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丰卫平
一
老太太高盘腿坐在炕上,面向窗子,迎着出生的太阳,开始梳头洗脸。想起几乎失明的眼睛,便用自制的棉球洗拭。
“给我倒水来。”
老太太喊她堂间忙乎的儿媳妇。儿媳颠着小脚进来倒完水,出去了。
“你瞎忙什么呢?这样烫的水,你想烫坏我的眼睛?”老太太喊。
“您就不能等水凉凉?这麻烦劲的,真不撩人!”
“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还不耐烦了你!”
见没人搭理她,老太太继续,“想当初你进门子的时候也敢这样?狂了你现在!”
“当初我还真不敢!您多厉害呀。”她的儿媳笑了,“不过后来您对我也挺好的。”
“这样说还差不多!”
老太太又喊她的重孙子:“三儿,你来,把痰盂给我倒了。”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跑进来,给她倒痰盂。老太太挪到窗前的点心匣子,摸索着拿出一块点心:
“给你三儿,你吃吧,就你对我好,一叫就到。不像她,不耐烦我。一会叫你奶奶给咱们做白面吃。”
堂间她的儿媳妇听了,心里说,又想吃白面,想得倒美!是有时候悄悄给你吃点,那也是别人省下的。都什么时候了,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点。还以为从前呢!
说实在的,她的儿媳妇也够可怜的。四十多年前嫁到这个家,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一开始婆婆对她并不好,只是时间久了,有了感情,对错又不顶嘴,里里外外一把手,对她才逐渐好了起来。其实老太太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事太多,嘴太碎,又怕儿媳闲着,故没事找点事。老了便更娇气了,一点不能忍。
晚间,一大家子人下工下学回家,静静坐在堂间小桌前喝粥,累的则睡觉去了。她的儿媳妇孙媳妇开始剁草和料做猪食,铁铲碰锅一阵乱响。老太太坐在堂屋西间炕上静静地听。
“你们吃什么呢?也给我点吃。”
见没人搭理她,提高了声音:“你们悄悄吃什么呢?也给我点吃。”
屋里立时静了下来。
“你们悄悄吃炒黄豆呢!也给我尝尝!”老太太生气了。
“哪里来的炒黄豆!您尽瞎想。”她的儿媳回了一句。
“我都闻见炒黄豆的香味了。快给我也尝尝。”
“给您您咬的动吗?”她的孙媳笑着说。
“我咬得动。你拿来。”大家又是一阵笑,又没事儿似的各干各的去了。老太太等了半天还不见炒黄豆,真生气了,开始数落大家悄悄吃炒黄豆不给她吃,吃独食,不孝敬。声音还挺高,没完没了,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她的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披衣下炕,过堂屋到老太太房间:
“您还有完没完?还没完了是不是?!谁吃炒黄豆了?哪里来的炒黄豆?想黄豆还有豆腐呢。芝麻还有香油呢!什么时候了,您当从前呢。尽想美事。真是没事找事!赶情您没事,我们明天还得下地呢。快睡觉吧!”
老太太相信儿子的话,不想吃炒黄豆了。不说话了,睡觉去了。
二
也有几天了,老太太开始喊身上不好受。这里也疼那里也疼,反正哪里都不得劲。
“我病喽。我不行了。”老太太喊,“我这回真病了,真不行了。快叫他们来看我。我要见最后一面,晚了见不着了!见不着了!”
老太太天天就这样喊。她的儿子见状,又怕这一次是真病了,真不行了,耽误了大事,承当不起,就开始给京城里写信。没有几天,她的儿子女儿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匣子都来了,摆了小半炕。见也没什么大事,就围坐在外间的炕上说话,热热闹闹的。老太太坐在隔壁,极安详、心满意足的样子,静静地听儿女们说话。
其实老太太心里知道,这样幸福的时日有一日算一日了,整个村子里已经乱了有月份了。曾经的大户,因吸食鸦片败了家,如今站出来旧事重提——解放前穷得讨饭,到正在盖新房的老太太家帮工,他家竟然只管他饭,不给工钱,和别人不一样。他当时受了剥削、阶级压迫,是世界上最大的受害者!而老太太家在全国解放土地改革时成分划低了。所以今日要召开全体村民大会,改成分为地主,戴帽子游行批斗。那个老太太是当事人,更不能放过。
此消息一出,整个村子轰动。三儿跑回家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坐在炕上,震惊半晌,又平静下来,详细询问了三儿听到的全部事件的经过。她相信这是真的,也早知道村子里已经乱了一阵子了,她感觉到了时期的非常,好像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不成想,今日恶人竟然就得了逞,要反天。
老太太坐在炕上,一想到当时村子里被划成地富的那些人,这些年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而自己今日也将被改成分,化为漏网地主,被拉出去戴帽子游街批斗。她害怕了,真不敢再想下去。
“人是我得罪的,是和我有仇恨,是对我一个人。”她这样想,“这是想叫我死。我的死期到了……唉,这也是宿命……”
老太太越来越想不开:“我也活够了,也应该走了,只有这样才能解脱。”她这样想着,又不甘心,便一声声地喊儿子,想叫过儿子来问问。可家里人都到村上开会去了,叫了数声,并无人应。
老太太坐在炕上,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突然感觉到了寂静的可怕。绝望之余,又开始胡思乱想。瞑思中又想起儿媳:“我只对不起她一个人。这许多年她伺候我,还没有给好气色,尽找人家事了。我走之后还要为我受过,她可怎么活!”
又想起重孙三儿:“消息是他告诉我的,明年也应该上学了,学校的孩子们会怎么说他?!老师会怎么对待他?!咦,这孩子,现在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又想起京城里她的儿女们,一旦晓得她不在了,会有多么痛苦。
——只有当她想到丈夫,想到这许多年来他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地等她,心里才好受了些。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炕上,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晚间,家里人从村上开会回来,一个个神情凝重,一句话不讲,失了魂似的。家里气氛立时变得紧张起来,一片可怕的寂静,寂静得可怕。老太太感受到了,更加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愈加不敢问了。
第二天清晨起来,正如故事开始时讲的那样,老太太端坐在炕上,面向窗子,迎着初生的太阳,开始梳妆打扮,感觉身上暖洋洋的。沉静中,发现有两个老和尚在她面前站着。还没有等问,这时一个说:“你看看这世界多乱,还不嫌烦?跟我们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另一个一招手,飞来一只鹤。老太太竟然就坐了上去,跟着那两个老和尚西游去了。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