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到日本,算不上特别遥远的路程。如今我站在奈良西之京唐招提寺南门的台基上,仰望雄伟的金堂上那一对被誉为天平之甍的鸱尾,却又仿佛经历了一千两百余年月光的洗礼,心境也变得明亮与淡泊起来。
人行天地间,经历了不少世事,走过无尽的故土山河,每一处的风景和每一时遇见的人与事,都不断地清晰而又不断地模糊,在记忆中若隐若现。那不是相同的风物,也不会是相同的我。或许,这便是禅语“一期一会”带给我对于人生的感悟吧。
几年前读井上靖的《天平之甍》,书籍的篇首有一则台湾著名女作家朱天心写的序文甚是有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所思所想所悟不仅仅是她在阅读时的心得,更多的是对苍茫人世间平凡如芥子的小人物的关注。近一千三百年前的那些有名甚至无名的平凡人,怀着各自不同的理想与信念,远渡沧海,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境遇,最终使佛法在这个孤悬于大海之上的列岛生根开花结果并构筑了这个民族与国家的文化屋脊。今天,当我真正踏足日本,矗立在秋筱川静静流淌过的大和盆地的乡野之间,心中感受广阔历史脉动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微。我想,用我仅有的浅薄的知识恐怕难以描述一种壮阔,于是便只能怀着一颗虔诚与谦卑的心灵,在佛缘的牵引下,走进代表这个时代的意象,走进唐招提寺里。
如果你和我一样,从古寺的南门开始这段旅程,那么最先看见的便是朱红色的立柱上高悬着的匾额,唐招提寺四字为孝谦天皇仿二王书法亲笔手书。不远处被誉为日本国宝级的建筑金堂赫然屹立。雄浑的屋顶,厚实的形状,极具唐风的一对鸱尾高耸入云,放眼望去,八根巨大的原木立柱迎面一字排开,好一副仪表堂堂的构造。这是天平时代的正殿留存下来的唯一遗构,和许多日本的建筑样式大有不同,透露着浓浓的中原大陆的风格。金堂里供奉着主佛卢舍那佛坐像,左右分别是千手观音与药师如来。簇拥在其周围的更有梵天、帝释天和四大天王,俨然构造出一个丰富而又庄严的佛国世界。
阳光透过大殿的立柱投射着灿烂的光影,佛像的威仪在这一明一暗光影虚实间更是显得非常的协调。对于普通参拜寺庙古刹的人而言,佛通常都会以一种温和与慈祥的面目予以欢迎,但这金堂里的诸佛却仿佛不像承受人们内心的悲苦,宽恕世人的罪过,护佑灵魂的平安,正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他们看上去倒更像是在注视和激励着以严厉精神为本的修行,这座作为律宗最高道场而修建的寺院的个性由此可见一斑。
卢舍那大佛的眼角向斜上方挑去,显得十分有力感,凛然的容貌中然人感到一种超然与博大。这件出色的作品简洁的勾勒,丰富的表现,充分展示出工匠雕刻佛像时的精湛技艺。在佛像身后双重光圈环绕的巨大光环中,紧挨着放置了千尊佛像,使得卢舍那佛大放光明,广及法界的特性成功地展现了出来。
一旁的千手观音立像却是真真可以伸出一千只手来的,几年前的一次维修,工匠们曾悉心拆解,那一千只各不相同的佛手平摊在地面的景象着实让人惊叹不已。站在千手观音像前,能感受到她身后无数只呈放射状的手似乎在微微转动,但借助前方的锡杖和三叉戟这两条垂直的立线,佛像的安定面得以巩固,胸前那对合掌的双手显现出一种集中归一的效果,更有那在腹部缓缓而合的双手与衣襟上的皱襞一道展现出沉静的动向指向下方。
唐招提寺原是一塔一金堂的伽蓝布局,寺院建筑兼顾东西南北均衡有序。从南大门开始,由南门、中门、正殿、讲堂和食堂连接成南北中轴,两侧经楼、鼓楼、东室和西室则左右对称。拜访唐招提寺的人都很自然地行走在南北或东西的中轴线上。尽管最初的食堂和西室遗址已成松林,但由于规划的整齐,寺内的道路仍整齐划一,保持着或纵或横的直线。
这些笔直的道路也是勾勒出庄严氛围的要素。在漫长的岁月里当初的对称布局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可唐招提寺的美丽却正因此焕发出别样的情趣。原本自然葱翠的密林在一千两百多年前洋溢起异国风格的唐式大伽蓝,于是,自然之美渐隐,随之而来的绚丽豪华的建筑以及辉煌的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巨大佛像震慑住了人们。然而岁月终究将那种金色的光芒变成了古雅沉稳的色彩,威严的轴对称布局也在千年的时光中发生改变,植被生长枝繁叶茂,正如我们现在看见的一样,萌生出自然与人工相互依存的和谐之美。
