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家之人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兔年春节即将来临之际,囚困众人四年的疫情终于结束,于是,今年的春节多了一项久别重逢的传统活动——走亲访友!

我家的情况不同,就算没有疫情,也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亲友到访了。所以今年郑重地邀请了许多亲戚到家里做客。

好久没有串门,亲戚们对我们家很感兴趣,拉着我母亲让她带领他们参观。

绕着不大的客厅和几个房间转了两圈,亲友们出于好意,针对我们家的装修提出了意见:

“咦?你们家的地板砖是什么牌子的?好些地方好像有空洞,有几块砖边缘都破损了!”“沙发哪里买的,颜色和客厅的色调不是很搭。”“这种样式的台面容易有孔隙啊。”“窗帘也是,这种材质的比较吸灰尘。”“哎~电视背景墙的风格太老了嘛,像是九十年代的!”

“............”

亲戚们七嘴八舌地指指点点,我父母这一辈中,很多人都装修过自己的新房,一顿忙活下来,在装修行业都自诩为半个专家。

母亲全程陪同,微笑着向他们解释:“哎呀~铺地砖的时间太紧,都没好好弄!”“背景墙我挺喜欢的,你看这个是玉兰,寓意家和万事兴 ”“灶台凑合下就行,我们老屋那种砖砌的照样用,以后有条件再换新的!”

“............”

亲戚们评价,我们的新家虽然温馨,但是太缺乏设计感,根本没有色彩搭配,风格样式也很杂乱。

他们哪里知道,这个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攒”出来的。

90年的时候,我的母亲嫁到了我们村,那个时候的住房,是爷爷奶奶盖的。

我们这个地方老一辈建房,要提前一年准备。每年秋收过后,农户们会把稻田里的泥巴拢在一起,灌进半米见方的木质模具中,再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夯实成形,挤出水分,放在田埂上晾晒风干。这样,来年春天,建房的土坯就做好了,土坯中还夹杂着稻杆,闻起来有淡淡的稻香,这样的建筑材料冬暖夏凉,蚊虫不扰。

开春时节,爷爷奶奶选好日子,找来村里的同姓家族,一起垒土坯,架木梁,踩楼板,码灶台,铺青瓦,最后刮腻子、粉墙壁、安门窗............

再然后,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我的母亲就踏着铺满红彩带的红毯迈入了这个小家。

94年的时候,城市规模扩大,我们村就在城市近郊,一直传言老村很快就要被侵占,政府会划出区域,让农民们可以自建水泥浇灌房。

这个消息让村民们很振奋!不是不喜欢土坯垒砌的老房子,只是,老房子没有完备的水电设施。电是走明线沿屋梁拉的,屋内没有水。家家户户都在门边的位置砌了水池,接了水管,用水都需要从屋外接。没有卫生间,上厕所需要到村头的公共茅房,没有浴室,洗澡需要到城里的澡堂。老屋的窗子很小,房内的很多角落长年阴暗,老屋的灯泡很差,灯光是昏黄的颜色,时不时发出撕拉撕拉的鸣叫............

农村里谁不向往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呢?母亲那个时候的愿望,就是能够在新村中,建起一栋属于自己的“城市套房”。她说,这是她和父亲的使命。

二十一世纪初,城市的钢铁水泥洪流浩浩荡荡地向着周边村落奔涌而来,一座座老村被推倒,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

但是不幸的是,一条高速公路,挡住了城市的发展洪流。钢铁水泥大军在我们村子边缘停下了脚步,就差一点!周围甚至更加偏远的村子都建起了高楼,单单我们村被落下,形成城市包围农村的态势。城市发展的势头突然停了下来,建新房的梦想就那么搁置了。这一晃,就是将近十年!

但是,总归是要建房的,自从成家开始,母亲和父亲每日辛勤劳作,为新房努力打好经济基础。从最开始,父母便在城边开烧烤店,积攒了些小钱,但这时经济状况随着我的出生变得拮据,存款和支出只能将将保持平衡。

后来,非典期间,弟弟出生,运输行业飞速发展。父母背着襁褓中的弟弟考了驾照,买了辆车,跑起了运输,夫妻俩昼夜换班,一个人外出,另一个就在家休息,照顾小孩。司机职业既辛苦又危险,长期开车导致夫妻俩人都患上了颈椎、腰椎方面的疾病,体重也飙升。长时间在路上跑,甚至发生过几次惊心动魄的马路问题,不过幸好都是有惊无险。这样的生活让他们精神紧张,身体疲惫。

08年,国家经济高速发展,城市的狂澜终于要席卷我们的村庄!

