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的脸上沾满血污,白衣上亦是血迹斑斑,被血染红的琼花瓣散落一地,在落日中显得悲凉而凄美。那是我见他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一面之后,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他。
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记忆中是被血水染成五颜六色的沟渠,无数婴孩支离破碎的尸体,漫天漫地的哀号呻吟以及张牙舞爪的士兵狰狞的面孔。他带我逃出扬州城,塞给我一只象牙做的发簪,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让你苟且于这样的人世,对不起。”
从此,我再寻不到那一袭如羽纯洁的白衣……
一
七年之后,乙酉年的往事依然如同梦魇一样缠绕着我。我记忆中的家乡如同虚幻,皓月照耀下的二十四桥,水波荡漾的瘦西湖,大宅院子里有几棵梨树,雪白的梨花被风拂落在门前的石阶上……
但是一夜之间,这一切都消失了,爹娘带着我躲到扬州城郊的破屋子里,却没能躲过清兵的屠杀,五月初三那天,村里来了四个清兵,他们把幸存的人赶到一处,所有人都目光呆滞,不敢反抗。十几个人被他们用刺刀捅死了,包括爹娘,他们却没有立刻杀我,一个人走来撕开我的衣服,我那时已经不懂得害怕,也不懂得流泪了。这时候一个白衣男子忽然冲了过来,拉起我就跑,四个清兵追上来,他把我推在道旁,夺过一把钢刀,和四个清兵缠斗起来,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貌,也记不清他的动作,我只记得那鼓荡翻飞的白衣上,溅落了一滴一滴的鲜血。当我再次被他背到背上,那四个清兵已经被他杀死了一个,还有三个被刺伤。
我闻到他身上血腥的味道,当他带我逃出扬州城后,被守在城外的汉人土匪拦住去路,我感觉到他肩头剧烈的颤抖,然后赤手空拳打死了他们的头领,余下的人不知所措,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混蛋!汉人没得救了,没救了!”声音虽低沉,却像是在吼叫,我看到他黑亮的眼睛里喷出怒火,那几个土匪被吓跑了,他把我背起来继续赶路,傍晚的时候来到一片琼花林下,我感受到他呼吸的虚弱,然后就看到鲜血从他的白衣上滴下来,染红花瓣,渗入泥土。
我惊呆的看着他,虽然早已习惯了死亡,但是在这难得寂静的天地间,依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他却忽然笑了,在这样的夕阳下,被血污遮盖的笑容显得极为凄惨和诡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跟着他笑起来。
他把头上的发簪解下,对我说:“小姑娘,我希望你能去金陵,把这个发簪交给我兄弟,他有一支和我这支一模一样的发簪。”顿了一顿,又说:“你还小,也许听不懂,但我还是要和你说,我们汉人,不能做亡国奴。所以,我请求你,把发簪交给我兄弟,这样的象牙簪,世上只有两支,你一定要找到他。”
自始至终,我没看清他的面目,我只记得天色越来越暗,他黑亮的眼神也越来越黯淡,直到他喘息着说出最后一句话:“让你苟且于这样的人世,对不起。”
我攥着他递给我的发簪,在皎洁的月光下瑟索着,那是我见他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一面之后,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他,虽然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
绣阁里的香雾散了,那一枚小篆香燃得只剩灰烬,如同我的渐渐消逝的青春。
如今我已经是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女,专门为我造的画舫是金陵一带最大的一艘,一年前,我用攒下的钱在秦淮河畔盖了一座小楼,名曰“未泯小筑”。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珍藏的那支象牙发簪上刻了这样两个小字——未泯。我想,那也许是恩人的名字吧。
七年前我来到金陵,被人贩子相中卖到青楼,那时候如同行尸走肉,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在我脑海中造成难以磨灭的印记,折磨着我的神经,是一只象牙发簪支撑我存活于这个肮脏的人世。我要帮他完成遗愿,寻到拥有另一支发簪的男子!
然而世事难料,不久之后,南京也沦陷了,满清朝廷颁布了“薙发易服令”,等到我慢慢长大,成为秦淮河上的红牌姑娘,渐渐拥有自由之身的时候,周遭已几无束发的男子,汉人的男子已经用不着发簪了!每每念及此,我便只能凄然一笑,想起那白衣男子愤怒的低吼——汉人没得救了,又记得他临死前坚定的言语——我们汉人,不能做亡国奴!然而,我却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男人投靠了清廷,七年前来到南京的时候,多少人感恩戴德的迎接清军入城,感激他们的不杀之恩。七年来,我见识了太多的男人,却不准他们碰我的身体,我觉得他们很脏,从骨子里烂掉的脏。每天清晨,我要把画舫中的一桌一椅擦洗十数遍,客人不小心掉下的折扇、烟袋之类,能烧掉的便烧掉,不能烧掉的我也会叫人全部丢掉,以至于“未泯小筑”里的怡冰姑娘有洁癖这这件事,在金陵城里闹得人尽皆知。
秦淮河上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姐妹们都已经各寻出路,这几年来,不少有钱的商人、官府的阔少拿着大把的银子来替我赎身,老鸨把价格一升再升,门槛依然被踏破,但是他们得到的答复永远是“怡冰姑娘并无此意,大爷请回吧”,其实,二十岁的年纪,韶华已逝,再拖个几年,再寻出路就难了,老鸨无事便来“未泯小筑”做说客,然而我对她只能苦笑敷衍,因为我的心,早在十三岁那年就交付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随着他的逝去,心也就死了,在这令人绝望的尘世,我的身体只是一具躯壳,活下去,只为心中一句诺言。
然而生活,却随着另一个男人的出现而有所改变……
那天,鸨母派人送了新的衣服给我,小叶帮我展开衣服,开心的叫着:“姐姐,这些衣服好漂亮!”
