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张德睡了两日两夜,第三天才堪堪退烧,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梦里被巨石碾来碾去,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知道谁把她放进温泉,从头到脚暖和起来。醒来还有些头晕,身上轻飘飘的,背后有些刺痒,不过没有那么严重了。
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在韩尚宫和长今的屋子里,想起那晚她跟韩尚宫说要躺一会儿的话。身上的小褂已经换了新的,想来是长今做得。自己睡得是有多沉,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张德伸个懒腰,起来推开门,太阳已经在西边。
“啊,竟然睡了这么久。”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张德有些奇怪,往常韩尚宫几乎不会离开院子,她能去哪儿呢?
“首医女!您终于醒了!”拎着一筐草药来晒的官婢看到张德开心地大喊,一时间药庐里的官婢都围过来,“长今说您生病了。早上万户大人还过来找您呢!”
张德在人群中没有看到韩尚宫和长今,微微奇怪,“长今呢?”
“有人从汉阳来看长今,结果一到济州就病倒了!长今在前面照顾他呢!”
汉阳来的?张德了然,自然是长今和韩尚宫都认识的故人。“病了?我去看看。万户大人如果再来,去前面叫我。”张德猜闵政浩是为倭寇的余毒而来,反正早一刻晚一刻那些人都死不了,就是死了她也不放在心上。
“是。”
张德快步往前面的诊室去,心中惦念那天韩尚宫见到她时奔跑的模样,还有那开心的眼泪,她没有看错,自己在她心里,终于有了那么一点位置。
张德走到诊室外面,听见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男声道:“阿一古!长今啊!你和娘娘还好好活着真是太好了!我真怕你们路上有什么意外!不对,我真怕我不能活着见到你们啊,长今。”
长今似乎是哭笑不得:“大叔,你只是晕船,很快就会好。”
张德推门而入,里面只有一个小眼睛的男人坐着跟长今说话,的确声如其人,长得让人看着就想笑。
“阿咧,这位是?”
长今忙向德久介绍:“这位是济州官衙的首医女,是我的老师。”又向张德道:“首医女,这是德久叔,是我的义父。”
张德点点头,没心思理会德久,问道:“韩…你那位娘娘呢?”
长今很惊讶:“怎么,娘娘没回药庐里去吗?”
张德皱起眉,“没有。”
长今有些奇怪,韩尚宫离开时是说要回去看看首医女的,“那…可能是厨房?”
张德转身向厨房跑去,身后还能听到德久的声音,“阿尼,这个女人怎么…”
到了厨房也没有她的身影,问守在厨房的官婢:“药庐后面住的那个女人来过吗?”
官婢愣了下,回道:“您说那个做饭特别好吃的女人吗?”
张德不耐烦道:“不然还有哪个?”
“她刚刚来教我煮了汤,蒸了饭就离开了,您没看到她吗?”
张德心里有些奇妙的感觉,赶忙又奔回药庐,正好看到韩尚宫进了屋子又推门出来,跟她撞个正着。
韩尚宫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即淡淡笑道:“原来您醒了,我还想叫长今来看看,您什么时候能好。”
张德没有错过那转瞬即逝的欣喜,“我是得了风寒吗?是不是您在照顾我?”
韩尚宫有些不自在,忙否认道:“没有,我什么都做不了,熬药施针喂药都是长今做的。”
张德心里的疑惑更重,梦里的感觉她很熟悉,一旦清醒过来便知道一定因为发了汗又受凉引起了高热。她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陪着她,照官婢的说法,长今还在照顾那个汉阳来的大叔,那么陪她的不是韩尚宫又是谁呢?如果是她,又为什么要否认?
韩尚宫站在那里看她神色变幻,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再去看看姜熟手…”说着绕过张德快步离开。
张德想也没想伸手拽住她,“您…”
韩尚宫心里砰砰直跳,望着张德说不出话来。
张德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就那么抓着她的手不松开。韩尚宫从慌乱中慢慢平复,平静地凝视着她。
张德心里一沉,松开手,“对不起,我…唐突了…”
韩尚宫笑了笑,“您说什么呢?大病初愈,再歇会儿吧,我去长今那里。”
看张德没有反应,向她一颔首,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往日平静。
德久病好之后十分聒噪,院子里整天都是他的声音。
“长今!这个橘子太好吃了!娘娘,您也来一个!”
长今看到橘子大吃一惊,“大叔,这橘子哪里来的?”
德久似乎意识到不对,“是…路上捡的…外面到处是橘子树,树底下掉了几个我捡起来的!对,就是捡的。”
闵政浩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些橘子是贡品,就算掉下来也得上交,否则罚杖五十!”
