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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人们路经这个村庄时,总要感叹一句杏花微雨的美景。春日绽放时,漫山遍野全是杏花,入眼之处皆是粉红,也正是因此村子被称作杏花村。村庄四面环山,只有一条通往乡镇的小路,车进不来,人却出得去,所以出去打拼生计的人们鲜少有再回来的。而我就生长在这样一个美伦美央却闭塞的村子里,直到中学才去到大一些的镇里读书。
放暑假了,村子里的那所小学到星期日的时候总是静悄悄的,每当这个时候,学校里打扫卫生的老奶奶也回家看孙子了,门上糊着两张封条。山沟里只有一片小湖泊,但凡今年不下雨,收成的粮食就会格外少,连温饱都成问题。趁着最近雨季到了,土地总是湿润的,每个周末大人们便领着孩子去耕种,往年可是要再等一阵的。
“依依,东西拿好了吗?咱们该走了。”爸爸从后院回来,手里拎着两把铁锹和一袋肥料。我朝他挥挥手中的两瓶水,点点头。
我们到田上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干活。家里人少,村里只给我家分了三块儿地,我一个人干,爸爸只在旁边盯着我,不让我偷懒,不过见我实在累得不行了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帮我锄几下。虽然腰酸背痛的,但至少爸爸在我身边陪着,反倒越干越起劲。
但我对锄地这方面确实不太在行,土地全被我翻乱了,还有偶尔几粒种子被翻得显现出来,白色的根须在黄土地中格格不入。蝉一声声鸣叫着,心里更是没由来地烦躁。邻居李奶奶也在田上,她看着我笨手笨脚的样子,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帮我。她的背拱得老高,像一座桥似的,手有些颤悠,但毫不影响每一锄的力气,铁锹落下,小石子和碎土块被震开几步远。她嘴里念叨着,你爹也真是的,那么早就走了,弄得你现在什么都不会做,还得我这一把老骨头教你啊。我霎时红了眼眶,看向站在不远处爸爸,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掏出手绢擦掉了我的泪水。我安心不少,拿起另一把铁锹,和李奶奶一起干活儿。
炙热的太阳照着田野,一阵风吹来,卷起层层热浪。快到正午了,天气也热,我和爸爸动身往家走,手里拎着一堆家伙事儿。
都是单行道,所以回时与去时的路不同。石子路十分硌脚,布鞋踩在湿漉漉的枯枝烂叶上,沾满了污垢。身后的两个小孩子海拔低一些,瞧个正着,他们憋着嘴偷笑,不时地窃窃私语。我窘迫极了,涨红了脸,鼓起勇气吼了一句:“别笑了!关你们什么事儿!”他们果然被吓住了,大人慌张地跑过来把他们拽走,“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计较。”一边低声教训着他们。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庞大,我红着脸,哭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走了,爸爸也在身后追我。
一到家,我就钻进了屋子里,“啪”地把门关上,突然间,被风吹干的泪又涌了出来。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你给我留下的钱剩得不多了,我没有办法再买一双新鞋。不过,就算你在......肯定也不会给我买的吧......再过一段时间,如果你还不回来,没准我真要穷得去给别人家做童工了。我的童年,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路途,你没有尽到半分应该负的责任。哦对了,其实也不光是我自己走,只要我还在一天,爸爸就会陪我一天。其他的,等你回来的时候,我都要找你盘算清楚。
爸爸进来了,我抹掉泪水,背对着他装睡。他搬了一把凳子坐在我床边,说:“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不过不知道你在书里有没有看过。”我轻轻“嗯”了一声。
“许多年前,淮阴有⼀个年轻的屠夫,他侮辱一个小伙子,说道:'你虽然长得⾼⼤,⼜喜欢带剑,但内⼼却是很懦弱的啊。'并当众侮辱他说:'假如你不怕死,那就刺死我,不然,就从我的胯下爬过去。'小伙子仔细注视了他⼀会儿,俯下⾝⼦从对⽅的胯下爬过去了。集市上的⼈都讥笑他,以为他的胆⼦真的很⼩。但是他专心研究兵法,练习武艺,相信自己总会有出头的那一日。后来,他凭自己的本事做了将领,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我累极了,在他的话语声中睡着了。
我是被窗外轰隆隆的雷鸣声吵醒的,看这天气应该不久就要下雨了。我起身要去关窗,可是布鞋早已不知去向,地板上还有一些遗留的泥渣。我只好光着脚跑出去。
关了窗,我出门去找鞋,李奶奶站在晾衣杆前匆忙地帮我收衣服。“依依睡醒啦,我给你把鞋洗了,在你鞋柜里放着呢,你自己拿去吧。”她后脑勺好像长了只眼睛似的,我明明没有出声却知道我来了,不过我还是照做了。鞋子果然在鞋柜里安静地躺着,柜子旁的插座上插着吹风机,风口还冒着热气,有些烫手。
我穿上鞋,又噔噔噔跑出去,差点撞上她拿着一盆子衣服进来,又落得她一句埋怨,走路也不知道看着点儿路。我急忙接过她手中的塑料盆,说道:“多谢李奶奶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
“得嘞,就属你会说。”
我笑了两声,又说:“您的恩德我自当涌泉相报,要不您也别走了,尝尝我厨艺咋样?”