小叶是我两年前收留的小丫头,才十四岁,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平时我们以姐妹相称,有时候,我甚至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我当然不希望她在风月场中染上一点风尘之色,因此总把她留在“未泯小筑”里,想着等她长大些,便给她找个好人家,也算我这一生不枉活了。
我听见她的叫声,舒心的笑笑,小女孩总是喜欢漂亮衣裙,这一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新鲜花样。我走下阁楼,看到她把衣服披在身上比划,却吃了一惊,想也不想的勒令她退还回去。小叶兀自不解的呆站着,看看我,又看看来送衣服的龟奴,有些不知所措。
我无法跟小叶生气,只好压住火气冲那龟奴道:“为什么是旗装!”
那小伙子是新来的,一下子红了脸,小心翼翼的说:“姑娘别急,听说这是贝勒爷的意思,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姑娘就不要为难小的。”
“贝勒爷?”我平时深居简出,除了偶尔替客人唱曲弹琴,外面的事情向来不大过问,况且我的规矩这里人人知道,有些不耐的道,“我不是说过,不替满人唱曲的吗?”
“是是,”那龟奴唯唯诺诺,冷汗都淌了下来,“但是贝勒爷传话来说,倘若姑娘不唱,就要一把火烧了画舫,叫这秦淮河再做不得风月生意。”
听了这话,我心中不由一寂,那个什么贝勒爷若只是冲着我来也便罢了,但他拿整个秦淮姐妹们的生计来要挟我,却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那龟奴看我不答话,便规劝道:“姑娘的规矩也该变变了,如今满汉一家,汉人满人的穿戴样貌根本无甚区别,咱们改了满人的装束,满人也改了咱们汉人的口音,这样的太平日子,不是比之前朝的罹乱来的快活得多么。”
我有很多的话说,可是我知道他听不懂,叹了口气,倦倦的说:“你转告那位爷,我是女子,他们满人早有政令,女子可以不穿旗装,他若执意想烧船,就先来烧了我的未泯小筑,但这旗装,怡冰是万万不会换的。”
那龟奴还本来想说些什么,但见我说得斩钉截铁,又见小叶向他摆了摆手,想说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好吧,话我会传过去,但这衣服既拿了来,小的不便带回,任凭姑娘处置好了。”说完便走了。
小叶见他走远,吐了吐舌头,我不禁觉得心烦意乱,叫她把衣服尽快烧了。小叶犹自不解:“为什么,姐姐?”
我只觉得身心俱疲,叹气道:“那些男人愿意做亡国奴就由得他们去了,难道我想躲入小楼独善其身他们也不许么,难道这世事竟不能给一个小女子一块栖身之地?”
小叶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臂说:“姐姐,我知道你心中定有着男儿大丈夫般的抱负,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咱们既然生为女子,总不能真的和那些大爷较真儿。”
我有些惊异,惊异于小叶说出那样成熟的话,看来她再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就算我再怎么保护她不让她被这个复杂的社会腐蚀,也依然力不从心。凡尘俗世,终究避不开,也躲不掉。
于是我说了些以前以为她不会理解,因此没跟她说过的话:“小叶,你知道这幢小楼为什么取名为‘未泯’么?”
小叶点点头,说:“我常见姐姐拿着那支发簪……”
我愣了一下,转而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但是,那只是其一,”我拉她坐下,燃起一炉香,继续道,“满洲人入主中原,山河破碎,汉人却不思复国,如今装束也变了,一个个都投靠了朝廷,做了亡国奴,反倒开心的躲进温柔乡。真正有骨气的汉人死的死、亡的亡,正是国仇未泯,情何以堪。这支发簪的主人刻下这字,想来也有这层意思在里面,我的性命是拜他所赐,把‘未泯’二字挂在头顶上,也是为了表明心迹。”这些话许久不曾和人说过,一时抑制不住激动,走到窗前,凭栏远眺,“我们做女子的,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无法驰骋疆场、施展抱负,混迹在这风月场中,更是连清白都难以护住,但总是要坚定着心中的信念,拼死保住忠贞,就是死了,也是干净的。”
小叶似懂非懂的样子,眼睛却湿湿的,“姐姐,不管怎样,我都听你的。”
“那好,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忽然转过身,郑重的说。
小叶认真的点点头,“姐姐,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别说什么拜托的。”
“好,”我把那支发簪从头上取下来,对她说,“这本是男人用的发簪,我要告诉你关于它的故事。”于是,我把童年的遭遇告诉给小叶听,她听得泪流满面,我握着她的手说:“‘未泯’这个名字,它还有第三层意思。自从朝廷颁下薙发令,要寻找有同样发簪的男人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所幸的是,当年南京并未遭屠城,所以我要找的人也许还活着,如果他知道有人用‘未泯’这个名字,说不定会自己找上门来,这也是万不得已的守株待兔之计,但如今一年过去,未泯小筑的名声越来越大,却依旧没什么动静,只怕那人也是凶多吉少,这也难怪,想来他也是个慷慨之士,终究难逃一死。不过,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还是要等下去,但如今……”我看了看桌上刚刚送来的旗装,苦笑道,“你收拾东西,带着这支发簪,到浅香楼暂避一时,倘若我有什么不测的话,你就帮我找那个人,好不好?”
小叶意识到了什么,甩开我的手,慌忙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陪着你。”
我怜惜的看着她:“小叶,你真的不能助我完成心愿吗?”
小叶一下子无言,想了半晌,这才紧紧咬住嘴唇,不情愿的点点头,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
我欣慰的笑了笑,把她护在怀中,我多么希望这个女孩可以摆脱像我一样的命运,去做一只天边的小鸟,自由自在的呼吸,自由自在的飞翔!
二
浅香楼是我的五个小姐妹住的地方,平时时常走动的,小叶去了那里,我便也没什么挂牵。
不出所料,三天后,那个名叫穆德的贝勒爷来到“未泯小筑”,他的气质倒还儒雅,不似满人将领粗鲁的模样,因是旗人样貌,长袍马褂的装束便也不似汉人穿起来那般猥琐。
他进得厅中,把折扇一摇,倒显得神清气朗。我向他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于是他谦和的笑道:“素闻怡冰姑娘冰清玉洁、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才信传言非虚,在下来此别无他意,但求一曲天籁。”
听他言语之中,并无逼迫之意,反叫人不好推辞,但我心中并不能对他的贝勒身份有所释然,故而问道:“前日有人来我这里,说是倘若怡冰不为大人献曲,大人就要把秦淮河上的画舫都烧了,却不知传言是实是虚?”
