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师 | 肉身菩萨

1

沈昭月坐在电脑前,正写到“深夜十二点,她的手机铃声响起。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通鬼来电,所有的怪事都是从她接电话那一刻开始的。”

突然,她的手机相当应景地响起,“铃铃铃”。沈昭月猛地吓了一跳。

手机那端,传来林静的声音,甜美而轻快,“昭月,我下个月要回家乡采风。你跟我一起去吧?”

林静是大学音乐老师。每年都要去各地采风,收集民歌。闲着没事的时候,沈昭月也会跟着林静一起去采风。

“不去。我还有三篇稿子要截稿了。”再不交稿估计编辑要拿刀架在她脖子上。

林静继续爆猛料,引诱沈昭月,“我跟你说,我们那有一尊肉身菩萨。三十多年了,肉身不腐。比木乃伊还神奇。你真没兴趣?”

肉身菩萨,是指高僧圆寂多年后,肉身依旧能保持完好。比如,明代的无暇禅师,在九华山坐化成菩萨,被弟子们封在大缸中。据史料记载,“三年启缸,颜面如生”“屡放光霞,异香不散”,现在还供奉于九华山的百岁宫。

作为沈昭月的闺蜜,林静对沈昭月那点喜好是了如指掌。稀奇古怪的事,对灵异小说家沈昭月的诱惑,不亚于小鱼干对于猫的诱惑。

果然,沈昭月咬咬牙,掷地有声地说道:“去!”挂了电脑,沈皓月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埋头拼命写稿。

三天后,一辆黑色商务车在黔东南山路上,拐过了八十八个弯。

沈昭月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林静瞟了一眼沈昭月,小心翼翼地说,“那个,肉身菩萨的事情,在我们村子里呢,是一个忌讳。长辈们都不让人提的。你到了我们村子里,可千万别逮着人就问啊。”

沈昭月一挑眉,“嗯?”她一双桃花眼生得魅惑,严肃起来却平添几分威严。

林静看着沈昭月那副“你丫还隐瞒了什么”的表情,心虚地挠挠头,干笑两声,“要不是我妈说漏嘴,我还不知道我们村子里有肉身菩萨呢。我15岁那年,有一次感冒发烧很久,吃药也不管用。

“我妈提到,村子里有一尊肉身菩萨,说他生前医术高超,要是他还活着,我肯定药到病除。

刚好我爸回来了,很生气地把我妈批了一通,说什么忌讳,再也不许提了。后来我私下问我妈,她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了。”

这就奇了怪了。照常理来说,肉身菩萨是非常难得,而且神圣的。只有得道高僧才能坐化成肉身菩萨。不给他塑金身、烧香跪拜,虔诚供奉,却偷偷摸摸地,连提都不能提?

沈昭月问道,“那你知道那位肉身菩萨,安置在哪里吗?”

“可能是在山上那间老木屋里,窗子都被封起来了,门上还挂着一把大锁。我只是怀疑在那里,并不确定。”

沈昭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良久不语。

林静偷偷舒了一口气。沈昭月表面看起来温柔可人,不熟的人都以为她是小绵羊。只有跟她相处多年的林静才知道,和风暖阳之下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要是惹着她了,一记眼刀过来,立马让你如坠冰窟。

林静死皮赖脸地主动亲近她,才将她心头的坚冰融化了那么一些些。能够当沈昭月这么多年的好友,林静觉得自己甚是不容易啊。

林静沉浸于神思,被一记爆栗拉回现实。她吃痛地喊了一声,摸摸额头,狐疑地看着沈昭月。

沈昭月打了人,还很坦然,“给你一点教训。下次再诓我试试。”

林静龇牙一笑,“嘿嘿嘿,没有下次。我就是觉得自己一个人采风太无聊,想有个人陪我嘛。”

沈昭月回给她一个白眼,闭着眼睛假寐。

2

车子在山路上绕过八百八十八个弯。终于到了云落村。

一条五米见宽的小河,沿着山脚蜿蜒而下。正是盛夏时节,气温却只有大概28摄氏度。一阵又一阵的蝉鸣声,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涌过来。

