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世纪天成四个烫金大字上，闪出一道耀眼的光芒，之后坐落着的便是那座高达四层的办公大楼，子与楼之间并不相连，中间空出一道五公分的空隙，形成一处阳光永远照不到的死角，苔藓裹着锈迹，仿佛在见证着一段“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故事。

在三楼的东南一角，整幢楼最大的会议室已经被布置妥当，会议室之外二十米之内的员工已经全被支开，以防会议内容被听到，窗帘全被拉上，从外看去，就像一只吞噬一切的大箱子。

会议室内，世纪天成副总监以上至总裁级别依次坐开，十余人被安排围成一个U字形，中间单独放着一把椅子，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审人了”！

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矮个子青年男子推门走进会议室，望了一圈，放松了下脖子，不紧不慢地坐到中间。

“在座的各位昨天应该都已经收到了，从韩国总部发来的邮件，上海的秘书处翻译过的，关于有人秘密举报上海市场部门经理归华特，在这次ChinaJoy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收受工程商回扣之事，韩国方面十分重视，组建临时调查会，希望我们查明此事。”位于首座的中年男子如同照本宣科一样的做了开场，之后便看着排位末端的几个，“这个是你们市场部的人，你们先问把。”

被点名的市场部鸦群无声，其中一个女的喝了一口茶，尴尬的笑了一下，回到：“这次的邮件是抄给我们大家的，但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现在还不清楚，如果是真的，恐怕我们市场部未必只有他一个牵扯进去，毕竟一个经理，还不能手眼通天，是不是我们市场先回避一下，私下里查一下其他人的口风。”

归华特露出一丝冷笑，闭上眼睛。

首座的瞟了那女的一眼，说：“总部那边现在就在等，韩国人的意思，是要我们今天就拿出一份答复，私下要问其他人，你可以会后去问，现在先问下当事人。”

会场所有的人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底，今天，这是要“走过场”了。

那女的愣了一下，像是在品味刚才首座的那番话。

“这封邮件是针对我的，但是我本人并没有收到，也不清楚总裁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看，我先把这次CJ的招标流程说一遍，大家有什么想问的，我一一回答。”

归华特说完这句话，环视四周，好似一只挑衅的公鸡。

“可以。”主座上被称为总裁的人点了一下头。

“五月中旬，具体是哪一天我已经不记得了，市场总监找我，说是韩国本部希望我们上海分部在本次CJ会展的一号展厅上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参展，参加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向所有玩家展示我们拳头产品《卡丁车》在中国所取得的成就，并且向玩家们发布下一个更新补丁的重要内容，第二，就是借着《卡丁车》所积累的玩家人气，向他们推荐我们旗下的新游戏，也就是韩国研发，由我们代理的《枪战》和《炸弹堂》，并且在邮件中，明确写明，暂不计较成本，这封邮件，是由总部发给秘书处，秘书处发送总裁，总裁再发给市场总监和财务部，并抄给我们市场组的。”

随着归华特的话，坐在角落的助理将字一字不落的打在电脑上，键盘连续发出“哒哒”声。

众人个个面无表情，看似个个铁面无私，心中全全事不关己，大家心中都明白，若不是这封举报邮件发到了韩国总部，放在平时，都是一只眼睁一眼闭就过去了，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但是总部既然要求彻查，那就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做漂亮，不然，年中的那一笔奖金，可能就与在场的人无缘了。

“给我杯水行吗？”归华特冷不丁提出要求。

“倒给他。”发话的依旧是总裁。

这时，先前答话的女人眉毛动了一下，这动作是如此细微，以至于没有人察觉到。

原来，归华特只要一杯水，如果总裁是让别人拿一瓶矿泉水，便是划清界限，不打算保的意思，如果是特意去倒，便是还把他当自己人，，如同餐后如何打包，拜访如何倒水等等，这些通通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中深意，归华特明白，做市场出身的总裁明白，而这个女的作为市场总监，自然也明白。

清了清嗓子，归华特接着说：“收到这封信，我们市场组就忙开了，毕竟韩国总部的指示，谁也不敢怠慢，连夜制定了宣传的文案、方向还有现场活动，CJ的场地租赁费用，主办方定的价，一号展厅人气最旺，也只给大厂商，定晚了我们便只能去二号厅，一号展厅一区D位置，五天三百六十万，第二天就先付的定金，签了意向书，然后就是完善修正晚上想的现场方案，展台布置，showgirl人数，期间来来去去十几次，每一次的方案内容都是由我们总监发给总裁，抄的市场全员，一直改到总裁满意，给韩国人看了，再反复改了六七次，这才确认无误开始招标。”

归华特一口气说完，喝完水，要求：“麻烦再倒一杯行吗。”

