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分化(3)

  “对不起,我觉得我有些方面亏欠了你。’二十一岁的陈俐雅发消息给二十一岁的陈锦言,是这样说的。

  看到这句话的刹那,眼睛竟不自觉的有些酸酸的。

  我回复消息,‘确实,我最近总是回忆起高中的生活。觉得那个时候的你好差劲,但又隐隐觉得,你的天真单纯,就像一张白纸。’

  与这句话一同出现的是陈俐雅再次发给我的消息。‘那时候我本可以教你的,还不让你上你想上的学校。看不起你。’

  ‘看不起你’这四个字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然后遏制的情绪分明涌出。

  我告诉她,‘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们吵架的时候你总会这么说,挑人最痛的地方说。’

  俐雅总能戳中我的软肋,且一击就中。

  小的时候,我们总会在路上吵架,然后她会生气的把手中的东西随手扔在路上以此来刺激我,我装作看不见,也向前走去。

  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我还是会折回去将东西捡起来。

  这种游戏,她百玩不厌。

  她清楚,我是一个太软弱的人,无论是对人,还是对感情。我无法做到像她那么狠心,所以,她就不断在利用我这点。

  她还是不断地丢东西,我告诉自己不能妥协,她只是在报复我和她吵架而已。跟随在她身后,望着她义无反顾朝前走的背影,再看看身后离我越来越远的东西,我还是流着泪跑过去捡起来。

  我会哭,只是因为我觉得委屈,明明不是我的错,明明不是我扔下的东西,为什么最后捡起的人一定是我。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叫做心软。

  后来我有了朋友,真的变坚强了,她不再是我能依靠的唯一朋友了,所以当然,我也不再需要她了。

  我们沿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我在我的轨道上慢慢发光,她却缓缓跌落。

  “我有着嗜酒如命永远只会将怒气发泄到家人身上的酒鬼父亲,我有着从不通情达理一生都在委曲求全的母亲,有着快要把身边所有人甚至是她自己都要逼疯的姐姐陈俐雅。

  我的家里,没有一个正常人。

  每个人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伤痕或仇恨生活着。就是在这么一个不健全的家里,我们彼此一边仇恨着,一边继续着生活。”

  这是我高中时曾在日记本上写下的一段话。

  随着中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们村也拆迁了,我们搬到了另一处地方。房东是个老爷爷,和父亲是山东老乡,我们租下了两间房子,父亲单独一间,我和母亲还有俐雅一间。俐雅住校,她不回来的时候,我和母亲一人一张床。她周末回来的时候,就和我睡在一起。

  二零一一年九月,在那个极其漫长的夏天,我上课不是睡觉就是打盹。每次打盹的时候,同桌穆子莘都会悄悄地用胳膊肘推我一下,我立马眨眨眼。没过一会又打盹,子莘又用胳膊肘撞我,我的高一生涯就是在不停地打盹和子莘撞击我的过程中开始的。

  一开始,就是一个被自己放弃的陈锦言。

  第一次模拟考后,因为有中学的功底,我的英语成绩是出奇的好,在班里属于前五名。因此英语老师还在我未同意的情况下为我报名了全市的英语比赛,并为我垫付了90块钱的报名费。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真不知道是该喜该悲,我可不想考什么试,参加什么比赛,就我这种极其自卑的性格,我可不认为我会入围,甚至是拼杀到最后。毕竟在我九年的求学生涯中,除了体育和语文成绩尤为突出外,其他科目都是中规中矩,并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

  人生有很多比赛的,如果要证明自己,其实这是最快也最容易看到结果的方法。很可惜,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一个放弃自己的人。

  高一的整个学期过得平淡无奇,后来座位还换过好几次,只是不再按照身高,而是按照成绩。我和子莘分开了。子莘依旧位于前面二三排最佳位置,而我只能去到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与一个名叫晚晚的女生成为了同桌。

