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是北朝人。”
听到了然道人悠悠地从挤满馄饨的嘴里飘出这么一句话,曲觞,柳之羲,许静姝三人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舀了馄饨的汤勺停在了半空,馄饨慢慢滑入汤碗之中,直到溅起的汤汁烫到了拿汤勺的手,三个人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师父你说啥呢!”
了然道人飞快地吃完最后一个馄饨,又一仰头把飘着葱花的馄饨汤喝了个碗底朝天,打了个饱嗝,才肯继续说下去,好像有人要抢他的一样。
“哎,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知道总是比知道了好,因为只要不知道,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了然道人在桌上那封深红色的请柬上敲了敲:“但是同时,这世上也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瞒就可以永远瞒下去的。”
“师父……您,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了然道人眉毛一挑:“如果不是这封请柬,有些事情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你的。”
柳之羲摸了摸脑袋:“骚客雅集吗?我好像听我那个讨人厌的大哥提过。那是诗词曲赋四大宗派之间的交流切磋聚会。但是我不明白,这和觞弟有什么关系?”
许静姝眉眼一凛:“三百诗门,天下词宗,离亭曲府……离亭曲府!难道……”
了然道人点了点头:“徒儿,你的父亲就是北朝离亭曲府的家主,阳春白雪曲和寡。”
了然道人看着曲觞茫然无措的眼神,刻意让曲觞缓一缓,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徒儿,你知道师父师承何处吗?”
不知道为什么,了然道人突然抛出了这么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曲觞摇了摇头。他这才恍然发现,从小到大,师父似乎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师门。
“为师师承玄妙观第二十代观主,灵虚真人。你师祖一共有四位亲传弟子,为师排行第三。你的大师伯,名号玄剑七星吴沁锋。”
许静姝惊道:“是武宗时期轰动武林的剑中之最,也是当时的玄林八纮之一。”
了然道人点了点头:“小丫头懂的倒是不少。二师伯你们都认识,便是丹阳抱一杳冥子。而你的四师叔,正是剑山一神剑虚子。”
柳之羲没想到这周围的人与人之间居然有这么多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禁拍着曲觞的肩膀说:“没想到剑神前辈居然是你的师叔啊。”
许静姝疑惑道:“但是这和曲觞的身世,又有什么关系呢?”
了然道人继续说道:“那是武宗年间的事情了。都快五十年了,想想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候,你四师叔还小,你大师伯,二师伯和我三人一起游历江湖,结识了无数英雄豪杰,其中就包括你的父亲,阳春白雪曲和寡。后来,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二十年。师父仙逝,你大师伯继任掌门,成为了第二十一代玄妙观观主,在你二师伯的协助下执掌全真一脉。我便独自一人,云游四海,本想去离亭曲府找你父亲叙叙旧,谁知我到的时候,却看到了满府的尸体。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五位叔叔,还有你的两个哥哥,全部死于非命。不知道是因为你睡得正香,又被藏在齐腰的草丛之中,杀手并没有发现你,还是觉得你一个婴儿构不成威胁,任你自身自灭,你居然侥幸活了下来。于是,为师便抱走了满府之中唯一生还的你。千里同风的轻功,是你父亲以前教给我的。如今为师传给你,也算是对你的父亲有所交代了。”
咣当一声,那是曲觞手中的汤勺跌落到地上,摔成两半的声音。
曲觞瞪大了眼睛盯着了然道人,嘴巴半开着,想说却好像拼了命也挤不出半个字来。
好不容易勉强说道:“这……师父……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了然道人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一直以来,为师都在想,你的身世应该什么时候告诉你,应该怎么告诉你。但是慢慢地,我发现没有这身世,你反而可以活得更潇洒,更自在,我又何必再让你背上上一代人的仇恨包袱?本来打算瞒你一辈子的,可是如今,这骚客雅集的请帖已经送到了你面前,这些话,我就不得不说了。”
许静姝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地说道:“前辈,您的意思是,已经有人知道了曲觞的身份,并且打算拿此大做文章。”
了然道人捻了捻苍须,沉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您是怎么知道,曲觞便是离亭曲府的遗孤的?”
毒孤谷独孤鸿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卷宗与资料。独孤鸿就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一边将资料记在脑中,一边在脑中飞快地计算着。
独孤慧随侍在侧,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独孤鸿手中动作不停,眼神也停留在眼前的卷宗上,声音却悠悠地送到了独孤慧的耳中:“说来也巧,一开始我只是好奇,独孤鹤对这小子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兴趣。没想到安排蛇眼调查之下,竟然发现了这么多秘密,甚至还有牵扯到宫里的。”
独孤慧惊道:“宫里?”
