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翻译的海涅为《堂吉诃德》的引言读起来很晦涩,可能跟钟先生的用词有关,也跟我的文学修养有关。在引文里有一句话“对好人呢,他这一瞥就像阳光,欣欣然耀得忠怀开朗;他这一瞥对坏人又像剑锋,恶狠狠把心肠割碎”,读上去颇有古风,就像这引言是钱先生自己写的一般!
海涅的引言有一点像意识流,从他不同时期读《堂吉诃德》的感受(他五年就要重读一遍《堂吉诃德》),到塞万提斯本人的身世,到当代小说、戏剧、诗歌的代表人物,到堂吉诃德和桑丘两个人物的相似模型,到书中的插画。
他读到这位骑士受伤,摔得昏头昏脑,躺在地上时——
他没去掉面盔,就向那占上风的对手说话,声音有气无力,仿佛是坟墓里出来的。他说:“杜尔辛妮亚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却是世上最倒霉的骑士。尽管我的本领不行,真是真非不可颠倒。骑士大爷,你举枪刺罢!”我看到这里,心都要碎了。
写塞万提斯生平的时候,他觉得塞万提斯生不逢时——
社会是个共和国。一个人要努力上进,大伙儿就笑呀,骂呀,逼得他退转。没有人可以比旁人好,比旁人聪明。谁要凭他那百转不回的天才,高处于凡夫众人之上,社会就排斥他,把他嘲笑糟蹋,一点儿不肯放松,闪得他到后来伶仃孤独,闷守在自己的思想里。
然后海涅从塞万提斯写到莎士比亚,“英国有莎士比亚,西班牙有塞万提斯,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进而评论了当时一些文人及文风题材,并说——
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成了三头统治,在记事、戏剧、抒情这三类创作里各个登峰造极。
……他们的创作里流露出一种类似的精神:运行着永久不灭的仁慈,就像上帝的呼吸;发扬了不自矜炫的谦德,仿佛是大自然。
海涅把上帝和大自然放在一起做类比深得我心!大自然就有神一般的力量,创造了万物,又以万物为刍狗。
对于堂吉诃德和桑丘呢?海涅发现,我们在生活里也经常碰见这样一对人物——
一个像堂吉诃德,有诗意,爱冒险;一个像桑丘潘沙,一半出于忠心,一半也为私利,跟住那一个人,同甘共苦。
……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的词令可用几句话来概括:前面一位讲起话来,就像他本人那样,老是骑了一匹高大的马;后面一位讲起话来,也像他自己那样,只跨着一头低贱的驴子。
因为这个版本的书有插图,所以在引文的最后,海涅讲到了那个时代的画家。他觉得大尼埃尔.休度维基最是懂得塞万提斯,虽然他那个时代跟《堂吉诃德》气味不相投。
何况比起别的画家来,休度维基更是他那时代的儿子,在那个时代里生的根,只属于那个时代,承它培养,得它了解,蒙它器重……休度维基在那时候竟会是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这类人物的知音,这也见得他很不错了。
上面是本书插图,骑着高大驽骍的瘦小的堂吉诃德,和骑着灰驴的胖乎乎的桑丘。
最后,海涅以画结尾。
有一天,我在蒙马脱尔马路上一家画铺子的橱窗里,看见一幅画,是那位曼却郡的上等人在书房里的景象,仿着大师亚道尔夫.许罗陀的笔意;我看到那幅画,就满腔高兴,起了方才说的那个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