德久似乎并不怕闵政浩,嘿嘿笑道:“罚不罚还不是大人您说了算?”忽地又转了口气,“大人我再也不敢了!就这一次!”张德猜是闵政浩吓唬他,一起待了几天,她也看出德久的秉性,简直属狗脸的,说变就变,丝毫不犹豫。
“娘娘…您替我求个情…”
一声轻笑让张德屏住呼吸,“大人,您就饶了他这次吧。”一个字一个字,像是拨动她的心弦,一上一下嘣~嘣~作响。她忍不住透过门缝偷偷瞧她,光线轻盈地绕着她的脸庞,还是熟悉的温柔笑容。张德心里有点难受,一种早已忘却的孤独萦于心头。
韩尚宫察觉到什么,朝诊室看过来,张德忙低下头。
自病愈之后,感受到韩尚宫的疏远之意,却不知从何而来,张德心里郁闷之极。她担心是病中昏沉说了些什么冒犯她,不敢直面相问。或许,这就是韩尚宫的拒绝。
窗外的四个人言笑晏晏,连那个讨厌的德久都离她比自己近,张德陷入深深的沮丧当中。眼不见心不烦,张德拎起药箱踏出诊室。
“首医女!”
“阿尼!你这个女人终于出来了!”
“首医女,您要出诊吗?我跟您一起去!”长今看到她出来,忙问道。
张德看过去,眼神飘向韩尚宫,见韩尚宫颔首之后侧过脸,心下一酸,摇头道:“你就在这里吧,我要去许大人家里,你去不合适。”
许大人就是之前拽长今去妓房的士大夫,果然长今一听是许大人,煞白了脸,点点头。
张德向众人微一颔首,飘然出门。
韩尚宫望着张德的背影,满身的落寞萧索,与从前张扬自信的模样大不相同,心中不禁惶恐。她不知道张德这副模样跟自己有没有关系,但切实感到她的疏离。
韩尚宫的心里又何尝不纠结,那时不时冒出来隐隐的酸疼提醒着她,张德在她心里的分量不同旁人。
她慢慢握紧拳头,想到张德不顾一切回来差点被倭寇掳走的情景。
她没办法承受再一个明伊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将要冒出的泪光,就这样吧。
余生只要能安静的度过,就再好不过了。
张德深夜带着一身寒霜回到药庐。
出去跑了一整天,把需要复诊却不来的穷人家跑了个遍,累得筋疲力尽,依旧填不满心里的空空荡荡。
她站在韩尚宫的房门外,看着里面如豆灯火映在门上,直到灯火熄灭,月上高空,转身离开。
韩尚宫靠在门上,满心萧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长今终于感受到两位老师之间的古怪气氛,跟在张德身后,默默看着,欲言又止。
回去看到韩尚宫,忍了又忍,还是问出来:“娘娘,您和首医女…是吵架了吗?”
韩尚宫一怔,“怎么这么问?”
长今撅着嘴巴,“首医女已经好多天没有笑过了,不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骂我,问她什么都是嗯,好,就像根本没听见似的。您也…您看起来也不开心,不做吃食给我们,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更加不跟首医女说话…是出了什么事吗?”
韩尚宫望着长今澄澈的眼睛,想了又想,不知从何说起,沉吟道:“我觉得手臂好得差不多了,明天请首医女再帮我看看吧。”
长今疑惑道:“您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呢?”
韩尚宫低下头,不发一语。
长今后知后觉,赶忙应道:“好!明天我去请首医女。”
第二天傍晚,张德背着药箱踏入韩尚宫的房门。自她病愈后,这还是第一次来。韩尚宫坐在屋里,温柔浅笑,“您来了。我觉得已经没有大碍,您瞧瞧若是完全好了,我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事。”
张德看着她的笑容,百感交集,点点头坐下来,卷起她的袖子,一寸一寸地细细检查,“这里还有酸的感觉吗?”
“现在没有,下雨天会有点。”
“那就无妨。”张德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她是个寻常病人,“无论是厨房还是药庐,您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拎太重的东西,不要过度劳累,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韩尚宫颔首答应,看她眼下的青黑和掩饰不住的疲惫,终于忍不住道:“您大病初愈,要小心身体,不要那么晚回来了。”
张德心里升起一线希望,扭头盯着她,“您希望我早点回来吗?”
“耶?!不是…我不…我是…我…”韩尚宫被她将这一下,瞬间失了方寸。
张德喜出望外,锲而不舍,“您想要我早点回来我就不出门了!”
韩尚宫彻底慌了,“我不是…我是说每天您回来的那么晚,不安全。您还要教长今医术,还要坐诊…”
张德看她语无伦次地解释,反而笑了。
韩尚宫意识到自己越说越错,戛然而止,侧过头去不看张德的眼睛。
门被“嘭”地一声撞开,德久连滚带爬地进来,哭喊道:“娘娘!您快去看看!长今出事了!”
两人大惊,忙拎起裙子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