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开始前先ps:剧照是亲爱的茅威涛老师饰演的陆游,陈辉玲老师饰演的唐婉,剧中有两首曲子《卜算子咏梅》和《钗头凤》都很好听,安利一下O(∩_∩)O,链接贴上)
说起东风,总是对她有太多的恨意。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因了这恶东风,陆放翁不得不叹一声“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他聪慧贤淑的表妹唐婉面对自己昔日深爱的夫君,虽是拖着一缕病魂也毫不留情的道出“世情薄,人情恶”。两人都说了一个“恶”字,可是陆游似乎更小心翼翼,说恶的是“东风”,毕竟那是他的母亲,唐婉就洒脱得多了,开门见山地控诉恶的是“人情”。事实上,就是陆母造了一股发恶的东风吹散了一对恩爱夫妻,二人想要破镜重圆,怎奈如今木已成舟,“人成各,今非昨”,往事不堪回首,到底是怕人寻问,即便在夜阑珊时,也要咽泪装欢,瞒住恶东风,薄世情。但瞒岂是易事,瞒得住无情世事,却瞒不过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沈园偶遇,成就了一曲千古绝音《钗头凤》,也让用情至深的一代佳人霎时间香消玉殒。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四十年后,放翁白发苍苍故地重游,独自触摸半面残壁,惊鸿照影而来的或许是一抹夜半掌灯,研墨共读的温情吧。
他们二人情深缘浅,真是应了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如果说我们怜惜唐婉,就此怨恨东风摧残了她柔弱的生命,又会有人来劝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欧阳修用此来慰藉那位天子未识的汉宫佳人,可他十分明了“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漂泊落谁家?”的伤痛,当昭君手抱琵琶,远嫁大漠,天边一声孤雁哀鸣,心中定和边塞那不毛之地一样如此惨淡,这时候叫她“莫怨东风”,自嗟自叹,恐怕将会适得其反,无论这东风是画师毛延寿还是软弱的汉元帝,她的心头都势必会又添一层浓重的愁云惨雾,倘若昭君听了这话,只怕要在胡地怨一辈子,恨一辈子让她命运多舛,纠缠不休的东风了吧。
其实,唐婉怕人寻问,咽泪装欢,昭君泪洒花枝,漂泊零落,早已让我想起一个人,不,是一位谪仙,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林黛玉。她作《五美吟》,写明妃时就有一句“红颜命薄古今同”,看来潇湘妃子已经认同自己与昭君一样苦命,跨越了千年,灵魂深处的苦楚就这么在她笔尖的撩拨之中一下子融合得天衣无缝。黛玉掣的花签“风露清愁”同样也不放过她,芙蓉之后又是这句“莫怨东风当自嗟”,黛玉看罢,不久之后,当真去“自嗟”了一番,不过没有很听话地“莫怨东风”就是了:
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这是黛玉在重建桃花社之后,与众姊妹填柳絮词时,写的一首《唐多令》,提起柳絮,就想起了葬花吟中那两句“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的确,黛玉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将愁之韵辗转淋漓到了极致。
一句“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再一次道出了她仿佛亘古不变的愁,自己家乡姑苏的百花洲上,关盼盼孤独凄苦的燕子楼里,柳絮纷飞,漫天如雪。在烂漫的春日里,任凭东风吹散柳絮,漂泊无定,不知她是在嗔怨着春日还是东风,强忍着泪水恨恨的,但又无力的斥责道:就这么忍心不让我留下,再赏一眼这旖旎春光么?
黛玉以草木之身自比柳絮,岁月流逝,一旦青丝成了暮雪,苍白似柳絮,除了落得个“叹今生,谁拾谁收”的无力回天的凄凉境地,又还能怎样呢?而同样是柳絮,东风,宝钗却在《临江仙·柳絮》中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黛玉的“东风”似是陆游笔下,唐婉眼中,是人情,还有些“恶”,而这股风到了宝钗这里却变成了“好风”,能借力送自己直达青云之志,由此可以看出宝钗的品性与她境遇的优厚,虽说她如“山中高士晶莹雪”,有着隐士一般的高洁,宁愿“万缕千丝终不改”,但她毕竟还是一个人间闺秀。而黛玉是“世外仙姝”,是一个还泪的仙子谪入人间,因此,湘云说,寒塘渡鹤影,黛玉更阴郁的联了句,冷月葬花魂。仙子身,花之魂,冷峻的月光为之搭建了坟墓,一种漆黑中皎皎之美却毁灭了另一种清水荷蕖,不可亵玩的翩跹,这恐怕比美玉陷于污淖更令人心痛,哀婉。无论是冷月,还是花魂,我们都爱不释手,可是偏偏正是它葬了它,又有什么办法,谁也不曾想到,两种清逸的美相撞,结果却是一个“葬”,葬得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每次都不愿再品高鹗续写的黛玉之死,焚稿断痴情,一场代嫁的欺骗,固然成了三个人永恒的悲剧,但黛玉是仙子,是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高鹗在写黛玉痴情而死的时候,恐怕是全然忘记了这一点,因此,他的笔下,黛玉是彻头彻尾作为一个人死掉的,却没有仙子的半点影子。固然黛玉之死写的是很成功的,恐怕每个人读罢都会郁结于胸中,随黛玉呕血魂断,可是这么一来,黛玉的仙姿何在,仙骨何存?还是未若化作一缕花魂,让冷月寂寂的在一片祥和的黑暗之中葬了她吧。
“东风“的意象在黛玉这里是飘渺的,捉摸不定,金陵十二钗中有一位与东风联系的更密切,更具体的人物,先来看看她的判词: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这一首说的是探春,判词前"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记得探春在制灯谜的时候,谜底就是风筝,是风筝就要借风而行,就要有一根线牵着,绊着,无论能够飞多高多远,却始终摆脱不了命运的羁绊。她的生命里既有大海,就必然有此岸与彼岸,余秋雨先生曾经说过:此岸与彼岸是分离的,彼岸在哪里都不知道,就变成悲剧精神了。探春远嫁正是这种悲剧精神的最佳例证,她被命运牵着,被东风送到了未来的彼岸,那里一切都是未知,是一片白茫茫的黑暗,充斥着无边的恐惧。在古代,在这样的东风里离别是最让人伤心的,天长路远,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故乡,再见故人,如此一来与生离死别又有何异?然而后四十回又提到探春回来探亲,似乎将这种悲剧意味削去了不少,如果探春的行迹在茫茫大海上,带着满腹遗恨戛然而止,让彼岸的未知来填充一个才精志高的奇女子的空白命运,岂不是更加显得她“生于末世运偏消”吗?
探春从出航的那一刻起,所有瑰丽的记忆都被千里东风遣散了,成了遥远的一场梦。大观园里的诗词论作,燕燕谈笑,也都和着多少古时的痴人痴语在东风里化成了遥不可及的大梦。东风本是春风,春在孩子的眼里是生机勃发,可是在无数经历过风雨的文人笔下却是感时伤怀的大好时机,于是东风便没来由地造就了这许许多多的恨。
东风恨,恨东风,大梦终归于东风,缱绻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