  分界线再一次明确的划开了我和穆子莘,就像是初中时划开了我和陈俐雅一样。

  所幸新同桌是个可爱的女生,个子矮小,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总是穿着肥大的校服,很像是漫画中的那种女主角,只是这个女生有点话痨。她上课还倒安静,认真的看着压在课本书下的漫画书,甚至上课还能够戴着耳机看动漫。她将耳机线从衣袖里穿过,放下头发,然后耷拉着一条胳膊认真的看动漫,周遭的任何事物似乎都打扰不到她。

  每到这时候,我就会觉得,晚晚变得与平时不同。

  每个人在做着感兴趣的事情时,应该是与这个世界隔离开的。我想。

  而我的整个高一都是在文字里度过,上课的时候,我就用手机在各大电子平台浏览文章,并将那些好言好句抄在本子上。到高一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抄了满满的一个厚本子,不过这个本子最后遗失了。

  凭空消失的笔记本,就像是时间在给我证明,我的整个高一似乎虚度了一样。

  高二的时候,我依旧是一个坐在后排,与一群同样不听课的学生拿着手机,互相用蓝牙传送好看的小说、好听的歌曲、甚至是好看的电影。

  子莘不会因为我不务正业,学习不好就厌弃我,不会因为我和一群她不看好的人来往密切就疏远我。不过那时,大家开始有了自己固定的圈子。

  离开这个教室,我,子莘,柒禾我们三个依旧是最好的朋友。一旦进入教室,坐在固定的座位上,差别便出现了。

  坐在后面的学生,除了班主任,可能在其他代课老师的眼里,就是被放弃的人。

  没错,我们是一群被放弃了的人。我确信。因为那个时候,我都放弃了我自己。

  我并不讨厌好学生,他们或许和我们真的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明确的目标和未来,那时他们的心里一定藏着这样的一句话:我要考某某大学,我一定要考上某某大学。他们目标清晰且明确。他们努力啃着试卷,而我睡我的觉。

  其实当时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区分。即使在大课间,前面的人除了来后面的饮水机接一杯水,几乎都不再过来了。而我们后面的学生除了值日擦黑板也不会去到前面。

  教室前后刚好两个门,这就是不一样的路。

  可能觉得坐在后面是一种羞辱,也可能是真的厌恶和后面的人一起睡觉一起玩手机一起放纵的日子,后来调座位,我去到了第一排。像我这种在年级都能倒数第五的学生,本来是不可能会去到第一排的,可偏偏就是给了我这样一次机会。

  我想要重新来过。谈不上会好好开始,认真学习,只是不愿意降低自己的等次,放任自己和一群堕落的人待在一起。

  必须踏出那个圈子,我才能重新看清我自己。

  但结果很失望。

  我整日沉迷于网络红袖添香里的文字,始终无法摆正我自己的姿态。大家都在上课做笔记,认真答题,只有我还在偷偷地看文章,摘抄好句子。遇见好的文章,我甚至整篇整篇的抄下来,字迹工整,不允许自己笔下有一点的瑕疵,抄满了整整四个本子。

  我自己想象的胡乱书写的剧情涂满了作业本的正反面,以及试卷订起来的白纸,那些拙劣的故事情节是我所有梦最开始的起点。

  我对我的未来很迷茫,看不到希望,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够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甚至都愿意接受那个难堪的事实,陈锦言注定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

  我的成绩一再退步。本来以全年级二百九十多的排名进入这所中学,最终沦为全年级三百九十人中的倒数。

  那个时候母亲在酒店上班,每天忙到晚上九、十点,还不忘去买我想要的东西;父亲在家做饭,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他会给我修轮胎,会载着我去学校,会给我钱……但我给他们的回报是:从来不写作业,只是第二天到学校抄,没日没夜的玩手机,看小说,听歌,幻想……

  所以我在心底对他们是有愧疚的。

  但这种愧疚并不能被日复一日的伤害所拯救。

  父母并没有因为一夜暴富而化解二十多年的仇恨,反而开始闹离婚,没日没夜的争吵,反反复复。深夜里我一次次的被琐碎的吵架声或者父亲的嚎叫声惊醒,从门缝里依稀可以看见屋里的灯光,他们谁也不肯认输,非要揪出是非对错。

