挦麻与不想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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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保证,绝大多数人不认识题目中的第一个字。它读xian,二声,意思是扯,拔(毛发),摘取。

《红楼梦》第29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里贾珍对张道士说:“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

邵寨方言里经常说这个“挦”字,比如挦草,比拔草更富有动作性和画面感,有那么一点使上劲来,且带有淡淡可恨的意味。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单用,略带有贬义,比如“把你的马子盖儿挦下来呢”。马子盖儿,也是《红楼梦》里的用语,相对应的,我们邵寨人将其称之为“茶壶盖儿”,是小孩子,尤其是男娃娃留的一种发型,由于形象鲜明,操作简单,深受家长们的喜爱,但孩子们却深恶痛绝,引以为耻,不敢见人——因为经常受到小伙伴猛烈的嘲笑——哦,谁谁谁又理茶壶盖了;啊,谁谁谁家又买新茶壶了。

很高兴,也很荣幸,邵寨塬能有这两个称呼与中国古典小说的集大成者扯上这么一点哪怕“牵强附会”“狗尾续貂”的关系。

挦麻,是一种草本植物,性喜阴凉,夏季长势喜人,最大能有一人多高。叶子狭长,两缘多刺,刺有毒,见肉入。中毒者疼起来堪比蝎尾针蜇的那一下,痛入骨髓,随之青筋暴起,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可见其毒性确实不一般。

电影《我不是药神》有句经典台词:假如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该叫做穷病!小时候大家都穷,就比“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好上那么一点,这种东西随处可见。长大后,大家日子过得稍微好了些,吃得饱也穿得暖,路修了出行也方便,但是挦麻却鲜为人见,仿佛躲了起来。韩愈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说:“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难道真是这样吗?

所以说,我对于挦麻的印象,只能停留在小时候。

现在邵寨塬面粉厂的位置,其前身乃邵寨大剧院,甚至它的厂房,都是邵寨大剧院的家当。邵寨塬上自古如此,人们普遍爱看和听“秦腔”,我们灵台县设有秦剧团。

据我所知,邵寨大剧院后门靠墙的位置,就长有挦麻。

邵寨塬每年农历四月八和十月农闲时节,都会择日“过会”,俗称“物资交流大会”,也就是一种大型的“赶集”。到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齐聚于此,以物换钱,以钱购物。那可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好一番盛世太平的热闹景象!

过会时秦腔公演的规矩是白天一场,晚上一场。我那时候还小,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但着实爱看舞台上青衣姐姐(其实是阿姨)们的演出。只见幕布拉开,她们头戴璎珞,珠光宝气,明星荧荧;略施粉黛,眉眼弯弯,唇红齿白;身着素衣,一湖幽水,波光潋滟;脚穿绣鞋,踩着小碎步,款款行将出来。一抬头,眼放精光,摄人心魄,端的厉害,有种“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的宝物出世之感;一低头,楚楚可怜,惹人疼惜,倍加怜爱——“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一开檀口,犹如天籁,使人骨麻筋酥,如坠云雾,不知是否尚在人间;一旦谢幕,干戈寥落,如丧考妣,坐地长叹,顿生“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之感。

前几年有个词叫“黑长直”,有句流行语是“待我长发及腰”,这都不足以形容秦腔青衣的长发,如瀑布,可及地。

于是年仅七八岁的我当即夸下海口,许下心愿,转头对身边的小伙伴信誓旦旦地说:“我长大了就要娶这样的娘们!”

那时候上学读课文学道理,周总理的目标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孙中山的信念是“不懂就要问,即使挨打也值得”,可见凡人与伟人,终究是差在了理想抱负上。

我从没见过这些“神仙姐姐”们吃饭,以为她们都属“朝饮甘露,暮咽高枝”的神仙一流,直到有一次看见她们穿着戏服双手拽着腰间急急忙忙跑去如厕,才知道原来她们也要解决生理问题。不唱戏时,邵寨大剧院都是空着的,我们自发参观过他们演出的后台,各个小房间的墙壁上留有他们顺手的涂鸦,或是彩色的脸谱,或是骂人的粗话,或是谁也看不懂的“丢笔撂点”(邵寨话,简单笔画之意),或是人生信条、格言,名言警句。

总之,随着被后门五级台阶旁的一株挦麻刺到了手指,我撕心裂肺般的呼喊声回荡在邵寨塬的上空——我的某一片天空从此塌陷。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小时候不爱上学。你说不想去学前班是因为初次离开父母温暖的怀抱、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我那时已上四年级欸。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吃过中午饭我们几个走在上学的路上,不知道什么原因,鬼使神差的我竟触碰到了挦麻的叶子,立马被有毒的尖刺蜇到了。我疼得哇哇大叫,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往下掉,一面用另一只手掐着手指关节的后面然后用嘴吮吸,一面央求同伴们给我向班主任请假,表示我已无法上学。

其实吧,这都是装的,我只是单纯不想上学而已。你看,关于表演这件事,其实人人都会,只是“天分有高低,后天需努力”罢了。疼,固然是疼的;痛,也的的确确痛彻心扉。但当我走到距离家剩下一半路程时已然削减得差不多了。我怕母亲的问询、呵责,父亲的训斥、教导,于是只能一边踱步往回走,一边绞尽脑汁想办法。可惜我那时候也没几次逃学的经历,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等走到距离家不远的比较偏僻的一户人家门前时,看到旁边有个麦草垛子,我计上心来——背靠着它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

父亲给我讲过的故事《寒号鸟》中寒号鸟对劝其做窝的邻居喜鹊这么说:“傻喜鹊,不要吵,天气暖和,正好睡觉”“傻喜鹊,别啰嗦,天气暖和,得过且过”。于是乎,借着夏日时光,我美美地睡了一觉,浪费了少年美好珍贵的一个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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