根据政府规划,村子终于划分出地基,允许第一批农民建房。但是建房者需要拿出3—5万才能参与地基抽阄,如果抽到靠近主道路边的优势房,还得出一笔额外的费用。否则就视为放弃,只能等待下一轮,这样为了取得一个建房的权利,前前后后就要付出10万左右!

但父母管不了这些,他们兴冲冲地卖掉车子,拿出了所有积蓄,准备完成二十多年来的梦想。

可是这个时候,叔叔家也决定建房,结婚的时候,父亲分到了爷爷奶奶盖的新房,叔叔一家则是住在曾祖父曾祖母盖的老房子里。老村子里的老房年岁大了,早就不适于居住。所以爷爷奶奶出面,希望父母可以提供些经济上的支持,让叔叔先抽先建,而我们家,则等下一批,反正第二批地基很快也就建好了,到那个时候,叔叔家也会全力帮助我们。

于是,兴致勃勃的老爸妈只好压下兴头,把钱借给了叔叔,自己则用剩下的钱,承包了老村子的农田,种起了果树。

没事儿。再等等吧~再等等吧!很快就能轮到自己了,到时候把农田转手,就可以盖自己的新房了。

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批地基的建设猝不及防地停止了。城市没有跨过高速路降临到我们的村庄,地基的建设需要村集体自己出钱,全村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获得了建房资格。村上承诺,只要村子的经济恢复,就开展剩下百分之八十的建房计划。

母亲期待多年的房子没了踪影,于是,她整天扎进果园里,辛勤劳作,她相信最多再过两年,愿望还是可以实现。到时候如果城市发展占用了果园,也能获得不错的补偿。

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新村的地基像是被按下了休止符,树上的果子红了三茬,新村建设计划却一动不动。据说是因为村长侵吞了集体资产,卷款跑到了外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亲等啊等啊,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姑娘变成了面色黑黄,身形佝偻的中年妇女。果园的劳作过于辛苦,她看起来比自己的年龄大了十多岁。

终于,到我上大学的时候,第二批地基下来了。抽地基的时候,母亲双眼微红,眼眶里噙着泪花,她搓着粗糙干枯的手,把手掌搓得通红,最终,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写着地基号的纸片,激动得泪流满面!她对自己的手气很满意——是路边的优势房!

可是,这五六年间,物价飞涨,钢筋和红砖的价格翻了近三倍。

交完地基费用后,夫妻俩几乎没有存款了。好在亲戚们都很友善,农村信用社也针对农民建房提供了无息贷款,于是,我的父母,摩拳擦掌,开始了自己的建房大业。

这个时候,父母结婚时建的老屋早已经破败不堪。他们在果园里搭建了两间砖头石棉瓦结构的小屋,在果园中挖了两口水井,垒起了灶台,在葡萄架子下搭起石桌,这样果园成了我们的第二个家。

新家似乎像是向往中的农家小院,夏日隐匿于树荫中,葡萄蜿蜒的枝蔓在砖红的墙壁上画下她的倩影。但是,现实却是,这样的房子很不适合居住,冬冷夏热,大风大雨的天气,吃饭的地方都没有。果园里气候潮湿,偶尔还有一些活泼的小动物造访,深受我热爱动物的弟弟的欢迎,但母亲不喜欢,她很恐惧它们。

日子一天一天熬着,受市场影响,果园陷入经济危机,收入一年不如一年。与此同时,村上第二批地基建设速度缓慢,抽到地基的家庭迟迟不能建设。眼看着存款一点点投进果园,如泥牛入海,果园土地租了20年,如今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这段时间,父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一栋房钱变成一块砖钱,只能一夜夜失眠。就在这时,一对外地来的小夫妻想要租地种西瓜,看中了他们悉心照料的十几亩地。这对小夫妻和上大学的我差不多年纪,刚刚结婚,可是早就走南闯北多年。他们早年在闹市经营一个水果摊,男的进货,女的经营,做得风生水起。后来那条街改整,不正规的小摊被取缔,铺面昂贵他们负担不起,就打起了种西瓜的主意。我们村离城近,地还便宜,于是找了过来。

他们不愧为打拼多年的人,态度友善,言语精明。爸妈为了早日凑齐给包工头的定金,只能低价一次性转让15亩土地剩余几年的使用权。小夫妻拿捏住了他们的窘境,顺带拿走了果园里的一间自建房。

于是,除了已到外地上大学的我,爸妈和弟弟挤在了一小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内。弟弟只能睡沙发,十几岁的孩子,春风一吹就猛长个儿。到了冬天的时候,沙发就装不下他的脚了。南方的冬天,是腐骨蚀心的湿冷,晚上他只能穿着厚靴子裹着被子睡。