  在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戴上耳机,把音乐放到最大声,大到足以盖住那些烦躁的源头,可我不能这样做。我无法预料会在哪一刻,我爸的拳头会突然砸在我妈身上,像个饿极的狮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撕裂我妈。他以为身体的疼痛会给人造成最大的痛苦,暴力的方式就会让人闭嘴,承认他都是对的,就会顺从他,屈服他。

  母亲在我后来的印象里来越来越沉默,每晚10点她满身疲惫地回到家,简单地洗漱之后,就躺在床上。用一只胳膊枕着脑袋,有时候睁着眼睛,有时候闭着眼睛,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有天,我妈因为找不到东西就开始掉眼泪。

  我说,“你怎么了?”

  她说,“他整日都说我是扫把星,最近总是找不到想找的东西,做事情总会出差错,我也就慢慢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是个扫把星。”

  我妈说这些话的恍惚神情,总会让我恐惧到心底。

  是不是伤害我们久了,就忘记了言语对我们杀伤力。没有人可以像父亲那样,对于一个和自己走过将近三十年的发妻,字字如针笀。

  他骂我妈的时候,是最令我生恨的时候。

  此后的我变得狂躁,极易暴怒,我披上一层盔甲时刻准备着战斗。每次他辱骂我妈的时候,我都会还击回去,甚至与他厮打在一起。

  我母亲在一旁哭着拉扯我,“你别和他吵架,妈能忍受。”

  转头对我爸说,“锦言还小,不懂事,你别和她计较。”说着我妈就将我推向门外,让我出去,转一会再回来,他会劝父亲,让他去睡觉。

  那时凌晨一点,我穿上外套一个人去街道游荡,像是个孤魂野鬼。第二日却像个正常人的一样的去上学,听课,和班上同学打打闹闹,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没人知道,我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夜晚?

  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我一次次的被驱逐,有时候我妈会带着我一起,我们俩游荡在寒冷的冬夜里,看见父亲房间的灯光熄灭,我们才返回家。

  父亲第一次向母亲举起刀的时候,是个阳光灿烂的周末,俐雅也在家。我们三个惊恐的跑出门外,新搬来的地方我们谁也不认识,只能去到后院的田地里,就像是小时候那样,漫无目的的游荡。有时候就是一下午,大半天的时间就这样被浪费掉。

  我们回来的时候,父亲将大门上了锁,不让我们三个进去。他的房间就在门口的右边,他在屋里看电视,故意把声音开到最大,我们三个在门外敲了很久,他也不理会。

  他就是以这种法子不厌其烦地惩治着我们三个。

  俐雅是住校生,通常周天下午她就要赶去学校,晚上还有晚自习,老师会点名。俐雅敲门,说自己该走了,要去学校了。父亲也不理会。

  俐雅鼓足力气拍着大门,惊动了后屋的房东老爷爷。老爷爷开了门一脸怒气的看着俐雅,“你做什么,要砸门吗!”

  我妈赶紧说,“孩子急着要去学校。敲了半天门没开,着急了。”

  老爷爷瞪了俐雅一眼,“以后不许这样,砸坏了赔门。”

  俐雅不说话,径直朝屋子走去。我妈赶紧点头,“好,好。”

  自这件事后,俐雅和那个房东老爷爷的关系有点僵,两人碰见的时候,俐雅也不会再打招呼。那个老爷爷对我母亲说,“你家的这个孩子小心眼,会记仇,脾气倔的很。”

  日后父母吵架,父亲举起刀已经成为家常便饭,我母亲只能带着我离开,一次次的逃离。但当这样的把戏重复上演时,我已经厌倦了。

  那些如同地狱般的日子,我能够走出来,是因为我有朋友。我有柒禾,子莘,晚晚,我有他们这些朋友。无论何时,他们都愿意出现并且陪伴着我。

  正是这些人,曾将我从无底的黑渊拉上来,并且矢志不渝的陪伴了我整个青春。

  可俐雅呢?

