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很多搪瓷类物品,如搪瓷杯、搪瓷碗,搪瓷盆……搪瓷其实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珐琅,外面是一层玻璃瓷釉,附着在金属片上面。再印上一些牡丹花的图案,有的还有一个大大的“喜喜”字,很是喜庆,因此那时也常作为结婚时的必备物品。现在大约已经很少见了。
我的爷爷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唯有两件事他沉浸其中,乐此不疲——喝茶、看戏。他泡茶所用的杯子就是一个搪瓷杯,其中有好几处玻璃瓷釉已经脱落,露出金属,然而岁月的浸润并没有使它黯然失色,反而增添了一丝韵味。
爷爷看的戏也都是年轻人不大喜欢看的,如京剧、采茶戏、黄梅戏……那时电视网络还不发达,都是通过DVD播放碟片来观看的。爷爷有一大箱的戏曲碟片,他如数家珍,每每请朋友来家里观看时都是满脸自豪。
许许多多个下午,他端着他的搪瓷杯,泡上一壶自己亲手制作的茶叶,再与两三好友一起品茶看戏、回首往事,别提有多惬意了!
可惜我那时候还小,根本不懂欣赏戏曲,只觉得明明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情节,演员竟然要咿咿呀呀的唱个不停,甚是吵闹。也根本不懂喝茶。看爷爷每喝上一口都要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情,我心中产生了疑惑,这究竟是什么神仙妙水,竟有这么好喝?
于是趁爷爷不在家,我决定一探究竟——学着爷爷的样子放入茶叶,倒上开水,用杯盖盖住,等待几分钟。再打开,一股白白的热气往上悠悠地飘着,轻轻地吹一吹,细细地抿上一口,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于是等它再冷一些,我便喝了一大口。噗~还没下咽就已经吐出来了。好苦……
这时,恰巧爷爷回来了,他也并不恼,只是说了句小孩子不能喝茶。我很惭愧自己被抓了现行,于是想做点什么,挽回颜面。看到杯壁上那厚厚的茶垢,我灵机一动:“爷爷,你看,这杯子好久没洗了,我帮你洗干净吧?”刚要伸手,爷爷马上护住他的杯子:“别,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杯子用的越久,茶垢越厚,泡出来的茶也就越香!”我只好作罢。
其实你说爷爷多会品茶,倒也未必,他们那一代人最突出的品质就是节俭,大约是苦日子过多了,便更珍惜现在所拥有的。所以爷爷喝的茶叶,并不名贵,但却是自己亲手制作。
我家有个菜园,并不像其他人家一样用栅栏或是围墙围起来,而是在周围种满了一圈茶树,每年春天它们都会抽出嫩绿的枝芽,使人看了心情都不由自主地变好。这时便是爷爷最开心的时候,他总是叫上我们姐妹几个,和他一起去采茶叶。而我生性好动,最讨厌这种无聊的活动,于是乎,捉虫子、拔草、逗蛐蛐,玩得不亦乐乎。等到天色渐渐暗下去,爷爷已经采了鼓鼓的一大包了,而我的口袋里只有小小的一撮。唉,只能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耕不耘,收获为零。
吃好晚饭后,便是制茶环节。首先要把品质不佳的茶叶挑出来,留下好的。光这一项工作就足以让人腰酸背痛。挑好后,把锅烧热,把新鲜的茶叶倒进锅里翻炒,火候也极为讲究,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容易把茶叶烧焦,太小又浪费时间,炒不出香味。
奶奶在这方面可谓是高手,她总能把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把茶叶炒软过后,要把茶叶捞出,摊在案板上用手不断地揉搓,揉到茶叶变得卷曲,手上变得黏糊糊的才算好。但手可就遭殃了,不仅仅要忍受高温,冷却后,茶色会变成黑色,好久才会褪去。
就这样——炒茶,搓茶,反复几次,最后放在锅里均匀摊开,用炭火的余温焙干。茶叶算是制作完成了,通常一次要花上大概五六个小时,等到茶好已经是后半夜了。
而今奶奶去世几年了,爷爷很少炒茶,我也好久没采过茶叶了。爷爷的朋友们,有的随儿女去到城里生活,有的生病不方便外出行走,而我和父母忙于工作,弟弟妹妹忙于学业,大家各奔东西,爷爷的老房子里也很少传出黄梅戏的唱腔,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增添了些许清净。
从采茶、挑茶、炒茶、揉茶、反复揉炒到最后制作成功,这是一项极为考验耐心的工作。而如今快节奏的生活,已经不容许人们花上大半夜的时间去制作几许茶叶,去细细品味一出戏曲,连追剧都是开倍速。人们追求高效率,追求好结果,却忽视了最美妙的过程。其实做教育,就像做茶叶,反复搓磨,是极考验耐心的。不过等到茶叶成型,心里头的成就感却是妙不可言。
再后来,喝过许多茶——苏州的碧螺春,西湖的龙井,云南的普洱茶……然而最令人难忘的还是童年旧时光里的那一口“苦茶”。而成长道路上所收获的经验,就像这厚厚的茶垢,历久不衰,愈发醇香。
人生如茶,把光阴融进茶里,多一份搓磨,多一点耐心,多一分等待,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