山脚下规整地排布着平房,两三层楼高。山上则零零星星,坐落着旧时屋宅,白墙灰瓦。

“吴叔,桐叔,采风的事还得麻烦你们安排一下。”林静在村子里长到18岁,才去外地上大学。因此对村里的长辈都算是熟悉。村长,圆脸将军肚,林静叫他吴叔。村书记,高高瘦瘦,皮肤黝黑,林静叫他桐叔。

“不着急,民歌非遗传承人有好几位,人凑齐了,我们明天开始正式采风。今天,我们先带你朋友,在村子里参观参观,看看山上那些百年老屋。”吴叔笑着在前面引路。

山腰上有好几座老屋。可惜并没有好好维护,墙壁坍塌,壁画斑驳,庭前院后长满了荒草,成为野猫们的乐园。

最老的一座古屋,据说是明代传下来的。吴叔在前面讲解古屋的历史,说是明朝村里出了一位文人,参加科举考试中了探花,被皇帝赐婚做了驸马爷,这古屋就是驸马府……

沈昭月落在众人后面,拿着手机,拍下各处断壁残垣。突然听到“笃笃笃”的敲击声,不远不近地传来。好像是寺庙里敲木鱼的声音。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耳道。

沈昭月看了一眼林静他们,就在前面七八米开外,想着等会再折回来也没关系。于是转身,往声源的方向走去。

绕到屋后,眼前已经没有路了。荒草遍野,长到她胸口那么高。

“笃笃笃”的声音,就像一把钩子,沈昭月不由自主地被勾住心魂,拨开杂草丛,举步向前走去。

“嘶”,手指被草丛割出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涌出。沈昭月把手指放入口中,一股腥甜占领了口腔。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停下脚步,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已经被荒草包围,看不到一个人影。那敲击木鱼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迅疾。合着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深吸一口气,她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反正都已经到这里了,去看看又何妨?

沈昭月走到一间破木屋前,敲木鱼的声音也同时戛然而止。原木的颜色早已看不清,经过多年风吹日晒,变成了肮脏的黑灰色。

每一扇窗都被木条封死。贴满了符咒。大门的门楣上,张贴着同样的符咒,还挂着一面八卦镜。

一般来说,八卦镜的镜面是朝外的,这样才能抵挡外面的邪祟。可门上的这一面八卦镜,竟然是倒扣过来,镜面朝里。就像是,防止屋内的邪祟往外跑?

大门的铜环上挂着一把大锁。锈迹斑斑。沈昭月伸手,触摸着大锁,“啪嗒”一声,看似坚固的锁头竟然开了!

沈昭月犹豫了两秒钟,还是一把推开门。一股奇异的香味,迎面而来。她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怪异法,好像是檀香?又像是檀香混合了花果香?

她走了进去。阳光从身后照射进来。让她能够看清屋内的一切。

蜘蛛网从房梁上垂落下来。屋内正中央摆着一张四方桌。一套粗陶茶具和一把水壶,落满了灰尘。角落里放着锄头、簸箕等农具。看屋内摆设,仿佛是进入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沈昭月的视线,从正中央往右边移去。瞳孔猛地放大!

一个和尚盘腿坐在床上。一副木鱼摆放在身侧。他低垂着头。身上的僧衣,和房间内其他物品一样,落满厚厚一层灰,早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但和尚的脸,依然血肉饱满,好像刚刚逝去一般。

他右手上举至胸前,左手指尖下垂,掌心朝外。结的是“与愿印”。这个手印的意思是佛菩萨保佑众人之愿都能实现。可见,这位高僧在圆寂前,心中还挂念着芸芸众生。

这就是林静曾经说过的肉身菩萨了吧。奇怪的是,肉身菩萨的额头贴着符咒。和门窗上的符咒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面对这具三十年不腐的尸体,沈昭月面上全无惧色。好似眼前的他,与寺庙中那些塑金身的神佛一般无二。

沈昭月双手合十,低头弯腰拜了一拜。再抬头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

刚才还和常人无异的肉身菩萨,仿佛在一秒钟内,迅速衰老。他脸颊凹陷,眼球突出,两行血泪从眼眶中流出,在脸上拖出两行血迹。又仿佛身上的肉被吸食干净,只剩下一层皮挂在骨架子上。

肉身菩萨的头好像动了动。沈昭月眨了眨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沁入鼻中的奇异香味,也在刹那间变成一股腐烂的臭味。

沈昭月往后退了两步,正准备转身离开。

肉身菩萨却在一瞬间,伸直了双手,死死掐住了沈昭月的脖子。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哀嚎,”我不要成佛!我不要成佛!”