  她也曾经历过跟我一样的绝望,但她没有朋友,也无法向谁倾诉,哪怕是静静地陪她待着的人,她都没有。所以我现在能理解了,为什么后来的她狂躁,歇斯底里,莫名其妙对我妈和我发脾气。因为我们也没能保护她,没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伴她。

  高中时俐雅总喜欢和我去体育场,不是打羽毛球就是散步。经常从十字路口走到路尽头,一整条街道,折回。

  俐雅会来我们学校,会在门口等我。

  我会去陈俐雅的学校,陈俐雅会给我买好多好吃的。而每次她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我却只给她买两杯红茶而已。

  周日的下午我送她去车站,熙熙零零的等候去城市的车站,对面是回来的人群,纷纷攘攘,拥拥挤挤。

  我们曾经一起挤上最拥挤的末班车;一起去地摊上,她让老板为我裁一个手机壳;她带我去他们学校周边那个最大的广场,过来牵我的手说,“我们走,带你去好吃的。”

  可后来呢?

  我们两个连正常的交谈都难以维持,最后不欢而散,甚至于,变成言语上的人身攻击,愈来愈烈,就会大打出手。我看着陈俐雅发疯,砸东西,嘶吼。我只是看着,像是看马戏团的表演一样。表面云淡风轻,却在心底对陈俐雅渐生恨意。

  俐雅常常因为我成绩差,排名倒数而取笑我。我喜欢听歌,常常在往返学校的路上或者失眠的夜晚戴着耳机,我喜欢红袖添香里面古色古香的文字,这些东西是我枯燥的高中生活的唯一乐趣。但是俐雅给母亲告状,我不学习总玩手机,母亲要没收手机,我就是不从,最终令母亲对我失望至极。

  父亲第一次向俐雅举起刀的时候,是俐雅在我曾经的学校阳光中学复读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在一个二本院校念专科。

  喝醉酒的父亲又絮絮叨叨,俐雅指着门对他说,“滚出去。”

  父亲让俐雅再重复一遍,俐雅一遍遍的嘶吼着,“滚,滚,滚,滚出这里。”

  父亲捡起拖鞋准备打她,她先发制人一脚踹了出去。父亲快步走到门口从案板上摸了一把刀朝俐雅喊道,“来,你来!”

  听到动静的母亲赶紧赶来,看到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挡在俐雅身前,“你做什么啊,这是我们的女儿。”

  母亲用力抓着父亲的手,冲俐雅喊,“你走啊,快走,你出去躲躲。一会再回来。”

  俐雅偏不离开,和父亲对视着,父亲醉眼朦胧,神志迷糊却还在喃喃着,要惩治叛徒,大逆不道的叛徒……

  在他的眼里,俐雅是他的敌人。

  俐雅站在母亲身后抿着嘴,目光锐利,绝不认输。

  从这件事后,俐雅便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反抗,一次次将战火燃烧的更旺,更因为俐雅言语的激怒,父亲再一次毫不犹豫的拿过厨房的菜刀向俐雅冲过来。每当此时,我妈不得不冲上去阻拦父亲。

  “你杀我啊,你杀啊,你也就这点本事,光会把刀刃朝向自家人,在外人面前,唯唯诺诺,跟个哈巴狗一样。”俐雅一直在用她言语刺激着他。

  “你个小崽子,我当初就该把你扔了,拿你去喂狗。”他嗷嗷的叫喊着,在怒火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父亲失去了理智,挥刀对准俐雅。

  母亲已经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了,母亲大哭着喊来了房东,房东劝说父亲放下了刀。母亲和俐雅才因此逃过一劫。