口气咄咄逼人,令对方很不自在,但他倒是极有气度,陪笑道:“姑娘言重了,那不过是句戏言,如何当得真呢?”
“那好,怡冰今日抱恙在身,恐不能待客,大人既是明理之人,还望海涵,这就请回吧。”
那同来的随从见我如此嚣张,顿时急了:“你这死丫头,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我们爷真是好惹的么!”
我瞥了那人一眼,冷笑道:“我正是敬重大人,才在这里备茶相迎,但此间向来不欢迎狐假虎威的汉奸奴才,还望阁下自重,被人赶出去就不好看了。”
那随从登时火冒三丈,正要发火,穆德却把扇子一挡,拦住他,又把扇子在手上一拍道:“好,都说秦淮河上的女子虽流落风尘,却个个刚烈,今天算是心服口服了,”继而敛起笑容,话锋一转,口气也变得硬了,“但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今后说话还是收敛些好,否则说得过了,招来杀身之祸,在下便是怜惜万分,也保不得你。”
我轻蔑的笑笑,说:“中国有句老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大人既然深受汉文化的感染,这些话还需慢慢体味才好。小女子的命大人想拿便拿去,但嘴长在我身上,唱不唱却是我的自由。”
话已至此,我也惊异于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竟是半分台阶也不给对方下,不想那贝勒爷倒当真沉得住气,冷哼了一声,道:“好,看起来姑娘真是病得不轻,既然如此,在下就等姑娘病好了再来。”说完拔腿就走,但“未泯小筑”却被官兵围了起来。
管不得那许多,我重重的坐到椅子上,忽然有种被掏空的疲累之感,脸上火辣辣的烫,倘若先前所说抱恙在身只是托辞,那么现在虚汗淋淋,竟真是害病之相。
又过得几日,身子竟一日不如一日,几乎下不得床,那穆德贝勒倒是一天不落的过来探望,请了郎中,抓了药,没有转好的迹象。郎中说是脉象紊乱,但查不出病因,换了几个郎中,说话都差不多。
那随从名叫卢城,自是砣不离称称不离砣的跟在贝勒爷屁股后边,他那日被我揶揄,心怀不满,找到个机会当着我面得意的说:“怕是言语间冲撞了贝勒爷,小鬼附了身,恐怕要请道士来作法,驱鬼降妖才行。”虽是句戏言,那贝勒爷倒当了真,四处去找寻道士。我身体虚弱,百无聊赖,自是无心阻拦,便也由得他去。
不想清廷曾颁布“十从十不从”的政令,除了女子可以不改换满人装束外,和尚道士也可以幸免于难,许多人为守名节,不惜出家做了和尚道士,于是这南京周围的道观里,十之八九倒是假道士。
那卢城不明所以,为了复命,胡乱抓了个小道士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穆德看他年纪轻轻,颇不信任,但那小道士倒是不卑不亢的言道:“大人,小道自幼随师父修行,这些年因为朝廷颁布薙发易服的命令,许多家里为此死了人,冤魂不散,需得请人作法,我随师父奔波其间,这些年做下的法事也有几百场。区区一场小病,不过小鬼缠身而已,大人请放心好了。”
我听这小道士在满清贝勒面前敢如此说话,倒不像是个普通的骗钱道士,于是挣扎着爬起来,想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说起来我的病也当真奇怪,无甚病痛,只是身子衰弱得厉害,本来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如此怪法,也不由得不信。我支撑着到厅堂里,看见正有几个随同的道士在搭香案准备施法,那说话的小道士看上去眉清目秀,正用白布擦拭手中的长剑。
我正要出去和他说几句话,却被穆德贝勒看到我下了床,赶紧走过来扶我,我躲了一躲,不小心碰到柜子弄出声响,那小道士便向这边瞧。
我和他四目相对,忽然间有种说不清的感动,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男人束发了,也好久好久,没见过那宽大飘逸的汉装了。他冲我腼腆的一笑,我也冲他一笑,然后扭身回房间,然而在一刹那,我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好像有东西一炸,整个人僵住了。
我猛然的一回头,盯在那小道士的发髻上,天哪,他用来束发的,居然是一支象牙发簪!我一时间因为兴奋而有些摇摇欲坠,穆德贝勒终于搀住了我,我下意识的把手一抽,收起慌乱的心情,对他说:“大人,我觉得精神好些了,让我留在这里吧。”
穆德看了看那个小道士,小道士点点头,穆德立刻着人去搬了卧榻来,叫我坐下,我因为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而不能发一言,这时作法却开始了。
小道士把几张写了怪异字符的黄纸挑在剑尖上烧了,口中念念有词,一柄剑在案前舞来舞去,煞有介事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眼睛里忽然闪现出寒光,用余光斜睨着穆德贝勒所坐的方位。我心头划过不详的预感,很多事情拼接起来——七年前那个白衣男子的武功,一模一样的象牙发簪,不能做亡国奴的誓言,还有面前这个小道士手中的剑,以及他杀意的目光。
