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月尽力蜷缩起身子,躲藏在绿萝树茂密的叶子里。透过树叶的间隙,她张着一双惊惧的大眼睛搜寻着声音的发源地,然而她只看到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尸体,杂然陈列在客厅里,场面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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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的秋天,是蔡明月有生以来最低迷的日子。在那些潮湿阴暗的岁月里,她蜷缩在梦芾租来的一间小民房里,像一只失去了蓝天的鸟儿,终日仰望着发了霉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房间不大,堆满了她的全部家当——一大捆一大捆毫无用处的书籍。这些呆头呆脑、四四方方的家伙,曾经是她最最引以为荣的,是它们,拂试去了她少年时所受的致命伤害,像儿童收藏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糖纸或是玻璃弹珠一样,陪伴她度过了美丽的花季。然而今天,它们被好朋友米梦芾从蓝城大学的公寓楼宿舍里搬了回来,就像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兵器,安静地、毫无生气地堆放在这间小屋子的地板上,连一块充饥的面包都无法换来。
左胸部受伤的部位,虽然已经进行了处理,但是因为并非专业,现在已经开始溃烂化脓。
咬牙忍受着钻心的疼痛,蔡明月抬起胳膊,缓慢地擦拭着一条一条流下来的脓血,她清楚地看见一把匕首在她的心脏中扭动舞蹈,翻搅起来的,却不是疼痛,而是像被秋风一扫而下的落叶一样的仇恨情绪——除了仇恨她已经没有别的感觉了。
墙角里不知什么时候结了一张硕大的蜘蛛网,一只庞大的蜘蛛,拖着航空母舰一样肥胖的躯体,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她知道它正像守候多时的猎人,在期待着这个看上去还是活物的东西能够活动一下,好从她的行为动作中判断出这个庞然大物是敌是友。或者也许它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娱乐的唯一工具,就像一个吮着手指消磨时间的婴儿一样。
可是她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所有的力量在那个致命的雨夜全部消耗怠尽。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夜晚,门小倩那甜蜜中透着残忍的声音,就会不可遏制地在她耳边轰然响起。
“一个都不能少!”门小倩说。那张血红的嘴巴,嚣张地开合着,像一只令人恐怖的食人鱼。
不仅如此,那个雨夜留给她的恐惧,像长长的海岸线,一直延伸到这间不足八平米的小平房里。虽然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置身于陌生的环境,危险像吃饱了的巨兽,暂时已经离开,可还是禁不住害怕的全体耸动,一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风声鹤唳如临大敌。
又一阵钻心的疼痛不期而至,眼前的蜘蛛网像螺旋桨一样飞快地旋转起来,那只航母一样肥头大耳的家伙像一颗子弹在蔡明月眼前高速转动着。
“不!不!”
蔡明月惊惧地喊叫着,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一把将那张网扯破。粘乎乎的细丝像春雨一样披头盖脸而来,裹满了她一头一身。慌乱中她觉得那八只脚的小东西已经钻进手心里了,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攥紧五指,啪地一声,随着一股黏稠的液体顺着指逢流出来,那条把她当成娱乐工具的小生命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明月!明月!你怎么了?别吓我呀明月!”
睁开无力的双眼,蔡明月才发现自己正半躺在米梦芾的怀抱中。她焦急地呼喊着,一边奋力摇晃着好朋友的身子。
“还是去医院吧明月,再这样下去,你会支撑不住的!你为什么如此固执呢?难道你希望伤口流血化脓,把你的整个胸部都腐烂掉吗?你一直念叨着要报仇,可是,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做到呢?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健康呢?明月,听我一次,去医院吧,啊?”
看着明月满脸的汗水,米梦芾一边流泪,一边心疼地为她擦着汗,苦口婆地心劝告着。
这样的劝告,已经不下十几次了,可是,每一次都遭到了明月倔强而坚定的拒绝。
木然地望着米梦芾,两大滴泪水顺着蔡明月的脸颊滑落下来。
如此灭绝人性的杀戮,如此铭刻心头的深仇大恨,她蔡明月怎么能够忘记?可是她也清醒地知道,此时去医院,无异于自投罗网。既然门小倩抱定了赶尽杀绝的念头,就绝不会让蔡家有一个人生还!
“我能挺过去的梦芾。我绝不能倒下,我也绝不允许自己倒下!那边……有消息吗?”
半依在米梦芾的怀里,蔡明月咬牙忍受着伤口处剧烈的疼痛,举起衣袖擦了擦嘴角上的泪水,艰难地翕动着嘴唇说。
“尸体至今还没找到,报纸上说那一带的房屋已经全部被海水淹没,死了伤了好多人,还有一些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明月,你就……别心存幻想了……”
米梦芾被明月那种顽强的意志感动了,她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听见那个明月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她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猛地垂下了脑袋,心一横,哽咽着说。
“是吗?我还以为,至少能找回他们的尸体,现在看来,连这点希望也不存在了。”明月的目光骤然暗淡下来,低沉地喃喃着。
“明月,我们……还是报案吧。你还记得咱们高中时的同学张著吗?他的姐姐张卓,就是那个把你老叫做瓷娃娃的张卓姐姐已经警校毕业,回公安局当警察了,她一定会替你把凶手查出来的!”