总裁点头，原先打字的助理便离了座，再给他添满。

“谢谢。”这次归华特并不喝，将水杯拿在手上，说：“一个市场部，为了让上面满意，也为了给上海分部争光，几个媒介的小姑娘被当成男的用，男的干脆当成牲口用，天天在外面跑，一个还中了暑，没办法嘛，六月底CJ就要开始，总部五月中间来的信，来来回回的改策划案，公司里面一边改，还要派小弟外面买道具，跑场地，策划案里面改一个标题，小弟们为了就要中环到浦东跑一个往返，等文案什么的都定下了，六月头子都过去了，之前我们还考虑自己做会展，自己整合装修队，购买道具，布置场地，可后来想到时间实在太紧，而且文化司又说了，零五年是第三届CJ，上面已经确定了要把CJ每年常态化，办砸了今后就不能入场，这才开始正式的招标，招标前一天，我发的邮件，总裁，市场总监，财务总监，商务总监，运营总监，市场总监都在场，三天的招标，上海和苏杭有意向的会展商都来了，因为我们是游戏厂商，不是单单搞装修造房子，必须考虑展商所擅长领域、过去的经验、运营方需求等综合因素，所以当时是由总裁和财务总监一家一家的洽谈，他们定的厂商，谈的价钱，我们市场之后进行的进度跟踪，二十天的工期，搭棚，装修，摆电脑，布灯光，安排摄影摄像，向门户和平煤发邀请函，订饭，请主持人和showgirl，排演，事件炒作，事后收尾等等，全是我和我手下的执行在做，从头到尾我连工程款是多少都不知道，现在一封信，说我中饱私囊，你们又是这么兴师动众，我不明白，请给我一个说法。

韩国刮的风，大会议室下了一阵雨，之后便都作鸟兽散了，至于上报后能不能让韩国人满意，这就是总裁一肩担下的责任了，只是这份来自XYZ的匿名邮件实在诡异，众人都被弄得一头雾水。

二楼的小会议室，刚才的市场总监正在与员工进行一对一的谈话。

她对面坐着的一个小姑娘，短发披肩，细眉长眼，白净的脸上透出阵阵秀气，一看就知道，这是刚才象牙塔出来，涉世未深的模样。

“小徐。”总监和颜悦色地说：“归华特的事情你应该也听到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海伦，经理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叫小徐的女孩竟然还有一口娃娃音，清脆动听。

“他将事情的经过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大家也都相信他是清白的。”

“那就好。”小徐点点头。

海伦站起来，给小徐倒了一杯水：“其实今天找你来，没有别的事情，就是聊聊，因为毕竟我是市场总监，你是他下面的人，CJ的事情是你在跟踪的，刚刚虽然上海分部这一关试是过了，但是总部那边能不能过，大家心里都没底，你来公司不久，又没参加这次会议，所以我要告诉你，如果总部还要追究，我们两个是绝对有嫌疑的。”

小徐刚想说话，却被海伦抢了：“CJ的工程跟踪当时是你在现场，你又是他的助理，你这边有没有听到什么，或者收到什么邮件。”

小徐看着海伦：“海伦，我这边的情况都是邮件发给经理，抄送全组的，IT部有记录，而且，如果他们真的有什么私下交易，又怎么会让我知道。”

海伦看着小徐，望了一眼窗外，接着说：“我和你直说吧，除了发给韩国总部的那封匿名邮件，我还收到一封工程商单发给我的邮件，而且不是发我公司邮箱，而是QQ邮箱，我可以把里面的内容给你看。”

海伦将笔记本转向小徐，在屏幕光的映射下，谢谢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变得更加惨白了。

全文如下：

至市场总监海伦，君组下经理归华特CJ期间，收受我方回扣四十万元人民币，现已打入账户，初次合作，还望今后深度交流，我司本次承包项目共计七十八万元，扣除装修材料、人工、运输、设计及其他一切费用，实属微利，我司本着互利目的，望今后与君直接接洽合作事宜，以图长远，另：归华特曾派助理小徐跟踪私下事宜，我司以为不妥，望今后减少流程，以免授人以柄。

小徐看了好几遍邮件，自觉再看下去不妥，才将头抬起，却看见海伦的目光紧紧地刺着她。

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小徐，我有这份邮件，其实也做不了证据，但是，今天我有些话要和你说明。”

小徐点点头。

“你是我招进来的，虽然在他手下做事，他呢，大家都知道，现在空降的总裁带过来的，我们都不喜欢他，但我拿他也没办法。”

小徐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大专毕业，现在在交通大学专升本，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所以你在工作上出的一些纰漏，我从来不放心上，但是他不一样，每次都小题大做，拿你立威。”

这边不能表态了，小徐等着下文。

“你很要强，也不分辨，自己去买了一只录音笔，把每次会议的记录，还有同行拜访的话都录了下来，所以你现在犯错越来越少。”

听到录音笔，小徐的眼珠开始抖动，在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内，眼黑向左右两边以极快的速度来回滑行。

海伦见她眼神如此闪烁，心中更加有底：“妹妹，你知道做到我们中层的位置，首先要的是什么吗？”

小徐看着她，若有所思。

“不是什么上进心，也不是什么专业仅能，而是一份黑名单，什么是黑名单，就是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不服气，甚至是想把自己取而代之的人，这些人，我们自己心里有数，这些人我们在心里，把他拉进黑名单。”

