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增长,怀旧心理愈来愈浓,以前的生活场景一幕幕在脑海深处映现。我的老家是物产丰富的滨海小镇——金清。别的咱不提,单说三门青蟹吧,虽然广告打得响,但它的口感实在不敢恭维,和黄琅蟹不是同一级别根本无法比。薄壳黄膏那种味道无法言述。
记得小时候,很多人谓金清为“下塘角”或“塘角头”,名称由来无从考证。据清光绪三年《黄岩县志》载:“宋,朱子(朱熹)治水利铸海涂铁盘以镇海口,金为水母,混潮见金则清”,故称金清。
小镇民风淳朴,细细回想,最推崇的当数社会治安问题,小时候,家门从不上锁,路不拾遗是普遍现象。我家兄弟姐妹众多,母亲白天上班,晚上基本坐在缝纫机前踩鞋帮或做衣服,无瑕顾及我们,大晚上又没有可供消遣的。于是,大家出门找小伙伴玩,大门都是一张小凳子挡着,心中没底,也不知道那位才是真正的迟归者,因而大门经常一晚上虚掩,鲜有梁上君子光顾。黎明起来,母亲少不得一通责备,兄弟姐妹互相作掩护,大家庭其乐融融的景象历历在目。计划经济时代最大的优越性体现了:工作是安排的,婚房是分配的,教育是公平的,孩子是群养的。大家自食其力,吃的是大锅饭,没有贫富两极分化现象。
从我记事起,都是哥哥大早上起来,把一个水缸挑满,用明矾在水里漾漾慢慢净化,那些杂质就渐渐沉淀下去,在底部积了厚厚一层灰黑色的污垢,日常的洗刷用水就全靠它了,饮用水则基本仰仗雨水,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天落水”。每逢下大雨,母亲就忙开了,用已剖成两半打通竹节的大毛竹,,置于屋檐下滴水处,其下放一水缸,大雨倾盆时,水流汇聚至底下的水缸,然后用小水桶再逐桶倒入大水缸。我们也兴奋地把所有能接水的坛坛罐罐都搬到屋檐下接水,那缸直径大得足以放下我家那张八仙桌,奶奶称它为“七石缸”。接满它就可以吃上月余,天落水喝得嘴里甜丝丝的,以后有自来水了,母亲嫌七石缸占地场,就卖了它,但奶奶一直嫌自来水有漂白粉味儿吃不惯。
奶奶是个苦命人,爷爷早就撒手西去,剩下孤儿寡母的遭族人欺负,靠变卖几亩薄田维持生计。父亲15岁时到徐家药房当伙计,举家也从温岭箬横迁到金清居住。等我懂事后,哥姐闲谈中往往夸奶奶是我家的功臣,若不是奶奶及时变卖家产,等到土改革命时,咱还不得弄个地主,再不济也是富农的帽子戴戴。记得上小学时,每当有什么运动来临,那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带上高帽,胸前大牌子注明他们的“头衔”,低头在学校的操场上挨批斗,因而“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和现在的钢筋水泥大厦比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木质楼房,很温馨。小时候,每家都是木楼房,窗户就是一扇木质活动门,用短棍支撑升降,我就充分享受到这个便利条件。我和阿红两家房子呈L型,我家二楼的后侧窗正对她家大阳台,弗到2米宽,探身出去就能彼此够着。到了晚上大家都上楼了,我俩闹腾着要捉迷藏,父母就地取材,用一块宽窄刚能容身的长木板搭在窗框和阳台柱子上,在父母的守护下,“空遁”至对方家,嬉闹一番才罢休,回家肯定也走这临时搭建的“空中栈道”,那才新鲜刺激。
每到夏天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太阳西沉,奶奶就会提水泼在门前青石板上降温,劳作一天的人们,纷纷搬桌提凳围坐在门前吃饭,左邻右舍关系比较好,有好吃的,少不得盛一碗改善伙食。饭后,奶奶把凳子并排放好,卸下门板搁在上面就成了我简易的乘凉床。奶奶摇着蒲扇送风驱蚊,我缠着她讲故事,牛郎织女、海龙王三太子的神话故事我百听不厌,或许喜欢看书就是当时埋下的种子。