3

沈昭月失踪了。

林静一行人参观完驸马府旧屋,不见了沈昭月,打她电话也没人接。

吴叔绕着旧屋外围,走了一圈,才发现旧屋后面,荒草丛中有人走过的新鲜痕迹。他们循迹一路跟过去。

“这条路,好像是去……”桐叔话还没说完,被吴叔一记凌厉的眼刀制止了。

“怎么了?”林静扫视了一眼,两人的脸色非常奇怪,着急中,夹杂着恐惧和担忧。

“没事。我们赶紧去找人吧。”吴叔迈开步伐,大步朝前走去。嘴上说着没事,脚步却越来越急。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林静内心越来越不安。总感觉沈昭月是陷入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而且,吴叔他们好像有意要隐瞒什么。

他们来到一间破木屋前。看到大门洞开,吴叔和桐叔脸色大变。

“糟了!糟了!”桐叔身体微微颤抖。脚步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两步。

吴叔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张望。赫然看见沈昭月仰躺在地上,不知生死。“在里面!”

林静急匆匆跑过来,一把拨开吴叔,手忙脚乱地扶起沈昭月,“昭月,昭月你怎么了?”林静本想叫门外的两位长辈过来帮忙,慌乱间抬头,却看见坐在床上的肉身菩萨!吓了一跳,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吴叔还在门口,犹豫着进还是不进,最终一拍大腿,小跑着进来,抱起沈昭月就往外撤。“林静,快站起来,快走!”临走前,吴叔特意扫了一眼肉身菩萨,看见符咒还贴在他额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林静的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昭月为什么会跑来这里?为什么会晕倒?真的有肉身坐菩萨?为什么他们那么害怕?一堆问题砸得她头脑发昏。吴叔的话,是一团乱麻中,唯一清晰的指令。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出了门。

吴叔把沈昭月放在地上,又折回来把门关上。想要把锁头扣上,却发现大锁已经毁坏。他的脸色差到极点。

“快走!”吴叔发话。

一直站在门外,害怕到门都不敢进的桐叔,终于反应过来,背起沈昭月,闷头往来路撤。

没有人留意到,在他们出门前,一阵风灌入屋内。肉身菩萨额头上的符咒,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4

沈昭月直到第二天才醒来。睁开眼,发现在自己在林静的家里。

她坐起身,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脖子雪白光洁,没有一点掐痕。原来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门外传来人们大声议论的声音,还有一阵又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沈昭月推门出去,只见人们脸色沉重,往同一个方向赶去。她拉住一个面善的大婶,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哎哟,出人命了!老罗死了!”老罗?她想起来了,他们一行人刚到云落村,村长吴叔请客吃饭,在座的就有老罗。按照当地人的叫法,老罗是“族里的老大”。论资排辈,吴叔的辈分比老罗还要小的。

而且,老罗是林静的干爹。林静说过,老罗膝下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从小他就特别疼她,把她当亲女儿来对待。

老罗家门前站满了人。沈昭月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老罗的死状,让沈昭月不由得汗毛直竖。他直挺挺仰面倒在地上,脸色灰白,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嘴巴张得非常大,好像猝不及防看到什么惊悚的东西。还来不及惊呼,就去了。

一位老太太跪坐在老罗身边,哀声痛哭。林静陪在老太太身边,双眼通红。围观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只有桐叔的反应最奇怪,一脸惊恐,抓着吴叔的衣袖,厉声喊道,“一定是他!是他回来了!他要报复我们!我们都会死的!”