海伦站起来，走到小徐面前说：“你可能觉得这个很残酷，但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位子只有这么点，想坐的人又这么多，防人之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不可无，你总该知道吧。”

小徐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这个人从进公司第一天就被我拉进黑名单了，我也相信，我也在那个总裁的黑名单上，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次如果归华特不走，总裁也要用这件事拿让我背黑锅，到时候，你就没那么舒服了。”

小徐低下头，目光又开始闪烁。

“可是如果这次能把他咬下来，对你来说，就有上升的机会，总裁今后也不敢再动我，以后我们找人写游戏攻略，直接署你的名，然后我再一步步拉你，而且经过这次，我可以把经理这个位置空出来，他手上的事情，可以分给大家，一步步培养你，你明白吗？”

小徐明白，海伦说了这么多，刚开始先把自己和总裁划开，接着拉拢自己，后面几段利害分析其实是交心之论了。

海伦摊开手掌，这次只有一个词：“录音笔。”

小徐从上衣内兜拿出来交给她，海伦也不急着找被拉黑名单之人的罪证，而是先是将时间拨到最近，找到了刚才自己和小徐的那段对话，一键删了。

小徐低着头，眼神又闪烁了一阵。

顶楼办公室里，自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全身上下冷得像一座雕塑，海伦坐在对面，一个半层楼大的房间里，两个人都入了定一般。

良久，总裁拿起桌上摆着的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先是小徐那标志性的娃娃音。

“刘总，我今天来现场看一下进度，照几张照片回去汇报。”

“行啊，工期肯定能按时完成，二十四号肯定能完工。”

之后便是那个刘总带着小徐，介绍各方面进度，期间还响起了相机声。

“那行刘总，因为我们这边很重视这次活动，会定期的向韩国那边汇报，等CJ正式开始，韩国人还要来参加，所以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尤其是展台安全。”

“放心吧，我们整个长江三角一年不知道要接多少活儿，出了事，也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你们这归总也真是，一方面要压我们的成本，一方面又要我们出好活。”

小徐明显愣了愣，问：“刘总，成本的事情，不是我们组管的，我们只是监督进度。”

姓刘的好像自知失语，忙打哈哈：“对对对，但是我哪里敢怪其他人，万一得罪了你们大公司的总裁总监什么的，以后的合作不就没了吗。”

小徐过了几秒，声音明显低了：“刘总，我作为归经理的助理，平时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经理的一些私人事务也要我来处理，我周末还要在外面读书，有什么没做好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刘总这次只是“嗯”了一声：“不会，没有。”

“经理之前还让我盯一下他的事情，但具体的他说让我找你，我们这个经理别的都好，就是总使唤我做一些和工作无关的事，有些能电话沟通的嘛，还要我去帮他确认，哎。”

刘总开始并没有搭话，半支烟的时间，才回话：“回扣的事情我放在心上，可总要等我们拿到尾款啊，说好了四十万吗，到时候会打到他账号上的，你们公司的定金，我们都用来购买成本了，放心。”

“账号他给你了吧，你报一遍给我听听，万一打错，被查出来，是要担责任的。”

“等我看下手机，6225882126745787，招商银行，徐汇分行开户。”说完之后刘总便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个经理做事真是……”

“我们经理怕你们翻脸不认账，毕竟，他这次招标的时候不在场，从头到尾也没和你们见几次面，万一你们不认呢。”

“啊呀，我不会不认的，这次，要不是他事先把你们的策划方案给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在招标前做这么详细的准备和资料，今后我们希望一直合作下去，不会不认账。”

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总裁大人看着录音笔，思绪万千。

海伦看着总裁，似乎在欣赏他的窘态，证据确凿，这个时候，先开口的必定是弱势的一方。

“开掉。”总裁好像不愿多说什么。

海伦已经胜券在握，否决了总裁大人的话：“不，开掉的话，影响太大，势必惊动韩国，而且别人会知道是谁做的证人，真人是肯定要保护的。”

“你说。”还是两个字。

“让他吐二十万，自己走人，劳动手册上不写被开，只说解除劳动关系，对韩国那边，录音不必给他们，钱到了公司账上，就说我们查了，他自首，只有二十万，再要追究，就说怕影响公司在上海游戏圈的声誉，其他的，韩国人反正也不懂，大家的年中奖金也不会被敲掉。”

海伦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盯的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如有旁人在场，一定以为他才是总裁。

“可以。”依旧是两个字，总裁大人这时候已经抬起了头，他知道，只退二十万的背后，隐藏着这个女人对未来的诉求。

海伦拿起录音笔，起身：“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去和他谈了。”这个女人说完这话的时候，早已经走到了门口。

“嗯。”明知这行为是对自己的无理，总裁大人也只能忍了。

海伦关上办公室的门后，坐电梯下去了。

一只杯子砸在门上，听得乒乓一声，只见碎片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