  俐雅的执拗,倔强,一次次将自己和我妈推上了死亡的边缘。可她又一次次的和父亲做着明目张胆的反抗,一次次的以母亲的哭喊声作为结束。

  有一次父亲喝醉酒念叨,忍受不了的俐雅说了一句,“闭嘴”。

  我在旁边小声对她说,“你别说话,别和他顶嘴。”

  俐雅却恶狠狠的也瞪着我,“你也闭嘴。”

  俐雅指责父亲,并对他伸出了食指,就是这一举动惹恼了他。

  他一挥手将俐雅打趴在床边,又迅速的捡起鞋子开始打俐雅,我上去拉着父亲,“俐雅最近成绩退步,心情不好……”

  我发觉我越来越像母亲,充当了一个懦弱的和平使者。也是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曾不让我和父亲争吵,不要我和他对抗,因为她曾也这样做过。最后换来的却是,更重的伤害。

  俐雅坚决不认输,她流着泪趴在床边捂着头,却咬牙切齿的叫喊,“有本事打死我。”

  我不知道在父亲的潜意识里还认不认识他手下这个挨揍的女孩,是他一直所骄傲的陈俐雅。其实这不重要,对父亲而言,凡是与他对抗的人都是反叛者,应该被惩处。

  被惹怒的父亲像疯了一般,我冲上去抱住俐雅,趴在俐雅身上喊,“别打了,别打了,够了……”

  这个像是野兽一般失去理智的父亲在狠狠地发泄完他的怒火之后,扔下鞋子走出了我们的房间。俐雅回过身一把推开我,厌恶的让我滚开。

  陈俐雅很讨厌我,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太软弱了吧。

  而后俐雅三度高考,三度失利。承受着父亲、高考的双重压力,最终失控。她将一个最差的陈俐雅在我们这些所谓的家人面前表露无疑,她学会了埋怨,任何事情出了差错,永远是别人造成的;她学会了数落人,不停地数落着我以找回她失去的自尊心;她讨厌父亲,只要父亲出现,她会觉得空气都是浑浊的;她也厌恶母亲,觉得这个女人软弱极了。

  在这个家里,没一个人是令她满意的。

  她经历了我过去三年所体验的痛,只是一年,她对父亲的感情,便跌入低谷。甚至对我们我和我妈,都失望至极。

  她开始喋喋不休的数落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就像是曾经的父亲。

  俐雅不愿意承认,其实她是和父亲一样的人。她对他,恨入骨心,于是无时无刻,伤害最亲近的人成为她每日的功课。

  父亲说,“我没你这样的女儿,整天只会看电视,考不出好成绩,脾气还这么大”。

  俐雅哭着喊道,“到底是谁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曾说,拥有那样的父亲,是她这一生最大的耻辱。

  有人说过,凡是你抗拒的,最终都会以极大的破坏力,找你清算。

  “你们已经忘记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女儿了?”她开始以极端的方式造就她想要的一切。谁也不能提她的高考成绩,一个字都不能说,全部人都得服从她。如果她得不到某个东西,她就干脆毁掉。就像是一个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癫狂。

  尽管之后的父亲一再拼命示好,试图挽救这段被他亲手打破的父女之情,可俐雅已经不再领意。有时候,父亲随口的一句赞扬,都会遭到俐雅掩饰不住的厌恶和咒骂。

  就像是父亲领悟到的那样,她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仇人一样,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他。

  父亲和俐雅说话,俐雅不回答。父亲走近她,她就走远。甚至俐雅和他在街上碰见,都当做陌生人一般的走过。俐雅也变得格外讨厌我,数落我念了一个烂专科,说我给家里丢脸,不会有前途。她不让我用书桌,会在我正用电脑的时候和我抢着用,不允许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可我妈总说,“你让着她,她压力大,她之前复读的时候你爸病又犯了喝醉酒骂人,她就和你爸吵架,然后你爸就打我和她。她才会变成这样的。”

  可我亲爱的妈妈,我的痛从来不比她少一分。我的整个高中时代都是在与父亲的抗争中度过。这些,你通通已经忘记了吗?难道因为我成长的好,看起来乐观,能够轻易原谅那个人人都厌恶的父亲,所以我就该讨好所有人,吞下我的委屈。

  我对他好,只是因为他是我父亲,我能够原谅他,也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父亲。除此之外,我心中埋藏的恨意不比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少。我受过的伤,我挨过的打,我守护过的人。你们,为什么就这样对我呢?