吴叔蹙着眉头,十分不耐烦地扇了桐叔一巴掌,“你他妈给我冷静点!凶手都没抓到,你在这里瞎说什么?!”说罢,拎着桐叔的衣领,走出人群,悄悄吩咐了些什么。桐叔总算镇定了些,点点头,骑着摩托车出去了。

没过多久,警察来了,拉起了警戒线。挨个问话,似乎也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案发第一目击者是老罗的老婆。她一觉睡醒,想去浴室洗漱,经过大厅的时候,发现老罗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冰冷。

家里的门窗都是锁紧的。由于孩子们都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老罗的老婆,每晚睡觉前都再三检查门窗。现场勘察没有发现有人入室的痕迹。

老罗心脏不好,以前有过一次半夜心梗发作,幸好发现得早,被抢救回来。这次很有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可他临死前,那种极度恐惧的表情,又是因为看见了什么?

老罗的尸体被移送尸检。村里掌事的人,都留在老罗家,帮忙处理后事。林静沉默地陪在老太太身边,此时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一切忙完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沈昭月和林静,走路回家。

农村到了晚上,寂静得很,大多数人家早早关门闭户,只有农田那边传来吱吱吱的虫鸣声,以及他们两人哒哒哒的脚步声。

沈昭月打破了沉寂,“你觉不觉得,今天桐叔的反应,很奇怪啊?”

林静一怔,思考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确实是很奇怪。桐叔说,‘他回来了’。他是谁啊?而且,他不只今天很奇怪。昨天也很奇怪。”林静把昨天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桐叔看到木屋大门洞开的瞬间,如何如何惊恐。

“不只是桐叔,吴叔似乎也知道些什么。但是他瞒着,没有说。”

林静一想,点点头,“对!吴叔肯定隐瞒了什么!”桐叔害怕那间木屋,吴叔也害怕,只是表现没有桐叔那么夸张而明显。今天桐叔在她干爹死亡现场要说些什么,也是被吴叔打断的。

老罗是林静的干爹。从小疼她不比她亲爹少。一想到吴叔有可能知道干爹的死因,却隐瞒不说。林静突然心头冒出一股火。她停下脚步,改变方向,往吴叔家里冲去。

“诶,林静你先别冲动!”沈昭月跟在林静身后。这小妮子,沉不住气,一准坏事。

5

林静在吴叔家门前,敲门敲了好几声,没人应。只好大声喊,“吴叔,吴叔,我有点事找你商量。”

两分钟过去了,还是没人应门。奇了怪了。吴叔也是刚从老罗家里出来,照理说,不会那么快就入睡了吧。

林静伸手一拧门把,竟然开了?!门没锁!

林静和沈昭月互相对视一眼。推门进去,“吴叔,我进来咯。”

“吴叔,你在……啊!”林静话音未落,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

一个黑色影子骑在吴叔身上,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那团影子,像黑色的雾气,没有实体,形状像一个高大的男人。林静的惊呼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还侧过头望过来。他的脸也是一团浓稠的雾气,没有五官。

沈昭月从兜里摸出一个折叠成三角形的符咒,猛地向黑影子掷过去。黑影哀嚎了一声,嘶哑而低沉。突然凭空消失了。

吴叔猛烈地咳嗽,大口呼吸。林静扶他坐在沙发上。他喝了一大杯水后,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林静忐忑地开口,“吴叔,你知道刚才那个黑影子是什么吗?”

吴叔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这个,说来话长了。”

“那就从肉身菩萨讲起吧。”沈昭月不说话则已,一开口便让吴叔猛地一惊。“一切的怪事都是从那个木屋开始的,不是吗?”沈昭月的眼睛,太过明亮,一下子就在盘根错节的现状中,找到最关键的一点。

吴叔叹了口气。回忆起一桩旧事。

“三十多年前,村里很多人同时生了奇怪的病。那个年代,哪有钱治病呢?不过等死罢了。

“后来有个云游的和尚路过。他叫释空。他说他精通医术,那就让他死马当活马医吧。刚开始还真给他医好了。不过没多久病情又恶化了。

“没想到,后来释空和尚自己也染了病。临死前,他交代我们不要火化,他会化作肉身菩萨,长长久久保佑我们云落村。他死了以后,村民的怪病突然就好了。

“谁知太平的日子才持续了几天,又发生一些怪事。老罗像发了疯一样,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还差点拿刀把自己给砍了。老桐突然得了夜游症,大半夜一个人跑到山里,要不是他儿子和老婆死拉活拽把他带回来,他可能都跳崖了。

“我们请了道士来看。道士说,释空和尚病死在云落村,对我们村子生了怨念。都是怨念在作祟。然后就把释空封印在那间木屋里。后来就再没发生怪事了。”

这么说来,是沈昭月开了木门的锁,解了和尚的封印,招来了祸事?