好在包工头比较给力,来年秋天,新房框架就建好了。混凝土土浇灌房,无门无窗,四面透风。父母此时已经花光了他们所有积蓄,还欠了大笔外债得到了这么一个空壳。

看着房子矗立在新村建筑群中,被粉刷一新的邻居们包围,它就像是一个穿着满是破洞外衣的流浪汉,爸妈既欣慰,又心酸。

这一年的春节,我们全家是在四面透风的水泥房里度过的。墙壁是粗糙的灰色,地板上还堆着不少建房剩下的沙子和砖块。

这样的环境中,我们并没有难过。我们选了间不那么漏风的小卧室,母亲扯了几块颜色鲜艳的花布,将没安玻璃的窗户遮住,找来一块有些小瑕疵的瓷砖,搭在小方凳上,就成了年夜饭的餐桌。我们从果园里抬来蜂窝煤炉和锅碗瓢盆,热火朝天地张罗起年夜饭,大家都很开心,在贴春联的时候,我们突然意识到没有大门,只能将特地买的大对子春联贴到老屋矮小掉漆的木门上。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除夕夜要在地板上铺上青松毛和柏树枝,寓意新的一年清清净净,无病无灾,没有椅子,我们就坐在松毛针上吃饭。

在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中,我们全家在昏暗的烛光下,共同举杯,欢庆新春。窗外时不时传来咻的一声长啸,接着噼里啪啦热闹起来,那是烟花在夜空中竞相绽放的声音,可惜我们看不到,也不敢揭开蒙住窗子的花布。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不是栋栋新房都建好就能张灯结彩,村里每年都有好些家庭像我们一样,新房建起几年,却只能在新春之夜短暂入住。

还没出小年,我就回到了学校,这个时候的北方校园冰天雪地,可是家里没有可供歇息的角落。比起呆在装有暖气的宿舍的我,爸妈和弟弟处境更糟糕,一家三口只能挤在果园里那小间平房中躲过冬天。

弟弟初三面临中考,本以为寒假过去,他就可以回到校园,不用在窝在窄小的沙发上。可是学校发生意外事件,关闭了老旧的宿舍,所有住校生只能走读。

不得已,母亲给他买了张小床,安置在空无一物的新房房间里。那张暖黄色的小床,孤零零地躺在房间中,像是不小心落在黑白漫画上的一个彩色污点。没有门窗的房间,他一个人害怕,父亲在隔壁房间支起来一张行军床陪他,夜晚他总在野狗的狂吠中惊醒,清晨则只能红着眼眶,坐在父亲摩托车后座,顶着寒风前往七公里外的学校上课。

母亲很心疼弟弟,可是如今的果园已经完全没有收入,剩下的一半地又租不出去,她只能从地里搞点蔬菜,在凌晨四点前,乘着夜色骑小三轮拉到市场卖。父亲此时身体状况出了问题,大部分重活累活都压在母亲身上,攒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托一个做装修的远房亲戚把窗子安好,把水电接通。

即便这样,母亲也满心欢喜,开始一点一点往家里倒腾东西,除了外出求学的我,一家三口总算有了落脚之地。那个方凳和瓷砖组成的小桌,正式被聘用为我家的饭桌。父母结婚时候的婚床和书桌,放在老屋里居然没有长霉,于是他们也有了进驻新家的机会。便宜的布衣柜、不锈钢洗菜盆、塑料脸盆、浴盆......父母白天干活儿,晚上自己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粉刷墙壁,甚至趴在地上自己动手贴地砖。

他们粉刷的墙壁不够光滑,但是让整个房间焕然一新,他们贴的地砖不算平整,但新房立马靓丽起来了。

于是,又一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们全家终于可以在新家贴春联,看窗外的烟花了。

这年我也毕业了,回到了家乡,开始工作,我们都相信一年会比一年好。

可是这些都不能减缓母亲的焦虑,她害怕,欠银行的贷款会逾期,亲戚们的借款,没有利息,大家清楚我们家的情况,但凡有钱都不上门要债,可是已经借了多年。朴实善良的父母,就是在路上捡了100元钱,都会夜不能寐,何况几十万的外债。母亲彻夜难眠,夜里我常常能听见她叹息,脚步声在客厅徘徊良久,地板的空洞将这些声音拉扯得悲哀悠长......

我的工资成了家里的主要收入,可是这点钱实在不多,弟弟还在上学,母亲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外出务工!