看着好朋友消沉的表情,米梦芾只觉得像有人在撕扯她的五脏六腑。从小到大,她们俩一直形影不离,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个人的友情,已经根深蒂固了。
“不!没必要了。这场台风让多少人丧失了生命?现场已经被破坏掉,门小倩选择台风即将来临时下手,就是想把这一切都掩埋在台风造成的表象底下,公安局又能如何?徒然给他们的档案橱里增加一份沉年积案而已。再说蔡君畅他也是咎由自取。梦芾,我曾经跟你说过,蔡君畅不会有好下场的,从我看见门小倩的那一天起,我就断定蔡君畅将会为他的行为付出惨重代价,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牵连到整个蔡家。可怜我那老实了一辈子的母亲,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做过对不起谁的事情,她的结局太……当时我……我太窝囊了,我是个没用的东西,我……”
蔡明月将脑袋深深地埋在梦芾的怀抱中,浑身痉挛地抽泣着。那场灭顶之灾,不但将她那作恶多端的父亲吞噬掉,也毁掉了母亲善良的生命,这让她无法承受。
“节哀吧明月 ,不要再自责了。当时那种情形,就算你跟她拼命也没用的。她是报定了斩尽杀绝的目的,不然也不会选择那个时间下手——桑娜的到来可以把一切证据消灭掉,将一场蓄意谋杀的人祸变成不可抗拒的天灾!你能侥幸逃出来就算万幸了,婶婶不会怪你,一定的,她在天之灵会保佑你平安无事的。”
米梦芾轻轻地拍抚着明月耸动的双肩,挖空心思地安慰着这个瞬间成为孤儿的女孩子。
“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带着她脱离开那个阴暗潮湿的家,让她的后半生能够幸福安乐地度过,可是我……我是个懦夫!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甚至连一点行动都没有!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找到她的尸体,好好的安葬她,我不能让她生前郁郁寡欢,死后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哇!”
蔡明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一想到母亲临去前那副痛苦的模样,她的心灵深处就会刮起强烈的台风,冲击着她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使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濒临绝境般的颠狂状态。她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胸部的伤口,企图让肉体的疼痛来延缓心灵所受的伤害。
“明月,你给我好好听着!”
米梦芾拼命抓住好朋友挥动的双手,声嘶力竭地叫道。
“连公安局都没有找到的尸体,你怎么能找得到呢?目前你什么都不要做,也不能做!知道吗?我每次来回来都非常小心,生怕被人跟踪。你的处境仍然相当危险,我到学院里给你收拾东西的时候,你同室的学友说,这几天已经有好几拨来历不明的人打听过你的下落。我想门小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必须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不能感情用事啊!”
蔡明月一怔,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么说姓门的是非要斩尽杀绝不可了?好!蔡军畅虽然为人狡诈,欺男霸女的坏事干了不少,可是这与我何干?与我母亲何干?她已经杀死了我的母亲,这血海深仇不报我活着还有什么样意思?梦芾,就算门小倩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就此做个缩头乌龟的!”蔡明月闭上了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梦芾,我郑重地告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谈什么报案的事。蔡君畅的所做所为你是知道的,他跟那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刘天风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火拼可不是发生了一次两次了,这在公安局也是有案可查的。所以,即使我现在去报案,公安局充其量也就是定性为黑吃黑,而黑社会这种恶性肿瘤在公安局的眼里是少一个是一个,他们肯定不会管也管不了的,我只能徒劳地暴露自己的身份,让门小倩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攻击的目标!”
蔡明月觉得,大脑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那暗淡的明天——逃亡。她这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大三学生,从此以后,怕是只能隐姓埋名,开始适应逃亡生涯了。
“明月,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儿,看来,我只有听你的了。”
梦芾叹了口气,怜悯地望着这个一夜之间像她一样什么亲人都没有了的女孩子说。停了一停,她环顾这间简陋的小屋:“可是你总不能一辈子就呆在这间小屋子里不出去吧?老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啊。”
“是的,我不能。我得出去!”
蔡明月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这一瞬间她已经决定了,她决定让蔡家的二女儿随着那场无坚不摧的台风彻底消失,就像她的仇人门小倩希望的那样。
人在有些时候是需要破斧沉舟背水一战的,她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不将自己置之死地是不会有生存下去的希望的。她想起自己写文章时曾经使用过的笔名南堔,那个名字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知道,甚至连米梦芾都不知情。想到这些,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扭曲的微笑。
“可是……”
蔡明月摸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那里有蔡军畅为她准备的一大笔钱,可是三年来她一分钱都没动过。没想到蔡君畅活着的时候为她准备的东西,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派上了用场。明月原本不想像姐姐蔡明媚那样,躺在父亲的保险柜里过日子的,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是她始料不及的,只好先做个权宜之计,然后再做长远打算了。
“梦芾,你明天就去把这些钱提出来。”
“明月你……”
“明月已经死了,记住,从这一刻开始!”
窗外,老天爷还在没完没了的哭泣,而蔡明月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彻底干涸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