“算了吧,我害怕你毒死我,反正活不了几年了,我还想多待几天呢。走了啊。”
“好吧,那我送您出去。”
望着她蹒跚的背影,我的眼眶又湿润了,上一个这样帮我的人,好像已经过去了太久,时间长到我已经没印象了。
雷鸣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下雨,半晌,天晴了。
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晚上,父亲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敲门的时候我正和爸爸坐在餐桌前一起吃蛋糕。
我尴尬地笑笑,说:“你……您怎么回来了?”第一个字惊异得差点破音。
他伸手要摸我的头,我皱了皱眉,身子往后躲了一下,他没碰到,“怎么?不欢迎吗?我这不是好几年都没回来了么,想着你第一个本命年的时候给你个惊喜,我这还是特意跟领导请假的呢。”
我委屈极了,原来他知道他很久没回来了啊,我差点就忍不住要骂他一顿,只是看着那个女人不自然的神情,算了,“啊,没有没有,当然欢迎了,不过我好几天没洗头了,头发有点馊……好了好了,您赶紧进来坐吧。”
“哦对了我忘跟你介绍了,这是我一个同事,她说她也想来见见你,反正过生日人多才热闹嘛。”他自然地把手搭上她的肩膀,被我尽收眼底。
“呃……阿姨好……”她也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还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浑身都僵住了。
他们走进屋子里,空气好像突然间凝固了。昨天的脏衣服还没还没来得及洗,堆在椅子上;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半个月前就遗失了的一双筷子,四仰八叉地躺着;很厚的一摞课本堆放在书桌上,另一边一本课外书的书皮被扯掉了;桌子上的蛋糕盒被我起身开门时不小心撞倒了,盒子压在了蛋糕上,蛋糕瘫倒在桌子上。到处都是一团糟。
父亲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面色低沉,默不作声。我急忙把衣服抱走,扔进卫生间的洗衣盆里;把筷子用清水涮涮,装进橱柜里;把蛋糕一点点铲起来重新放到盒子里,尽管奶油已经稀碎,又用沾湿了的抹布把桌面擦干净。
父亲的声音更低了:“你平时就是这样的?”
我没有说话,或者说是不知怎样为自己辩解,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你自己看看,这像人住的地方么?猪窝还差不多!你怎么就这么懒呢,我没时间看着你,你就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而且你这些书,看没看过也不知道,反正先给撕了是吧?”
我带着些哭腔,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而且……你又没教过我这些该怎么做……”低迷的气氛压的我喘不过来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我不想教吗?我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再说这些最基本生活常识需要我教吗?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生了个你这么笨的女儿。我要不是为了养你,用得着跑那么远去打工吗?用得着每天节衣缩食给你寄回来钱吗?”
我咬紧了牙齿,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心拔凉拔凉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小声说了一句:“你还记得当年妈妈为什么和你离婚么?”
“不就是我俩性格合不来么,她事儿太多了,而且天天的也不回家,就搁宿舍里窝着。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关你什么事儿。”
我气极了,嘴突然像机关枪上了膛似的,说:“当然不是了!你当时每天躺在家里什么事情也不做,妈妈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你呢?咱家唯一一个男的不出去上班挣钱也就算了,还赌博去了,不然我至于现在连双鞋也买不起,还要被小孩子嘲笑么。
是,你后来是出去挣钱了,可是你每个月能给我寄回来多少钱?一两百顶死了吧。你干了那么长时间,但是我听别人说两千块钱的工资一直没怎么涨,村儿里那村长爷爷工资都七八千了。
你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可以说是你不求上进,可是和妈妈结婚,又有了我以后呢?你就说是为了养我才一直上班,都没时间回家什么的一大堆,说得好像是我把你拖累了似的,那你还把我生下来干嘛。
欸,然后你自己算算,从小到大你陪我住过多长时间?又教过我多少算数题?掰着手指数都能数得过来吧!现在呢,你又要求我自力更生,要求我要学习好,要求我听话懂事,凭什么啊,那我不得成大冤种了。”
这大概是我和别人说话最硬气的一次。
一口气说了太多,我越说越悲伤,到最后,我只觉得我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
“你个逆子!那你走啊,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他也嘶吼着。
我跑出去了,准确来说是逃走了,我感觉再和他共处一秒都要窒息了。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空无一人,鸟儿也歇了,到处一片寂静。我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湖边,月色朦胧,只有风拂过水面的波纹荡漾。美好的夜景,可是我再欣赏这美景也没什么用了,太阳再一次升起时,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我今晚逃出来了。此刻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
心里沉闷至极,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但是没有人可以倾诉。想对我心中梦想着的那个‘爸爸’说,但他在我心死的时候,就也跟着死了;找李奶奶?可是我活得怎么样又关她什么事,又不是亲人,她还不一定理我呢。然后就没有人了吧。我突然觉得这十几年我活得好失败,从小没有朋友,直到今日连亲人也没有了。我想带着今生的记忆再投一次胎,让来世的我幸福一些。
我跳进了湖里,冰冷的湖水将我浑身浸透,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不断地下沉……到湖底了,我从肉身里挣脱出来,灵魂飘荡着。我应该开心才对啊,还有人记得我,我还能活着一阵,可是我只能被困在湖里,被无止境的黑暗折磨。等什么时候没有人记得我了,我才是真的解脱了。我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许多日以后,李奶奶拄着拐杖来看我了,她好像一夜之间沧桑了许多,几日前矫健的步伐也不复存在了。她跟我说了好多话,她说父亲和那个女人在我走的第二天就回城里了,他们快要结婚了,婚礼就在半个月以后;她说村里的二舅终于考上大学了,他考了几十年了啊;她说她儿子过几天要给她把儿媳带回来见见;她还说她很想我,每天都要陪我来说说话……
她也确实没有食言,一陪我就陪了几年。只是岁月不饶人,她也越来越苍老,到后来都是她儿子推着轮椅把她送过来的。
直到有一日,我的灵魂开始渐渐消散,我知道李奶奶很快就要去世了,我真的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我走了,我终于要走了。
万籁俱寂。
来世,不要活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