独孤鸿忽然长舒了一口气:“是啊。照这样看来,独孤鹤亲近曲觞也不是巧合啊。”
许静姝关切地看了一眼曲觞,凝思片刻,朝了然道人问道:“前辈,曲家除了曲觞,难道就没有其他人躲过这场悲剧了吗?”
曲觞听到许静姝此话,顿时两眼一亮,满怀希望地看着了然道人。
了然道人却悲切地摇了摇头:“曲和寡有一个妹妹,名叫曲玲珑,嫁入北朝宫中为妃,虽然躲过了这场仇杀,却也在听闻了曲府灭门的消息后不久,郁郁而终。”
曲觞原本满怀希望的双眼,又黯淡了下去。但是同时,曲觞惊奇地发现,了然道人的眼中,却也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前辈见多识广,又看过尸身,可看出是何人动手?”
许静姝瞬间又抛出一个关键问题。
曲觞的双眼登时又燃起了熊熊烈火。
然而了然道人还是令人失望地摇了摇头:“这帮杀手残忍暴戾,所有的尸体都被用刀剑划花了,根本看不出伤口是为何种武功所致。”
曲觞忍不住将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仿佛都要嵌到肉里一样:“这帮畜生,怎么会这么残忍!”
忽然,一只白皙柔滑的手握住了曲觞的拳头,一双无比坚定的眼神也对上了曲觞冒火的双眼,曲觞竟然感觉,自己的怒火正一点一点被这坚定的温柔所熄灭。
这份坚定的温柔,属于许静姝。
许静姝安抚住曲觞之后,再问了然道人:“前辈,离亭曲府位列四大宗派之一,轻功与腿法更是江湖上一绝,曲觞的父亲身为家主,武功应该不差吧?”
了然道人终于点了点头:“丫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无非两种可能。一种,对方出动了一定数量的极强高手。另一种,是毒。”
曲觞一惊:“毒?毒孤谷……”
“离亭曲府毕竟是诗词曲赋四大宗派之一,曲和寡兄弟六人绝不是易与之辈。在正常情况下,要想将之灭门,对需要调动的高手的武功与数量,要求皆是非常严苛。这世上真有人能调动这样一股力量吗?”
八纮一宇阁中,宄狐看着眼前的卷宗与记录,大脑飞速地计算着。
一旁的柳枫桥折扇一张,负手在后,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腰,背对宄狐说道:“所以另一种可能,才显得尤为可能。”
“但如果是另一种可能,独孤鸿又为何要再开骚客雅集,自打嘴巴?”
“因为,他会告诉世人,有人可以调动这样一股力量。”
宄狐的眼睛透过面具,看着柳枫桥那让人捉摸不透的背影。
他更看不到的是,此时此刻柳枫桥那闪烁着光芒,异常兴奋的眼神。
“人都散出去了吗?”
“都已经按照计划到位了,父亲。”
“嗯。”
独孤鸿“嗯”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看着南方,手中不由自主地盘着葫芦。
独孤慧同样看不透父亲的背影。
黑色的毛皮大氅罩住了独孤鸿整个人。
深邃,诡谲,虚空。
毕竟,那是以天为敌的执棋手,是独孤慧一身追逐的身影。
独孤慧永远记着父亲的话。
他要做执棋手,而不是棋子。
“新局已开,就看你们接不接得住了,玄林八纮。”
柳枫桥一个人默默地登上了虎丘塔,站在最高点眺望遥远的北方,手上有节奏地敲着折扇。
“这是你的局,却也是我的局。那就看看最后,是谁更胜一筹呢,左辅右弼。”
南阳一座草庐之中,一个小童正拼命摇着躺在床榻上的一个村夫。
“先生,先生,别装睡了,快起来吧,他们都走了。”
那村夫忽然睁开眼睛,装模作样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方才懒懒地说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哎,这帮人总算是走了。”
那小童跪坐在床榻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无赖一样的村夫:“我说先生,他们都来三次了,也算是够有诚意了。您这样耍赖,真的合适吗?”
“时机未到啊。”
“哎呦,先生,您的时机还来不来了啊?骚客雅集等了三十年都重开了,您的时机怎么还没到啊?”
那村夫先是一愣,然后嘴角微微上扬:“哦?骚客雅集重开了吗?这样看来,时机已经到了。就看他们,愿不愿意来第四次了。”
那村夫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趿拉着鞋,走到了草庐外,遥遥地望着东方。
“从今以后,天下这局,可不止你们玄林八纮,和左辅右弼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