金堂西侧,成排的樱树和槭枫以及高大的松林向远方延伸开去,形成一条幽深细长的小径。五月樱花已谢,日光从青绿的叶尖洒落,形成无数斑驳的光影。路旁左侧原是西室遗址,如今以成一片松林,再往前行便是鉴真大师住房的遗址。作为开山堂,直到江户时代末期,大师的遗像都被供奉在这里,听说大师也正是在这里坐化的。
再往西行则有一道采用中国古法夯造的土墙,墙下一条壕沟里盛开着的黄色或紫色的鸢尾花在微风中摇曳着身姿。土墙内便是戒坛院,妙智院的遗址。从戒坛院的门口向内望去,石砌的戒坛静寂坐落在葱茏的松竹丛林间。从庄重的安逸感中透出浓浓的异国情趣,这种风格甚至有别于中国大陆,反倒更倾向于古代天竺风格。
戒坛是佛教徒宣誓受戒最为神圣的处所。三级石坛象征着戒律的崇高精神,即斩断所有恶念,潜心修行向善,岂能独为己身,更为芸芸众生。这种成为合格僧侣的最高仪式据记载应由十位师僧主持。在静静凝视沉默的戒坛时,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千年前某一天的景象:鉴真大师东渡日本后,修建起这个国家的第一座戒坛,为圣武天皇及以下众多朝臣沙弥授戒,历经十二年艰辛终遂夙愿却失去光明的大和尚,形象巍然,屹立在高高的戒坛之上。
沿着寺院的道路环行,一路经过讲堂,鼓楼。时光仿佛也在影廊间穿梭,鉴真大师以及一生追随他的弟子们那精诚的信念似乎也化作无形的精灵飞舞在寺院的梁柱斗拱之间。站在金堂右侧的甬道上可以比较全面地环视整个唐招提寺的主要布局与建筑,一旁的鼓楼便是这座古寺里唯一的一座重檐多层建筑。鼓楼原是藏经之楼,藏有鉴真大师携来的佛骨舍利,单从这点上看,这便是整座寺院最为重要的信仰核心,自古以来都被严密地封存保管。
当然,我也一样无缘亲眼所见这这代表佛教信仰的最高圣物,只是在以前的一些宣传资料上看过相关的介绍,那是一个用琉璃壶承载的三千粒佛舍利,以金铜壶盖封口,上面印有小松天皇的敕封。包裹舍利壶的绢织也是唐代舶来之物,金丝彩绣,美丽异常。
让我们漫步前行,去到唐招提寺繁茂葱郁的绿林中去吧。足行在白色砂砾铺设的小径上沙沙作响,两侧松林间隐约可见讲堂后影,林间青苔遍地,仿佛一片绿色的绒毯。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三千世界,是春末夏至的曼陀罗,松林静谧,花木飘香,一派日式园林的风韵。于此,长眠的开山始祖鉴真和尚与其说是历经磨难自大唐渡沧海而来,毋宁说他已永生与日本人的血脉与精神世界之中。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石桥,引水的竹管内流水漴漴,四周寂静鸟语啁啾。一汪池水环抱着的一座小山丘便是鉴真和尚的长眠之地了。陵墓边栽有琼花,紫竹和芍药,都是在大师圆寂一千两百年之际从故土中国扬州带移植而来。在初夏的阳光下,池水中唐招提寺栽培的珍品中日友好莲也孕育着期待绽放的生机。
鉴真和尚陵前,我依稀看见他的尊颜。大和尚安详端坐,双眼闭合,两手交叠置于膝头。那是唐招提寺供奉的尊像,也是日本现存最早的脱胎干漆木雕留给世人关于鉴真和尚最具象的表现。在东渡的航程中,历经劫难的大和尚早已失去了光明。这尊遗像原本是作为膜拜对象而制作的,可是即便作为肖像雕刻也可称为最古老和最优秀的作品。一般认为它出自和尚的弟子之手,或许,那具有高超造像技艺的弟子们把对先师的敬仰之情也尽然镌刻在了这遗像之中。鉴真大师合上失明的双目,反而更能以透彻的心目来通观佛法与万象的奥秘。弟子们在造像时或许也感受到了这种精神的深邃与坚韧。
内心一片寂然,这是一种向内凝聚的思索。在那个精神世界里充满了毅然决然的力量和泰然自若的风貌,是超越了常人的意志力,将自身彻底委于远大的事业的人所具有的风貌。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是一种慈悲,沉稳,温厚的包容力吧。
自不待言,鉴真大师抵达日本后,作为律宗的开山始祖为佛教在日本的传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他带来的无数中原文明典籍,给日本文化带来的影响绝对是无法估量的。因此说他构筑了这个国家的文化屋脊一点都不为过。一千两百多年前,他主持营造的唐招提寺这座辉煌的寺院如今仍如他健在时一般静静地矗立在这里,无声地说法,教诲着芸芸众生。
在大和尚闭合的眼睑里和内心里往来不息的是什么样的影像?是故土扬州的风光还是茫茫东海上翻腾的巨浪?是生离死别的爱徒的面容或是早已嗅到土地芳香却无法目睹的日本的风景幻影?甚至是这所有一切之上洒落的佛法的万丈金光?
用我的浅薄实在无法猜度鉴真大师的世界,唯能以一颗谦卑的心,借日本俳人松尾芭蕉拜访唐招提寺后写下的一句“愿以新绿,拂去目中阴霾”献于鉴真大和尚御灵前,深深作礼退去。
——2018年5月,写在《中日友好和平条约》缔结四十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