“沈小姐为什么去木屋那里呢?”吴叔一双浑浊的眼睛,盯住沈昭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脚不由自主地,就走到那里了。门也是,自动就开了。”沈昭月一脸疑问。好似真的对于一切,全然无知。

吴叔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许,命中注定,有这场劫难吧。”

沈昭月和林静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离开前,沈昭月突然问,“对了,怎么下午都没看到桐叔?”

吴叔答道,“我叫他去请一位高人了。”

沈昭月和林静走在回家的路上。林静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昭月,刚才你朝那个黑影丢的是什么呀?”

“以前在寺庙里求的护身符。一直放在旅行箱里的。没想到这次还派上用场了。”沈昭月露出庆幸的笑容。

“嗯。幸好幸好。”

6

沈昭月又做梦了。

在梦里,她置身于30多年前的云落村。她看到释空。活着的释空。

一身黄色僧衣。由于修习佛法,双目明亮而睿智,柔和且慈悲。五十来岁,步履却非常矫健。每天背着竹篓去山上采药草。清洗。捣药。熬煮。把汤药端到生病的村民床前,和颜悦色地安慰他们,无需担心,要相信自己可以战胜病魔。

梦境的前半程,确实如吴叔所言。可后面,和吴叔说的,却是两样了。

村民的病情时好时坏。释空提出,要回到寺庙里,找一本古籍,他依稀记得,有一张古方可以医治这病。

老罗和吴叔、桐叔,当晚做了一顿尚算丰盛的斋饭,说是感谢释空对村民们的照料。也当做践行,希望他能早日回到云落村,解救他们于水火。

第二天,释空没能离开。他突然间头晕得厉害。饶是他医术出众,也诊断不出自己的病因。昏昏沉沉好几天,人是越发不行了。

老罗等人在释空的病榻前大哭,“法师,这可如何是好?你要是去了,谁来拯救我们?"

释空气若游丝,双目暗淡无光,脸色不再红润,变成了青灰色,透出一股死气。他艰难地开口,似乎想安慰他们,喉咙中却发出一些让人听不清的话语。

老罗凑近病榻,慎重地说,“听说法师圆寂,如果能坐化成肉身菩萨,功德是很大的,能保佑老百姓,什么病都能消除。请释空法师救救我们,求您化身成菩萨吧。”

释空一愣,思考片刻,终于脸上露出慈悲的微笑。他张开嘴,在喉咙深处,用力地发出一个“好”字。

释空被扶坐起身,一副木鱼放在他的身侧。老罗、吴叔、桐叔几个人退出木屋,和村民们一起跪在门外。

释空每隔十分钟敲一下木鱼。“笃笃笃”。有声音则证明他还活着。两天后,终于停歇了,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从屋里传出来。

跪在门外的三个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村民们欢呼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法师成佛了。我们的病有救了。”

沈昭月如同隐形人一般,置身于这场梦境中。眼看着陈年旧事真实地在眼前上映。

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气。人性自私,竟至于此?!释空,不过是被逼成菩萨!

7

桐叔请来的高人,是坐在轮椅上的。七十来岁。一双小眼睛,藏在厚重的眼睑之下,透出精光。两条腿,细长伶仃的,套在宽大的裤子里。一个黑色帆布包,斜跨至腰间。

吴叔很恭敬地迎上去,弯腰致意,“天虚道长。这一次又要麻烦您了。”天虚道长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这个高人,好像不太靠谱的样子。”林静在沈昭月耳边嘀咕。

明明林静的声音很小,天虚道长却长了顺风耳似的,斜眼瞟了一眼林静,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悦。

沈昭月拍拍林静的手臂。示意她别乱说话。

沈昭月在意的是,刚才吴叔说了一个“又”字。又要麻烦您了?难道昨晚的梦境中,还有一些什么隐情,关于天虚道长和释空?