这在我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年轻时不论是开烧烤店还是跑运输和经营果园,都是秉承着自给自足的小个体户经营思维,从来没有打过工。他们早早就有了这个想法,但心中也是充满担忧,不知道自己出去能做什么。过年的时候,母亲热衷于到外出打工的邻居家串门,时不时就让我上网查查,北上广深这些地方怎么找工作。

对此,我可不同意,北上广深这些地方,竞争激烈,本科毕业的我都不知道能在那里找到一份怎样的工作,这才回了家乡这个小县城,更别说根本没上过几年学的老妈。我宽慰她不要着急,我会帮他们还外债,毕竟新房的直接受益者就是我。对此我很惭愧,家里最困难的几年,我披着求学的外壳躲在他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微薄资金打造的温室了,弟弟描述中那间四面透风的空房,我从没住过一天。

我认为,父母身上的外债,其实是我的责任,虽然我每个月捏着微薄的薪水,也不知道余下几年甚至十几年该怎么面对?母亲却认为,这栋房子是他们这代人的责任,是他们作为父母的使命,他们理应为自己的子女打造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面对我们,也充满了愧疚。于是,我们在彼此宽慰,彼此照顾中,家人间的距离又更近了一步。参与挣钱攒家让我真正体会到了父母的不易。

母亲像是着了魔一样,见我不帮忙,自己四处求助外地回来的亲朋好友。果然还真有一个村上的老朋友为他们引荐了一份工作,是在广州的一个电子厂。这种对于年轻人来说地狱般的场所,母亲认为,刚刚适合自己,不需要识字有文化,只要能吃苦耐劳,做事踏实就行。

我的心里很难接受,父母一把年纪,刚刚拼尽毕生能力盖了新房,却要走上背井离乡之路。而我,一块砖都没有搬过,却在新房建成后回来享受他们的劳动成果!这让我羞愤难当,却又不敢承认。只能冲他们发脾气,坚决不让步。

可是,母亲说,家里难熬,一定要走出去看看,走出去才能走出困境。并且对我发起了催婚攻势,表示如果我有了个孩子,那么她肯定会留下来帮忙照顾,可是如今,我和弟弟都已经长大,不需要她操心。于是,又一年春节过后,他们登上了去广东的火车。

父母吃苦耐劳,勤奋善良,在管理严格,工作枯燥繁重的工厂呆了下来。尽管我很担心,他们太过劳累,可是他们一再表示,那里的工作比在家里种地卖菜轻松了很多。

又一年春节到来,他们终于要回来了。为了省钱,买了坐票回家,我在晨光中的火车站接到了他们。两人都瘦了,走到近前,接过行李,才发现我已经比父母高出半个头,那一瞬间泪水涌出眼眶,咬着嘴唇嗫嚅半天,却只吐出两个字:“回家~”

春节父母很开心,拿出俭省了许久的钱,还了最紧迫的外债,开始热火朝天地打整家里。他们装修了浴室厨房、装了电视背景墙,就没剩下一分钱的积蓄了,橱柜只能将就着装最便宜的。

但这毫无疑问是近十年来最欢乐的春节,疫情结束了,我们都慢慢从那场磨难中走了出来。父母高兴地请来亲朋好友,带着他们参观新房,这是他们奋斗半生的战利品。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我为他们感到开心,通过劳动,实现年轻时的梦想,是一件多么令人骄傲的事情,尽管这个梦想在某些人看来不值一提。

假期过后,父母又要离开了,新房是他们大半生的渴望,他们却不耽于享受劳动的果实,坚持声称,外地的工作很舒心,他们在工作中获得了劳动报酬和社会认可,这让他们很高兴。

我知道,他们只是不想让我帮忙还债,认为这是他们的任务,我有我的人生,不应该把我拖进来。虽然心有不忍,我还是送他们踏上了旅途。一路上,我还没放弃说服母亲,她期盼半生的家已经有了,剩下的债务不再让我们望洋兴叹了,留在家中打理下田地,享受生活不好吗?母亲依然坚定地拒绝,她说打工的一年让她更坚定地认识到,只有走出去,才会有出路。

当返回家中的时候,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际,我看到,父母辛苦半生攒下的家业矗立在晚霞编织的油画中,被城里人嫌弃的楼房是那么优雅从容、风度翩翩。这是他们的功绩,在他们看来,养大两个孩子,建成一栋房子,他们的人生就不算虚度,他们把创造它当成人生使命,所有的泪水汗水在它建成的那一刻蒸发无踪。

我为他们感到骄傲,由此,我又不禁难过,我的人生使命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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