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庆怎么还不下来?”爸爸在低声怒吼。
我很奇怪。
“他在准备去医院的衣物。”
我背着包从二楼下来的时候,看见爸爸窝在陶屋沙发里头,带着帽子,口罩。陶屋很黑,门是关着的,要不是幽白色的口罩,我都辩不出轮廓。
很是奇怪,他一大早坐在这里等我干什么?
“爸爸想马上去医院。”妈妈说。
我看到沙发旁边一个盆里装满了衣架手巾纸巾之类的。
“不是昨天大哥说好了,等他来了一起去吗?”我说。
“等他来要等到什么时候时候!上十点钟!我身体奈不何!”爸爸在喷发。
昨天大哥和黄医生联系好了,黄医生先联络卫生院,安排好床位,买好营养滴液,然后联系大哥,我们三个人出发去麻塘卫生院。
可是,我爸变卦了。
“快来吃包子,给你热了两个肉包子。”身形佝偻的妈妈指着一个盆,盆里两个白而瘪的包子,旁边还有一只碗,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菜。
我两只手指捻起一个包子,吃了起来。一小口,两小口。感觉油腻,肉包子皮太薄,肉太多,一小口下去,就碰到油腥了,我皱皱眉头,上下看着包子,很正常,但我就是忌油。
然而不能不吃。于是小心继续。
爸爸在沙发那里骂骂咧咧,我不敢和他去医院,我不会开手动挡,他病成这样,我也不敢让他开。于是,我推开门,走向厨房,慢慢吃。
吃了小半围,包子肉太多了,我吃不下了,于是想丢到哪儿,想丢菜盆里,怕妈妈发现,想丢垃圾桶里,家里没狗,还是会被妈妈发现。
于是,我推开厨房门,走出屋外,遭遇了爸爸,他正从大门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我。“快点,我们马上走!”被他逮到了,我绕着车子,让车挡住他的视线,把包子望粪坑那里一扔,遗憾,没扔多远,大白天的,路上,有半个被啃开了的肉包子,我只好走两步,一脚踢去,把肉包子踢到草丛里了。
爸爸已经坐到驾驶室里,准备开车。我无法回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大哥说他做完事后带我们去的。”
“我们提前去不行吗?跑得到八点了,医院已经开门了,我们先在那里等。”
我知道说服不了他了,于是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黄医生还没到医院,没有做好准备。我马上把电话递给了爸爸,爸爸对大哥一顿咆哮,我生怕他摔手机。“那就不等他,我们直接去二医院!”
那边大哥已经挂了手机,我想把爸爸拖出驾驶室,他愤怒地伸出两根手指指着我:“方庆,你别跟我争!我就到车上等着。”
昨晚,爸爸好多次醒来,说话,呕吐,尽管我睡二楼,我都听到了,早上六点多,他又给晓哥打电话,我听得清他在说什么。我心里想,他全身无力,言语却一直有劲。昨晚在沙发上吃了点东西,斜躺在沙发上一阵子,还要妈妈拉他起来。
感受到爸爸的愤怒,我担心他情绪失控,像广州开车乱撞的那个小伙子一样。我爸爸现在弱如小鸡,生命濒危,但他还能开车,如果崩溃了,开车乱跑乱撞,那就变成危害社会的利器了。社会悲剧就是这么产生的。
张力如此大,我感觉我们的生命到了一个非常艰难的时候。
我在陶屋细心听着爸爸的动静,一旦他启动车子,我就立马上车去。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开车在外。如果发生了什么,我和爸爸在一起。我们一起去经历。
我同时得照顾好自己,我跟妈妈说搞一个蛋汤给我吃。
妈妈说:“他在车里等啊,来得及吗?搞蛋汤很容易的,好吧,我先去搞。”
过了几分钟,“哒哒”马达声响起来了,我拿起包惊慌奔出门外,打开车门放进去,然后坐进副驾驶室。
“妈妈在给我煮蛋汤。”
“不吃了。去问你妈妈,她去不去。”
我跑到厨房门口,妈妈端着一碗蛋汤出来了,真快!“爸爸问你去不去?”
“我去。”
我慌忙急火地喝热烫的蛋汤,当妈妈拿好东西出来的时候,我放下汤碗,跟着出大门。
“把蒸锅拿上。”
妈妈又下去拿蒸锅,我立马跑去,把蛋汤差不多喝完了。
“还系什么安全带,”爸爸讥讽我。他自己没系。
车子开动了。
“这是档位,要记清楚,”
“方向盘有些跑偏,时不时要回正一下。”
“换档的时候,松离合要轻,”
“都开了十几年车了,还不会手动挡,你怎么拿驾照的?”
我一声不回,承受着。他在当师傅,情绪好了一些。
“今天我们走一条新路。”我们知道爸爸想抄一条近路。
妈妈说:“现在路况变化很大,有些地方挡住了。”
“从现在开始,你一句话都不能说了!”爸爸声色俱厉。
妈妈只好闭口。
我也很担心,但后来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不用担心爸爸的技术,只需要担心爸爸的情绪。
在一个转弯路口,爸爸没耐心等,望前开了一截,又绕了回来。
车子在新农村狭窄的村道上行进。
车子没有路过新开卫生院,附近的医院都不接收爸爸了。
“现在你来开一下吧?”
“我不会。”
“不会就永远不会。”
当了50年的司机,爸爸在60岁的时候忘记申请,失去了驾照,他现在开车,无论是撞车还是撞人,都是我们的责任,保险不赔。想着这个,我说:“前面我来开吧。”
爸爸把车停住。我们换手。
坐在驾驶位上,我一看,天哪,下面三个踏板!我很惊讶,也在回忆思索,一个油门,一个刹车,另一个是什么呢?我自己的车,只有两个踏板,挂了前进档,不踩油门它不走。这个车,很危险,只要启动,它就奋力前跑!
爸爸教我:“靠我这边的是油门,中间的是刹车,那边的是离合,”
“开车前,先摇档,让档回到空档,然后再启动,踩离合,挂一档,放下手刹。”
我的新车,已经没有手刹了,越来越傻瓜版。
这也许是爸爸临死前能教我的一个技能了,残阳余晖,还要那么绽放一下。
我启动车,缓缓前行,关键是松离合要慢,我没有失误。
“到前面那棵树那里停一下。”
我缓踩刹车,车停住了。
“怎么不踩离合,放空档?这个都不懂?”
“我真的不知道,您再试一次,您教了我,会学会的。”
“到前面那棵树那里停一下。”
我踩着离合,把档摇成空档,缓踩刹车,车慢慢停下来。
这次爸爸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