  我曾在日记本上这样写到:

  “我讨厌这里,极其厌恶这里的一切。

  她从来都不是好孩子,为什么她欺负我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偏偏看不见。永远都我错。永远都是这样。我到底有多么令你们讨厌。

  我宁愿从来没有过家人。

  我宁愿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我宁愿我看到的偏爱只是我看见的虚像。

  我宁愿全部的人都死去。包括我。”

  在这样的家庭中,我也曾差点疯掉。

  曾经小时候那么贫苦艰辛的生活,我们甚至在垃圾堆里捡东西,为了吃上梦寐以求的点心不惜在清明节的深夜远赴乱坟岗。我们在黑夜里牵手,被万千的似有似无的鬼魂吓得浑身颤抖,可依旧紧紧地握住彼此的手,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缩头缩脑的穿过那个无比阴森,却再也回不去的夜晚。

  命运曾赋予我们一手最烂的牌。

  俐雅,在你12岁之前的年生里,你成功的把命运给你的烂牌打得一次比一次漂亮,给了所有人最瞠目结舌的另眼相看。可在15岁后的年生里,你渐渐开始厌倦了这种反击,你开始让所有人都失望,甚至是绝望。你快要把身边所有人甚至是你自己都要逼疯。你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俐雅,很难回去了。我们都很难,再回去了。我们只能看清当下的路,带着年幼时的那种无畏与百折不挠的勇气继续抗争下去。

  我总觉得,中学时代的父亲似乎将我们当做一个试验品,投入到那个最差的教学环境里,以此来证明一件事:我们家的孩子是优秀的,优秀的孩子无论在哪,都会是优秀的。所以当我们真正进入到一个更纯净,更优秀的环境里的时候,我们就不是出类拔萃那个了。

  俐雅中考考入了我们区最好的中学,却迟迟未报志愿,她其实想上阳光中学,与我同一所学校。但是弘大中学的排名是全区第一,如果进入弘大中学的话,就证明她是我们市区极为优秀的学生。俐雅不甘愿放过这个机会,因此她在弘大和阳光中学之间犹豫。

  那会我家没有电脑,距离报考志愿快结束的时候,弘大中学的副校长亲自来到我们家里带着俐雅去网吧填志愿,只填了弘大。这件事令俐雅感到无上光荣,似乎她是这所中学里优秀的,稀罕的人才。她以接近六百分的成绩进入弘大的时候,排名全年级第六,分在一班,一班是尖子班,共有六十个学生。

  弘大与我们中学一样,都有一个同名的集团。同一个班级里,大部分都是集团子弟,他们的父母都在弘大集团工作,也有少数来自周边小区,极少数的来自于外县或者就是类似她这样的小村庄。

  进入到优秀的班级里,她毫无准备,避无可避迎面痛击了难以接受的真相——比她优秀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班上的一个女孩会写剧本,会拍视频,成绩前五,是班里的班长,受到老师的喜爱和重视,就像是曾经的她。

  而她呢?

  常常上课发呆,一脸羡煞的望着那个女孩的背影,那个女孩留着波波头短发,后来她也剪了这样的发型。

  上课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听数学课昏昏欲睡,第一次月考成绩排名十三,后跌出二十,又又差点跌出前五十。一旦跌出五十名之后,就会变得很危险,会成为尖子班里倒数的人。

  她成绩一次比一次糟糕,母亲问她原因在哪?

  她说她自己会思考很多问题,总是走神。

  母亲问她都在思考哪些问题?

  “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意义在哪?宇宙之外是否还有生命体?是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每个人?”