吴叔找来两个强壮的男人,把天虚道长抬上山。

沈昭月执意要跟着一起去。肉身菩萨的封印是她不小心解开的。她有责任去完结此事。林静一脸担忧,也闹着一起去。

吴叔头疼地看着两个女孩,正想开口拒绝,被天虚道长打断了,”要去就一起去,趁天黑前把事情了结了。是你们自己要去的,到时候别吓得哭爹喊娘。”

林静朝他翻了个白眼。

一个小时后,一行人抵达木屋前。一路过来都是晴空万里,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乌云,正好遮挡了太阳。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沈昭月看了看手表,正好下午四点,只是眼前看起来却像是七点,暮色降临的时刻。

天虚道长吩咐两个男人抬起他,按照他的指示,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走一圈。他并拢食指和中指,指尖朝下,在虚空中龙飞凤舞地画符咒。地上显现出四个圆形阵法。

“你们四个人,”天虚道长指向四个男人,吴叔、桐叔和两个抬他的帮手。“分别站在四个圆圈里。这是驱魔阵。待在阵内,邪祟就伤害不到你们。”四个男人乖乖照做。

沈昭月和林静互看了一眼,那我们咋办?

天虚道长不耐烦地看着多出来的两个人,脸色很臭,但还是照样给他们两个画了阵法。让他们站进去。

沈昭月留意到,她和林静两人的阵法符咒,和其他四人并不相同。

天虚道长推着轮椅,进入木屋。

8

天虚看着床上那尊肉身菩萨,皮笑肉不笑,“释空,别来无恙啊。”

释空体内飞出一道黑影直冲天虚。天虚从挎包中摸出两道符咒,甩手一掷,符咒在空中自燃。黑影安然无恙地穿过火符,一把掐住道士的脖子,“天虚道长,你的驱魔符,三十年前确实能制住我,现在?别妄想了!”

天虚嘴角勾起一抹笑,“我当然知道,你积累了三十年的怨气,已经不是普通的驱魔符能够压制得了的。”说罢,两手结印,脑海中默念召鬼诀。地下顿时冒出四道人形黑影,分别抓住释空灵魂的双手和双脚。

“炼鬼术?看来你真的老糊涂了。你炼的小鬼,早在三十年前,就不敌我。”释空对于天虚的伎俩嗤之以鼻。

三十年前,释空坐化成肉身菩萨,一心守护着云落村。天虚突然跑到释空的灵魂面前,告诉他,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老罗在他的饭菜中下了药。村民用心险恶,只想他坐化成菩萨,功德能够荫庇他们,使他们免除病痛。

他欲度世人,世人却只想要他死。他释空平生积德行善,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却遭人蒙骗,丢掉性命,骗取功德荫庇。不值得!不甘心!不情愿!这样的人,还要让他化身成菩萨去庇护?他宁愿不要成菩萨!

怨念,就在一瞬间形成。他,从菩萨变成恶鬼。他要报仇。他要他们在恐惧中一步步走向死亡。

可惜他的复仇大计,被天虚破坏了。天虚暗中修炼鬼术,也就是炼化刚死之人的魂魄,供自己驱使。被炼化的魂魄无知无识,和傀儡没什么区别。

那时天虚刚炼化了两只鬼,他想要以鬼治鬼,收服释空。可惜他的炼鬼术不过刚刚炼成,无法与释空相匹敌。还差点被反噬。天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释空封印起来。为此,他还废了一双腿。

三十年前,天虚的炼鬼术不敌释空。

三十年后,释空的双手双脚,被天虚的四只鬼傀儡制住,可他毫无惧色。从肉身菩萨堕落成恶鬼,他的力量,神佛都难挡,又岂是几只鬼傀儡能够压制得住的?