“小道长!”我倏的站起,强打精神的笑道,“您的法术当真灵验,我感觉好多了,法事不如到此结束,留下来,吃顿饭吧。”
穆德贝勒先是被我突如其来的话惑了下,见我气色真的见好,便关切的问这问那,我的怪异举动也不去追究了,那小道士的计划被我破坏,脸色阴晴不定,却未推辞我的好意,留了下来。
席间,我取下墙上的琵琶,虽然感觉有些吃力,但终于没把疲态显露出来。多日不曾弹奏,琵琶触手便有清凉之感,我调了几下弦,环视了下四周,发现他们正不解的看着我。
我浅浅一笑道:“承蒙贝勒爷多日的照料,怡冰无以为报,趁今日神清气爽,加之高朋在座,请让我弹奏一曲,这首曲子是我自己编的,名字就叫做‘未泯’,今日是第一次拿出来献丑,还望大家莫见笑为好。”
又对那小道士道:“这位小道长与我初次见面,恐怕不知这曲名来历,”事以至此,我反而不急了,替他娓娓道来,“怡冰本是扬州人士,七年前逃难至此,不幸沦落风尘,虽如此,但觉心中许多心事未了,故给此间取名‘未泯’,这首小词开头所写的,正是我伤怀之事,还请道长多加指点。”
不等他答话,我已拨弄琴弦,唱出一首小曲儿:
“
浅草萋萋,
香魂一缕,
楼高竟只合独倚。
巷深酒冷,
牙板尘遍,
簪不住怨鬓愁鬟。
恩仇难断,
人情冷暖,
逝水匆匆芳菲散。
今生无盼,
还待来年,
愿为涧底君心兰。”
唱完一曲,本还想再唱一遍,但气息已极不顺畅,勉力支撑也难。其实我这个曲子是临时信口所编,内容虽是表明一个欢场女子红颜已逝、独居寂寞、心怀哀怨的心事,但事实上,是想借此曲向那小道士传达信息,如果他刚才听懂了我说的话,那么把歌词的首字连起来,就是——
“浅香楼,巷(象)牙簪,恩人逝,今还愿。”
但是我只唱了一遍,生怕他没有听出来,但续唱已是不能,正着急间,却听那小道士道:“原来姑娘是扬州人,真是好巧,我师父也是扬州人。”穆德接过话头说:“如此甚好,倘若怡冰的病能治好,我们定当去仙云观道谢,到时候怡冰也可与你师父共叙同乡之缘,你看如何?”这最后一句是冲我说的,我心思一转,想到即便他没有听懂,来日也有机会再见,当下微笑权当答允,如此心中一畅,久结的郁气竟而疏散了许多。
那日之后,我的病渐渐好转,总算能下得床了,穆德贝勒照例是一日来一次,只是嘘寒问暖,绝无造次,一来二去,我对他的态度也不似先前那么冷淡了。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我正想着不知小叶怎样了,在浅香楼住得可还好,她却蹦蹦跳跳的跑了来。这时却觉得她和往日有很大的不同,好像一下子变漂亮了,比之先前更加活泼可爱。
“姐姐,一个小道士要我给你传个口信。”她一来,便带来令我开心的消息,看来那小道士已经听懂了我的曲子,便催着小叶继续说。
小叶趁机喝了口茶,把头探在窗口向下看,这时门口还有穆德贝勒派的两个官兵在把守,小叶挠挠头问:“不碍的嘛?”
我摸摸她的头,笑道:“你这小丫头,心眼儿还不少,咱们进屋说。”
我们便进了卧房,小叶这才放心的说:“姐姐,咱们这才真叫因祸得福,本璞哥哥都跟我说了,噢,本璞哥哥就是那个小道士,他的名字叫做陆本璞,他的师父才是那支象牙发簪的主人。”
听到此处,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了,赶忙问:“要你带的口信儿是什么?”
小叶道:“他师父要你明日到仙云观一叙。”
仙云观位于南京城东郊的紫金山上,路程倒不是太远,但建在山顶,恐怕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可是不等我跟小叶说,她已先道:“姐姐,你这个病装得还真是及时,本璞哥哥一个劲儿的赞叹你聪秀过人,是女中豪杰呢。”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认为我是在装病以便逃过穆德贝勒的纠缠。见小叶那么开心的模样,我实不愿扫她的兴,更不想叫她徒增烦恼,替我担心,于是一笑而过,权当默认了。
当天傍晚,穆德贝勒又来拜访,我和他说了明日要去仙云观进香一事,本以为又要一番争执,不料他反而极为替我着想:“那仙云观的小道长替你治好了病,他师父又与你同乡,自是应当过去拜访的,只是我明日还有公事在身,不能陪你同去,我看小叶姑娘和你的关系不错,就让她照顾你吧,一定要注意身子,不要太累了。”
这正是我希望的结果,那一夜辗转无眠,心里想着恩人的兄弟会是什么样子,会和我说些什么样的话,昏沉间做了个梦,梦里飞花丝雨、无边无际,一个白衣男子持剑而舞,白袍沛然抖动,衣袂因之飞扬,漫天花雨随着剑势狂舞翻转,时近时远,时远时近,醒来时,我的嘴角还挂着笑容,早如止水般的心灵仿佛一瞬间被开启了。
第二日,我去了紫金山上的仙云观,如果我知道这一去,注定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那么我宁愿把所有的希望都埋葬,然而,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终究会去,如果能用我的血肉之躯去祭奠那原本华美的“衣冠故国”,那么,就用鲜血洗刷掉所有的耻辱吧!