夏天,金清就会刮台风漫大水,老街道路都是青石板铺就,水瞬间好像都从地表下涌上来,我兴奋地和小姐妹在屋前淌水玩,别提有多高兴了。赶上白天涨潮时,我们就会邀上三五好友跑到南街口观潮。只见大人扛着装满泥块的麻袋筑高防水墙,此时南街的高处俨然是防洪的堤坝,底下白茫茫一片都是泽国汪洋,海水裹挟着混浊的水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岸边,小船犹如一片树叶被潮水任意地戏耍,一会儿托到浪尖,随即又死命地掷到谷底,大有一股征服整个世界之气势。
潮水退后,泥涂上就有很多小鲜了,那时我们小,就会拣大人不屑一顾,外观红红的小蟹,俗称“棺材蟹”的,我不知道怎会起那么古怪的名字。不过抓它们也得费好大劲,先要找准它们的老窠,瞅准泥涂上圆圆的洞口,我们几个趴在洞口,用小树枝在洞里捅上几下,就见它扭扭身子爬出,我们脱下鞋子以雷霆之势猛扣其上。当然还得需用巧劲,否则七荤八素早拍成蟹酱了。然后几个人从侧面按住它那一对威武的大螯,这家伙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一段童年经历至今使我受益,一般人喜欢吃青蟹,怕它那一对钳人的大螯,都是先弄死蟹,然后再清洗下锅。但嘴刁的我,就能吃出蟹肉没有丝丝缕缕的那种鲜味,都是活杀现烧的。
我家先生至今都不明白,怕这怕那的我,唯独不怕张牙舞爪的青蟹,咱那可是多年炼就的“童子功”。那架式潇洒极了,如行云流水般,拿起菜刀往蟹背上一按,另一手从侧面抓住它尾端,任它再张狂也不能动我分毫,顺势往菜板上一扣,手起刀落已成两截。
我家住在小镇的中心,旁边有一个叫“长大湖”的河道,它南接温岭,西邻黄岩,北连海门,出门还算便利。当时金清不通汽车,我们外出如果不是徒步行走,都在埠头上船。我从小胆小,且平衡能力较差,左邻右舍小孩都能下河游泳了,可我仅敢在岸边浅水区,借助小水桶的浮力划几下过过瘾。夏天下午有船经常泊在岸边,游累了她们都上船玩,一尺见方的跳板窄窄的,我一个人不敢过,被人死拉硬拽拖到甲板上。衣服一会晒干了,再泡到水里玩,慢慢地我能抱着小水桶游到对岸了。
一次,刚游到河中央,小汽船“突突突”地开过来了,引得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层层涟漪,我有点慌神了,手一抖小水桶向侧面倾斜,水马上进入桶里,人随之沉下去,周围是一片混沌世界,人轻飘飘的被一股巨大的浮力托着渐渐浮到水面,又被一股神奇力量拽回水里,经过几番沉浮,喝了好些水。彼时感觉黑压压的船体如大山般向我压来,一股死亡窒息感凭空产生,此时的我早抛了水桶,双手在水面无力地挣扎。这时感觉有人绕到我身后,抓住衣领避开船头,游回到岸边,我哆嗦着湿淋淋的身子,小腿肚还在打着颤,脸色苍白,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
有了这一段经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玩过水,只有观战的份儿。隔壁10来岁的云美佝偻着背,两腿有点外八字,平时走路裤管一甩一甩地绝无美丽可言。但她一到水上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就像美丽的美人鱼,轻舒长臂一划拉,双腿随意敲击水面,身子有如神助似地纵出丈余,令我羡慕极了。尤其叫绝的是她无师自通就会高台跳水这一技艺,平时游得兴起她跑到桥头上,专等汽船开到桥下,船头刚露出来的一瞬间,她从桥上轻盈地纵身一跃,就如同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恰巧落在船前,尺寸拿捏得分毫不爽。溅起的浪花都落到船舷上,船老大吓了一大跳,骂声不绝,她早就泅水游到远处伸出头,用手抹掉满脸的水惬意地笑了。以后听说曾有游泳队的教练带走她集训,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悄不声地回家了。
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河道填上成了路,天堑变通途,方便了两岸居民,可小镇失却了往日江南水乡的韵味,这是最令人遗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