天虚却笑得十分嚣张,“哈哈哈,你大可以试试。”天虚双手结夺魂印。在屋外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男人,同时瘫倒在地。

原来,天虚给他们画的,根本不是什么驱魔阵,而是夺魂阵。他们的魂魄离体,像四道晶莹的光束,注入四只鬼傀儡的身上。

以生魂,祭鬼傀儡。就像是把全世界最极致的美味,投喂给它们。让它们的能力在一瞬间提升百倍之强。

这一次,释空使劲全力,也逃脱不开四只傀儡的束缚。“天虚,你疯了,夺取生魂,有违天道。”

“你不是想杀老吴和老桐吗,我帮你动手了。你该感谢我才对。”

“他们害我身死,我自然会报仇。可我不残害无辜之人!你偷炼鬼术,又夺取生魂,作孽太深,等着下无间炼狱吧。”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很快,你就会变成鬼傀儡了。”他等了三十年,还废了一双腿,就是为了把全天下最厉害的恶灵,炼化成他的鬼傀儡。

天虚十分得意,“看在你马上就要变成我的傀儡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年,老罗下药害你。其实,是我的主意。”

“你说,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就我伟大的炼鬼术。你刚到云落村的时候,村民生了怪病,其实是我的杰作。我下了毒,本想要等他们病死后,收了他们的灵魂,炼化成我的鬼傀儡。

“都怪你,坏了我的好事。总得让你付出什么代价吧。我就想啊,干脆,你也死了,来给我做傀儡吧。你本就是得道高僧,如果坐化成菩萨,再从菩萨变成恶鬼,经我炼化之后,那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鬼傀儡。

“所以,当年,是我告诉老罗,肉身菩萨能够拯救云落村,让他们幸免于疾苦。我让他在你的斋饭里下毒。我特意炼制的毒药,就算你医术再高,也察觉不出来。又让老罗拜托你,坐化成菩萨!”

怨恨、懊悔、耻辱一股脑涌向释空,犹如万箭穿心。“啊……”释空拼命挣扎,却被四只鬼傀儡死死压制住,一点都动弹不得。

为什么会这样?他一心向佛,却堕落成恶鬼,伤人性命。到头来,这场悲剧却是别人的陷阱?所有被当成棋子的人,都命归黄泉?真正该死的人,却逍遥地活?!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就让你当一会明白鬼。毕竟以后,你就是一只没有意识的鬼傀儡了。”把残忍的真相挑明,看别人痛苦哀嚎,真是一场让身心愉悦的戏码啊。

天虚感觉自己身上每一处神经,都在快乐地颤抖,“哈哈哈哈哈。”天虚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笑到整个五官都扭曲变形。近乎癫狂。

突然,他收住笑。脸色一沉。眼神阴鸷地盯住释空,“来吧,我的鬼傀儡。”

天虚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发动炼鬼术!世界上最强的鬼傀儡,马上就是他的了。

9

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手里一根长棍直指天虚!

天虚不得不停止炼化,召唤其中一只鬼傀儡放开释空,转而护在自己身前。鬼傀儡用右手挥挡,隔开了长棍的攻击。

那身影眼见偷袭不成,鬼傀儡又不好对付,急忙后退两步。

天虚定睛一看,竟然是刚才执意要跟上山的女人?!

“你是什么人?居然能走出我的法阵?”天虚给沈昭月和林静画的是封禁阵,人只要进去了,是轻易无法出阵的。

她嘴角勾起淡淡一笑,一双桃花眼中却毫无笑意,“沈昭月,镇魂师。”

镇魂师,镇死者之魂,度恶灵往生。当今世上,不论是和尚、道士,还是各路阴阳术士,对待恶灵,无非是四种方法。第一,驱赶。第二,封印。第三,消灭。第四,度化。像天虚道士这种炼化恶灵的,是邪门外道,不属于正当做法。

前三种都很容易做到。唯独第四种方法,度化,是难度最高的。因为恶灵执念太强,念几句咒语,贴几道符咒,根本无济于事。

镇魂师做的,是解其心结,化其执念,消解恶灵之“恶”,让他们能够往生,再入轮回。这是一门相当古老的职业。似乎仅存在于古籍记载。到了近现代,几乎是销声匿迹了。

“什么镇魂师,胡说八道。敢坏我好事,那就给我把命留下。”天虚给鬼傀儡下了绝杀令。

一道黑影风驰电掣般,朝沈昭月袭去。沈昭月也不躲闪,挥舞着手中的驱魔棍,迎面和鬼傀儡干上。她默念了几句咒语,原本看起来和雨伞伞柄没什么两样的驱魔棍,周身突然闪现蓝色流光。