三
仙云观始建于南宋末年,全部用的是木制结构,历次改朝换代经过多番修葺,如今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来到这里,恍如隔世,虽然身体感觉到异常的疲惫,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这样仙境一般的地方,就是我梦中来了千百遍的世外桃源,是我一直欲摆脱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间而渴望逃入的渊薮。
然后我就看到那角白色的道袍,仿佛在皎洁的月光里反复捣洗过,不染凡尘的白。白袍后面,是一张清矍俊朗的面容,安然淡定的笑着,那样的眼神和神情,似乎在梦里见过很多次。
“贫道恭候姑娘多时,快请进吧。”
于是我走进那间名为“竹苑”的斗室,空气里有种清凉的味道,我一眼就看见那两枚发簪,并排的摆在桃木桌子上。我拿起两枚发簪,细细的端量着,发现确是一模一样,只不过,一枚上面刻了“未泯”二字,而另一枚并没有刻字。
“你是他的兄弟嘛?”我转过身问,他却不答话,向我深深一揖道:“在下吕鲲,姑娘高义,如今我们总算有了大哥的消息,而在下今日请姑娘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听他的口气,大是非比寻常,于是我让小叶在外面等候,自己则与他闭门交谈起来。
于是我知道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在知道这个故事之前,我对这个世界是绝望的,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我重燃了生活的希望。七年前,那个白衣男子给我一次生命,七年后,还是这个白衣男子,给了我另一次生命——这个白衣男子,他的名字叫苏岩——
“苏大哥是崇祯十四年的进士,因不满朝廷的腐败,一直未曾出仕,在江南一带游学。他自幼习武,我家也是武术世家,我们便是因此在扬州的武会上相识后结为兄弟的。
“崇祯十六年,各地起义军纷起,流寇不绝,京城又是瘟疫横行,苏大哥的一位朋友散尽家财,在南京大报恩寺做了个很大的法事,以乞佑苍生。我于是随苏大哥前往南京观礼,也想邀南京的同道一同上疏朝廷,针砭时弊。恰是这一年,史可法大人上任南京兵部尚书,苏大哥求见史大人,二人彻夜深谈之后,苏大哥就投入史大人麾下,我自然是追随他的。
“转年,北京城被攻陷,皇帝自尽,南京立时成了新都,但新帝腐败昏庸,不提也罢。那时满清攻城略地,横行无惮,南明朝廷却还在与起义军打仗,整整一年,我跟随苏大哥奔走各地,组织抗清力量,事情刚刚有了些眉目,却传来史大人督师淮扬的消息,苏大哥让我留守南京,等待他的号令,他自己则赶去扬州协助史大人,不想这一别竟成永诀……”
吕琨说到此处,声音滞涩,长长叹了口气,我眼前立时浮动起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仿佛越来越清晰了,猛然惊觉,如果他不救我,想必现在有更大一番作为吧,忽然就有种负罪感,漾溢在胸口,然后慢慢往上爬,爬到喉管,滋味苦苦的,但是,又有一丝丝甜,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男子,他竟然为了我而死呢,虽然明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过自私狭隘,却终是不由得它不冒出来。
我静静等他说下去,吕琨呷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
“这两只发簪原是用来做兵符的,但苏大哥的消息我是左等不至右等不至,后来就听说扬州惨遭屠城,晓得兵符是用不上了,朝廷也不能指望,我们于是立刻联络义军,然当时处此恶况,小集团各自为政,乱作一团,我们也是回天无力。几年来,兄弟们死的死亡的亡,只有我还苟且偷生着,想来真是惭愧。”说着摇头苦笑。
我听他说得不清不楚,他们既是史大人的部下,那该是朝廷的人,如何又与起义军打得火热?他们究竟是什么组织,还能用兵符发兵?一概语焉不详,我想那里头恐怕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东西,所以没有追问,我唯一明白的是,那支迟到了七年的发簪,如今是无用的了,不禁黯然。
“那么先生如今叫我来此,又是为何呢?”我忍不住发问。
吕琨站到门口极目远望,沉默了半晌,忽然翻身向我下跪,揖道:“在下有一事相求,请姑娘万勿推辞!”
我失了一惊,忙起身道:“先生请起,如此实是折杀怡冰了!”
吕琨却未便起,又道:“在下与姑娘初见,就陷姑娘入此危境,实在于心难忍,无从报还,但咱们汉人衣冠,不可不复啊!”
我有些明了了,记得苏大哥曾对我说的“咱们汉人,不能做亡国奴”,凄然一笑道:“先生言重了,怡冰虽为一女子,也是汉家血脉,眼见国家败亡,心痛难当,却有心无力。今日与先生初次谋面,先生愿信之托之,怡冰自当万死不辞,何谈报还呢。”
吕琨这才站起,到门口望了望,确信没有外人了,又郑重的把门关起,进入后殿,出来的时候,手中托了一高一低两只黑漆木盒,放在桌上。我疑惑的看着他,吕琨说:“姑娘请打开吧。”
我于是好奇的走过去,心中砰砰直跳,我缓缓开启盒盖,看着里面的物事,眼泪不争气的涌出,一时说不出话来。打开另一只木盒,实不忍再视,重重的把盒子盖上,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吕琨知我难发一言,于是解释道:“这是顾先生的遗物。”
原来那只矮盒中,是一套祭服,玉带大授一应俱全,高盒中则放置着冠与簪,这是汉人祭拜圣贤时才穿的衣裳,是在南京城再难得一见的汉家衣冠。
我初时还未领会,听得遗物二字始料其中必有深意,连忙擦干泪水,转身问道:“顾先生是?”
吕琨对天一揖道:“就是东林先生顾宪成。”
我心中一惊,原来他们是东林党人,这几年清廷到处捉拿东林党和复社的人,不想他们却隐匿在这山中。
吕琨继续释疑道:“我们可不敢以东林党自居,但顾先生去世几十年,他的遗物只存下这一副衣冠,却不能不守。现在政令严酷,风声鹤唳,咱们倾力保存这副衣冠,不为别的,只为延续理想和道义,指望有朝一日,复此衣冠!”
我的身子微微颤抖,如死灰般的心思仿佛瞬间复活了,我发现,这世界原不是一片漆黑,汉人的血性、骨气、胆魄,尚在流传。
“我能做些什么?”我急迫的想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吗,我能吗。
吕琨点点头道:“那个叫穆德的贝勒忽然来到南京,表面上是混迹风月,暗地里却在彻查抗清的一切势力,本璞那孩子做事冒失,没我的吩咐就私自下山想暗杀穆德,幸得姑娘相救,才没酿成大祸。但这仙云观想来也不安全了,咱们休养生息这么多年,为的是留下复国的种子,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现在时机虽未成熟,但被逼到这个地步,也只有和他们拼了。这盒中除了衣冠,夹层里还藏有东林学子的文稿数十万字,今日托付于姑娘,只要精神和信念不断,就是我们俱都死了,相信满清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我心里忽然很难过,原来他们托付我遗物,是决心与世永诀了,但这意志却不可拦,真叫人情何以堪。我于是拣些旁的话题来说:“我听说,现在朱氏在广西称永历皇帝,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复国。”
吕琨忽然拍案而起:“咱们保的是汉家天下,可不是为他朱明一家卖命!”