  母亲大惊,“你为什么要想这些奇怪的问题,这不是你能想得出来的。”

  她说,她脑子很乱,在宿舍睡不着,夜晚常常失眠。

  俐雅不止一次的提过,她不想住校了,她想回家。她宁愿每天早起两个小时去赶车,也不愿意住在学校里。

  父母当然不同意,觉得她在胡闹。

  俐雅会打电话给我,对我说,“锦言,我的妹妹,我好想你。”

  周五的晚自习上,我收到俐雅给我发来的短信,“我们放学了,我现在坐车回去,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你。”陈俐雅与我们的学校不同,她们学校在法定假日的前一天总是不上晚自习。偶然遇到其他特殊情况,他们学校也会取消晚自习。

  晚自习下课后,我收拾东西立马冲出教室,在校门里面就看到了穿着牛仔裤,纯色长袖,双手掂量着书包带的陈俐雅。她眉目清澄,面容秀气,仿佛还是那个令人骄傲的陈俐雅。

  我们一路走回家,她会给我讲发生在他们学校的趣事,也会给我抱怨与某些同学相处的依旧很不好,势同水火;也会提到班上的某个优秀的同学,他们有什么特征,做了什么事情。俐雅总给我讲这些,以至于后来我去他们学校考试时,甚至一眼都能认出他们班上的那几个同学。

  俐雅将他们班那些优秀的同学观察的那么清楚,甚至讲给别人的时候,都会让别人有一种熟悉的错觉。现在细想,或许是俐雅有意的,她拼命了解这些人目的可能在于她也很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或者说是他们其中一员。

  可她总说,她在班上没有朋友。

  那时十七岁的陈俐雅和我不同,她有梦想,有抱负,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去哪所学校,是父母殷切的希望。

  那时候在我的脑子里,大学还是一个空白的概念,我看着俐雅在网上搜索着她想要去的大学校园图片,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大学。人比我们中学多了几倍,学校大了好几倍,建筑出色好几倍,楼层高好几倍,也就没有什么特点了。

  俐雅兴奋的给我介绍她想去的学校是什么样子,我不感兴趣的拿上背包走开了。

  她说,“你去哪?”

  “玩。”

  她说,“那带上我。”

  我断然回绝,“不。”

  “你继续看你的梦想吧,我走了。”

  我们总会吵架,哪怕是一点点的小事,我知道,我们的性格越来越不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我的朋友们是同一群人,所以她和我们一定不相符。何况那时已对她有所不满,即使知道她在这里没一个朋友,我还是不愿意带走她。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陈俐雅的改变,会不会还有我的责任?现在我想,是有的吧。

  陈俐雅的任性和蛮不讲理曾不止一次激怒了我,我告诉她,“这就是你没有朋友的原因。”

  我们和好之后,她安静的对我说,“锦言,你知道我性格怪异没有朋友,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这句话让我瞬间麻木。

  父母没能给我们一个幸福的家,而我们也无法给予彼此最美好的依赖。她讨厌我,我也讨厌她,于是,两两相厌,深入彼心。厌乌及乌,连同她的本质,我一同给予否定。在她那么多乞求的表情里,我始终带着不满和怒气回绝,才会让她对我的恨与日俱增。

  我一直觉得自己欠了俐雅很多,辜负了她曾对于我是她妹妹的信任。如果当时我能好好的宠爱她,是不是,就不会有了那样的后来。

  俐雅最后一次高考的时候,因为拖拉,差点迟到。

  高考成绩是我在我们学校的电脑上帮她查出来的,她不敢去看,我发短信告诉她,你刚过二本线,连带每一科的准确成绩都给她。

  我想,那一刻她是伤心透顶的,她清楚去不了她想去的大学。

  女孩去不了她想去到的远方,只能屈身留在另一座南方的城市里,在那里,细数花开花落,看惯云卷云舒。

  上大学后的她,这种境况并没有好转,甚至越来越严重。

  母亲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建议她放松自己,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多出去走动,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不要一个人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是这样所以才会想太多。也让我们家人多陪伴,多关心她。