驱魔棍正好击中鬼傀儡的天灵盖,吴叔的灵魂从鬼傀儡的体内逃逸出来,像一束流动的光,又回到吴叔的身体里。

“不,生魂!”天虚大惊失色,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沈昭月已经快速出招,高高跃起犹如一只母豹,驱魔棍在三个鬼傀儡的天灵盖各劈一下。另外三个男人的灵魂也回归原位。

天虚双手掐诀,想要再次发动夺魂咒,却被释空一把扼住喉咙,无法念咒。

四只鬼傀儡突然变得狂躁不安。生魂献祭,就像是把肉送到它们口中。天虚是发动这场献祭的人,相当于和它们签下契约。现在它们失去了生魂,简直就是在它们嘴里夺食。

献祭失败,没有遵守约定的人,最终只能遭到反噬。

四只鬼傀儡一步步朝天虚走去。它们没有五官,脸上是一团模糊的黑雾。可天虚好像分明看到它们贪婪的目光,冰冷而阴森,仿佛是蛇盯住它的猎物。

“唔唔唔”天虚被释空制住,无法说话,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四道黑影,钻入他的体内。撕扯啃食他的灵魂。那种痛楚,就像是一万把小刀,同时凌迟他的身体,比断腿之痛还要重千倍万倍。不过,痛苦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释空脱力跪坐在地上。脸上一片茫然。

沈昭月走到释空的身边,柔声道,“释空,你该走了。”

走?去哪里?他本是佛门中人,佛祖就是他的归途。可现在?他是恶灵,害了人命,沾了鲜血。一身怨念,佛门哪能容他?

“释空,回头是岸。”沈昭月把手掌放在释空的头顶。嘴里轻声念出古老的镇魂咒。

释空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尚年幼,还未出家。他的母亲带着他去寺庙里祈福,请求活佛,抚顶加持。他跪拜在活佛脚下,活佛的手掌轻按在他头顶。一种温暖而神秘的力量,驯服了少年桀骜躁动的心。

从那一刻开始,他决定一生皈依佛门,普度众生。是了。由始至终,由生到死,他想要的,不过是皈依佛门,普度众生啊。

至于后来?沉溺仇恨,怨念缠身,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不。不是啊。

沈昭月的加持,将他从三十多年的怨念中拉出来。就像一束阳光,穿透了经年黑暗的地底。

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包裹周身的黑雾,渐渐散去,露出晶莹洁白的灵魂。

“阿弥陀佛”三十年了,他在这三十年里不曾唱诵佛号。从今天开始,终于能够皈依我佛了。

沈昭月看着释空的灵魂,变成星星点点的光芒,飞升到天空中,汇聚成一颗璀璨的星星,又渐渐隐入夜色中,消失不见。她喃喃道:“往生去吧。”

小番外

林静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已经两天没跟沈昭月说话了。

平时老是在耳边叽叽喳喳,啰啰嗦嗦像个老妈子。可林静不说话了,沈昭月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而且,隐瞒身份这事吧,好像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对?总有些莫名的心虚。

回城的车上,沈昭月开了一包青瓜味薯片,那是林静最喜欢的口味,递过去,“你吃吗?”

林静斜眼瞟了一下,很是高傲地转头看风景,“不吃。”

“哦。”沈昭月收回手,自己一个人吃起了薯片。咬得咔吱咔吱响。

林静一看沈昭月这德行,气不打一处来,“沈昭月,你是镇魂师这件事,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沈昭月一愣,“你也没问啊。”

林静:???。。。

这什么鬼逻辑?!“我没问,你就不会自己交代啊?我们是闺蜜啊,闺蜜是什么?就是彼此没有秘密啊……”林静开始巴拉巴拉,口水和抱怨齐飞。

沈昭月一边吃薯片,一边顺从地点头。

抱怨完了,林静从沈昭月手里掏了两片薯片丢嘴里。脸上川剧变脸似的,眉飞色舞起来,“话说你那天,真的好酷啊。那个该死的封禁阵,害我怎么都走不出去,你手里拿个驱魔棍,就这么一挥,阵法就破了……”

得,唠唠叨叨的老妈子又回来了。沈昭月有点头疼地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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