这政治上的纷纷扰扰,我总是不太明白,但我知道,如果这还是汉家的天下,民众决不会反抗得如此厉害,如果衣冠未毁,这仇恨也必不至来得如此炽烈。
吕琨的火气渐渐消了,冲我歉然一笑,我微点了点头,也是歉然一笑。但是我却想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于是正色道:“先生如此信我,怡冰深感惶恐,但未泯小筑是穆德常来的地方,万一被他发现,性命事小,若东西被毁,我的罪过可就太大了。”
吕琨笑笑说:“不瞒你说,我们想来想去,未泯小筑怕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女人办事有时比男人还方便的多……”说到此处,忽然一滞,敛起笑容,起身一揖到地,“请姑娘再受吕某一拜。”
这一次我没说什么,他言语里似乎藏着什么深意,我心底里一寒,但又想不透彻,一股疲累之感复又侵袭全身,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体还未痊愈,也该是下山的时候了。
拜别吕琨等人回到“未泯小筑”,我不知该把两只木盒放在何处,几日来,都在忐忑中度过。吕琨临别的时候对我说:“适当的时候,会有人来取这两只木盒,凭的还是这只象牙簪。”
人生的际遇有时真的很奇特,七年前,这支发簪是我的寄托,我要把它送还给它的主人,而七年后,它再次成为我的寄托,我等待着,有人把它重新送还给我。
然而人生的际遇又总是会始料未及的变换,往往无法面对却不得不去面对……
四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吕琨大哥那句含意深刻的话。
那一天恰是春风和煦的午后,透过画舫的竹帘,可以看到岸上有人在放纸鸢,纸鸢飞得那样高,只剩下蓝天上的一个小黑点,空气很暖,暖得令人心醉。
我随手拨弄手边的一具瑶琴,铮铮然那么悦耳。我有好久没上船了吧,心中默默计算着时日,自从得了那个古怪的病,就一直恹恹的不愿出门,唯一一次的出门是二月前去紫金山仙云观,回来之后倒是渐渐恢复了体力,但心情一直不佳,大概是因心头多了份沉重吧。
穆德贝勒回了北京,我心中那块大石头才总算是落了地,生活也渐渐回复往日平静,只是一直闭门谢客,日日于小筑中抚管弄弦,倒也自在。老鸨因明了我是贝勒爷看上的人,便也不敢干涉我的自由,于是过了段颇清静的日子。
倒是小叶,过不得几天就往外面跑,一忽儿说去集市上买香粉,一忽儿又去佛堂里面还愿,我料想是有人在牵着她的心哪,又记得她提起本璞哥哥时候的那个神情,她的那点小秘密也就难掩藏。我没说破,心想这也倒好,小叶与这些正义之士交往,总好过常在风月场中去学了坏。
这天却是老鸨亲自来请我上画舫的,据说同去的还有好几个小姐妹,大家趁着风和日丽、天清气朗,又都有空闲,凑在一处聚一聚。我虽一向喜静,但在屋子里憋得久了,也想念着大家,便爽快应了下来。初登画舫时,还颇有些不习惯,不过很快适应了那飘飘摇摇的感觉,这感觉就如同我一直以来的心情,漂浮和不安。
我就坐在窗边,看岸上的那些人,如果忽略掉他们的衣冠,那么这样的生活就也不错,忙忙碌碌、平平凡凡。我轻啜了口茶水,凝望着悠悠秦淮,享受着午后闲逸,忽而觉得困了,便靠着卧榻小憩,心想这几个小姐妹也真是磨蹭,叫我空侯了那么久也不来。
大概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这当儿我虽闭着眼睛,但没有睡着——听到有人走进的声音,却不像是姐妹们,勉力的张开眼睛,却是一个男子,头脑一下子清醒,然后就清楚的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突然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心扑扑跳个不停,忘记说话,也忘记,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穆德,他换下了满清贵胄的装扮,穿起汉人老百姓的衣服,那虽然依旧是满服,但已很有些汉化的成分了,又或者,终于脱去满服的繁复奢华,还原了汉服点滴朴素之美。
“怡冰,你倦了吗?”他依旧是那样温文尔雅的口气,“身体怎样了,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样的问候,并不虚伪,甚至令人温暖,因为他的口气、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真诚。我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不是为了穆德的到来,而是为自己荒唐的想法,我似乎被他打动了,我,竟然被一个满清的贝勒,打动了!
“刚睡醒,会着凉的。”他走过来要替我披好外氅,我立刻把身子躲了一躲,佯做冷淡客套的说:“贝勒爷别来无恙。”
穆德很诧异的问:“怎么,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忽然回来吗?你也不问问我怎么这样的打扮吗?”
我转过头去,依旧冷冷的说:“您回来,自然是公务在身,至于穿着,更不是我该过问的。”
“唉。”他长叹了口气,似在想着什么难解的事情,好久好久不再说话,气氛这样僵持着,我也有些明白,哪里有什么姐妹的聚会,这场面分明就是他刻意安排的,我有些想气,却又气不起来,即便是他安排的,那又有什么要紧,他也不过是想邀我出来,陪陪他而已,我有什么资格责备他呢。
“怡冰,”穆德忽又开口,语气有些凝重,却依然是诚挚的,“不料过了这么久,你对我的误会还是那样深,其实我此来,全是为了你,我素知你不喜欢旗装,所以特地换了汉人的衣服,也是为了讨你欢心,怎么你倒像是更加不开心了。我……”他迟疑了好久,这才说道,“怡冰,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这句话,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向来都以为那是男人们的谎言,事实也如此,那些和我说过这些话的男人如今早已三妻四妾,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哪里还记得他们说过那样的话。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却相信了穆德的话,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如果还不能感知一个人的心思的话,那么我未免太愚钝了。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他未出口之前,我已决定拒绝他,我起身行礼,缓缓的说:“怡冰能得大人垂爱,真是三生有幸,但我只是一乡野女子,恐怕终会叫大人失望的。”我用这句话拒绝过许多男人,因为我打骨子里看不起他们,然而今次却竟有些不同,我是怕穆德陷得太深,会伤了他自己。
“怡冰,你说的可是真心话吗?”他那样急切切的问我,有一种惹人心痛的稚气漾在面容上,那样的表情,和平常的他不太一样。似乎只有在我面前,他的这种稚气才能闪现吧。
吕大哥的那句话压向我“女人办事有时比男人还方便的多”,这话语仿佛砰的在胸中炸开,充塞我整个身心。我心生恐惧了,也许我是该接受他呢,也许在他身边,我可以救了那些义士的生命,我可以更好的保存那副汉家衣冠,直到它恢复的那一天。可是我却在心底里告诉穆德,你不要靠近我,不要招惹我,不要迷恋我,我会害了你,会害了你!