  俐雅听从了医生的指导,常常戴着耳机一个人沿着街道走很远的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步伐开始变快,越来越快。

  有时候我和她一起走,她一个人戴着耳机大步向前走,将我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追上去,和她说话,她不想理我,说我闹腾。我说你让我陪你出来,你能不戴耳机吗?我们聊会天。

  “我要听歌。我想一个人安静。”她又戴上了耳机。

  很多事在发生的时候看不到本质,直到很久以后才会发现,其实生命中很多事情的结局,在最初的时候已经初现端倪。

  高中报名那天,我陪着俐雅去学校,她拿着户口本、报名单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我坐在花坛边看着行李。忙完后她满脸喜悦的向我跑来,说是都办好了,我们先把行李放进宿舍里,然后我们去吃饭吧。

  我看了看表,10点多了,我必须得离开了。因为我也要去我们学校报名,和她一起来是因为户口本只有一个。我拿回户口本就赶紧坐车赶回我们学校。

  俐雅送我到车站,挥手说,“小心点。”

  我拉开车窗,喊到,“回去吧,再见喽。”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的离开,竟会轻易改变最亲爱的她。

  很久很久以后的陈俐雅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如果当时我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么这三年,我一定不孤独。

  这句话,让我在十九岁的大学晚自习上泪流满面。

  在我曾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她用超越她年龄的成熟与心智教会了我很多。而我却在她一步步掉进谷底的时候,冷漠旁观。

  我在用余生试着补救,亦或是偿还,可一切早已为时已晚。即便给得了她所需要的一切,我却再也见不到当初那个自信、骄傲的陈俐雅。

  她变得沉默很多,更多时候,她更愿意一个人。

  独来独往。

  她越来越习惯生活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有朋友告诉我,曾看到俐雅一个人背着手快步的走在路上,自言自语,神色夸张。其实她在家里也是,习惯自己与自己对话,会对着镜子做表情,偶尔快乐,偶尔沮丧。

  大学毕业后的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或许她就在你身边,但是你看不出她丝毫的不对劲。因为她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吃饭睡觉,上班下班,其实,她心里边已经死透了。

  她对自己失望极了,却也没法拯救自己,只能将最真实的自己埋葬,展露出来的不过是一副躯壳。这个看似封闭的硬壳其实只要有人从外轻轻一击,她就会做好随时溃败的准备。

  她无法面对这个世界,也无法接受越来越平庸的自己。

  她不能。成人后本该是名人传的陈俐雅,却最终只活成了一部伤仲永。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6,482评论 6 48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8,377评论 2 38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2,762评论 0 342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5,273评论 1 27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4,289评论 5 37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046评论 1 28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351评论 3 40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988评论 0 25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3,476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948评论 2 32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064评论 1 33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712评论 4 32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261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26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486评论 1 26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511评论 2 35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802评论 2 34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我家处在村上最偏僻的角落,两面都是麦田,周边很安静,时常有晚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在秋夜格外响亮。因为住的实在偏僻,也...
    绯闻女孩阅读 272评论 0 0
  • 小学毕业时,曾有一次名校入学考试,我一直想考入阳光中学,那是市重点高中,我们小镇上最好的学校。我和俐雅同时去参加了...
    绯闻女孩阅读 223评论 0 0
  • 楔子 “晴子,快点哦,要关门了!” 图书馆门口,苏华冲着里面喊了一句。 “知道啦!” 晴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
    年小夜阅读 598评论 1 19
  • 1. 梅,我最不愿意写的就是你。 你一向是很要强的,高中毕业后学了裁剪,小镇上唯一的一个裁剪师傅,加上你待人和蔼可...
    我在他城阅读 354评论 0 0
  • 我猜我已经有些老了,有一段时间总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以前的事情,像是一个看遍红尘的老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呆呆的望着花园...
    绯闻女孩阅读 114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