可是他还在逼我,“怡冰,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只是不愿意我是个满人对吗?这没有关系,我可以带你远离这里,去一个世外桃源,一个一尘不染、毫无喧嚣的地方,”他那样急促的呼吸着,用灼热的眼神逼住我,声音也有些发颤了,“这两个月没见到你,你可知我几乎夜夜难眠,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眷恋一个人,会愿意为她付出一切。怡冰,你是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一定能体会到我的心对吗?为什么要管什么满人汉人呢,如果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的身份,你还会这样说吗?怡冰,你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了,好吗?好吗?”
听着他近乎哀求的告白,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身子在不住的颤抖,自己都无法控制,满耳朵里都是“为什么要管满人汉人呢,为什么要管满人汉人呢?”。穆德一把抱住我,“怡冰,你怎么了,冷吗?病了吗?”我狠狠的挣脱他,“不要碰我!”声音那样响亮,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你真的这么恨我吗?”穆德的眼神里满是失望和不解。
我咬了咬嘴唇,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声说道:“那一年,我十三岁,清兵来到扬州城,大人都不许我出门,后来三叔四叔不晓得怎样都死掉了,妈妈不让我看,把我藏在小屋子里,我听见邻居的大婶刚生的小弟弟在哭泣,哥哥说那是粮食没有了,大家都在挨饿。我央求哥哥带我出去,给小弟弟送一点东西吃,我不晓得婴儿是一定要喝奶的,但是哥哥却同意了,带着我偷偷溜出去,大街上杂乱不堪,空气里有种难闻的味道,却没有一个人,我们到了邻居家门口,发现里面正有两个清兵,还有邻居的爷爷奶奶倒在血泊里,我吓得就要大叫,幸好哥哥捂住我的嘴。两个清兵说了些什么,一个哈哈大笑着夺过大婶怀中哭闹的婴孩,一把摔在地上,哭声立时断了,大婶当即昏倒,另一个却蹲下去扯破她的衣服。我吓得瘫软在地上,不敢再看,哥哥小声对我说,躲在这里千万千万别出来,我已经无法思考,慌乱的点点头,哥哥就冲过去,拾起地上的一条木棍打向那个摔死孩子的清兵,那清兵的刀却先一步插进哥哥的胸膛,鲜红的血流了满地……”我的声调越来越高,说到这里,却已经泣不成声,话语也含混得听不出了吧,这大概是七年来我第一次放肆的哭泣,也是第一次说出我曾经目睹的一切,然而我知道,我所目睹的,还只不过是惨剧的万分之一。我一直努力去忘记这些往事,可是那鲜血总是越来越清晰的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鲜血中一袭白衣的身影,对我说“让你苟且于这样的人世,对不起”。
良久良久,我的泪水依旧肆虐的涌出,穆德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如何安慰,看我哭得实在不成样子,才省得掏出手帕递给我,“怡冰……”他的口气充满爱怜,仿佛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但是我却粗暴的再次推开他的手臂:“别碰我!别碰我!”我大声喊着,手臂不听使唤的颤抖,那是仇恨,我压抑了许多年,以为已经淡下去了的仇恨,我也从不知道,这仇恨如同爱恋一样,可以有朝一日发泄得那样疯狂。
“禽兽!只有禽兽才会那样,”我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只是喃喃重复着,“我不会和禽兽生活在一起,你们杀了我的亲人,毁了我的家园,还毁掉了我们的衣冠,只有禽兽才会这样,我恨不得杀了你们,你要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恨……”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那都是我隐藏深埋心底的话吧,一直以来努力做一个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女子,却不料终究还是会说出如许怨毒的话。
“如果你真的那样恨,”穆德似乎也极倦了,沉沉的说,“那么,你杀了我吧。”说完,他环视四周,把桌上的水果刀递在我手里,“如果你觉得好受些,你就杀了我。”
他说的如此平静,我努力的止住哭泣,然后就笑了,笑得很凄凉,我说:“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何苦这样做作呢。”说得也那样平静,发泄过后,大概就恢复了原来的我吧。只是我终于明白,仇恨绝不会因时间世事的推移而淡忘,他能打动我的心,却怎么也打动不了我的灵魂,我不可能爱上一个满人。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悲哀而荒唐,可是我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难道这就是宿命?难道我是一个不能再爱了的人?
五
春天的天气总是很古怪,早上还是暖暖得熏风欲醉,傍晚的时候已是寒意料峭。我在画舫上弹了半日的琴,心境舒朗了许多,这时也略感寒意,披了件披风在身上,转身遥望岸上的身影。因为我把画舫的缆绳断了,任它漂浮,这两个时辰船也行得远了,那人就沿着岸一路跟着。
远远看去是一袭白衣,穆德知道我喜欢白色,所以就穿了白衣。我苦笑了下,觉得很荒诞,叫声“老丁”。老丁是我的船夫,他听到我唤他,立刻应道:“怎么了姑娘,是要回了吗?”
“是,我们回吧。”夫子庙那边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了,往日这个时候,我大概才刚刚入船待客吧,可是如今不知为何会如此的兴味萧索,人也慵懒了许多,大概是那病落下的病根。
我继续弹弄那张瑶琴,这是前朝斫琴名家所制,年代已颇久远,选用的是楠木为阳,梓木为阴,求其声远逸。琴是一位盲眼琴师赠与我的,他本来一直在画舫里弹琴,不常说话,后来大概得了难以治愈的病,对我说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这张琴或许配得上你,他把琴送了我后就不知所终了。我那时还不太懂琴,过了许久才知道那是张很贵重的琴,而且这琴师原本来自宫廷,因为不肯给满清朝廷表演,不惜自毁双目,流落到这十里秦淮讨口饭吃。于是我给琴取名“寄傲”,多年来未曾离身,而这空寂辽远,清逸透拔的琴音,我也从不轻易抚给人听的。
“姑娘,”老丁在外面叫我,我才从凝思中回过神来,“门口像是红姑娘。”他说,我向未泯小筑方向望过去,果然见是那个纤瘦的身影,依旧一身红色的行头。因为爱红装,因此秦淮的人都叫她红姑娘,以至于她本来的名字也没人叫了,她是浅香楼的姐妹,和我最是交好,这次来大概是为了早上爽约的事情给我赔罪呢。
我登上岸,不等她说话,便先一步埋怨道:“你们怎么这样不守信,害我一个人在船上空等了一天。”我心里确是有些恼的,倘若姐妹们在,穆德必不能说出那些话来,我也就不会如此失态。
红姑娘走来拉住我的手,手冰冰凉的,一双会说话的明眸里闪动着焦急的神色,“怡冰,”她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吞了下去,然后冲我身后望望,“他一直这么跟着你吗?”我向后看了看,白衣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突出,我点了点头。红姑娘于是压低了声音说:“那么,我们说话不碍的吗?”
我这才警觉起来,她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和我说,于是故意绽开笑容,对红姑娘说:“咱们姐妹间,这么客气做什么,来来,进屋去。”这话是说给穆德听的,果然,他快步跟上来,“怡冰,你的气可消了吗?”
我冲他歉然一笑说:“怡冰今日举止失常,贝勒爷见谅。”
穆德接着说:“那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我敛衽行礼道:“真是不巧,今日我和红妹妹有很重要的话说,我们女子间的私事,恐怕贝勒爷不便旁听,还是请回吧。”
穆德忽然促不及防的抓住我的手臂,严厉的说:“怡冰,你就真的不怕得罪我吗?”他的眼神犀利冷峻,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我心中一悸,心想这才是真正的他吧,那样倨傲、霸道。
我冷冷注视他,没有讲话,倒是红姑娘笑吟吟的开了口:“哟,贝勒爷,您风尘仆仆的从北京城赶了来,也不通知咱们,就在怡冰姐的船上待了一天,可是太过偏心了呀,怡冰姐她得罪了您,咱们浅香楼的姐妹们可还等着贝勒爷大驾光临呢,别人不说,您总该买我红儿这个面子吧。”她巧笑嫣然,娇媚却不失庄重,纤细的腰身披着红衣绽放出迷人的风情,最为勾魂摄魄的是她明亮的眸子,如同点缀在夜空中的星,闪烁着顽皮的光芒。
穆德上次来南京时,地方官员的宴请接连不断,浅香楼是秦淮最出名的风月场,浅香楼五姊妹更是个个天香国色,不可与普通青楼倚门卖笑女子同日而语,平日招待的都是地方上的达官贵人,或是京城来的大官,穆德来了,那些惯于拍马屁的官员们自然照顾得周周道道,夜夜笙歌,于是穆德这一行满清贵胄与她们也就自然混得熟了。
穆德听了红姑娘和他的调笑,口气软了下来,放开我的手,对她说:“你也该常劝着点怡冰,她若是像你们姐妹那样体贴懂事,我可开心得多了。”
“是了是了,”红姑娘满口应承着,随手拉住穆德的衣袖,把他拉出老远,“可是今天这事情实在不便外说,那是我……”她说话声音小了,我听不清楚,过一会传来红姑娘格格的笑声,穆德也随着她笑,红姑娘于是推开他说:“贝勒爷,您可真会心疼人,明天来浅香楼,咱们新编了舞蹈,就专程为给您几位爷跳的。”穆德小声说了句什么,扭身就走了。
“爷,慢走。”红姑娘恋恋不舍的冲他的背影喊,见他走得远了,才长舒了口气,刚还堆满笑容的脸上立刻罩上一层愁容。
我目睹这一切,心里泛起苦涩的味道,会意的挽起红姑娘的手,相视苦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其实我何尝不了解,她们如此敷衍讨好,实在比我一口回绝还要艰难得多。
进了屋,我正奇怪小叶为何还没回来,红姑娘却塞在我手中一件物事,令我惊骇不已,那,竟然是刻了“未泯”两个字的象牙发簪!
“红儿!”我惊讶的望着她,知道她决不是吕鲲大哥托付的人,那么这支簪又是如何得到的呢?
“姐姐莫急,”红姑娘这时反倒镇静了,她拉我坐下,自己也落了坐,不慌不忙的说,“这支簪姐姐时常佩戴的,姐姐心事平常不说,但咱们猜也猜得出七八分,所以小叶说了姐姐的故事,咱们都是极钦佩的。”
我一惊,心想小叶这孩子也真多事,怎么我的秘密全都说了出去,红姑娘瞧出我的心思,忙解释说:“莫怪小叶那孩子,她是极懂事的,只是经不住姐妹们的软磨硬泡,再说,我们五个人,你还信不过吗?”
我点点头,让她说下去,红姑娘于是继续说道:“今天穆德从北京来,把手下全部支开独自去找你,那个叫卢城的就去了我那里。姐姐,这些人你敢得罪,我们可还都是小心翼翼伺候着,于是也就难得的清早起来接客。那卢城大概是奔波了几天,累得厉害,倒头就睡,我和他说笑,说你们贝勒大老远从北京赶来就为了见姑娘,这话传出去会惹人笑的。卢城迷迷糊糊的说,你知道什么,我们来这里是办大事情的。我好奇的追问是什么事,他怎么也不肯多说,我就哄他睡着了,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坐立不安的,于是偷偷拿了卢城的衣服检查,发现里面的暗兜里有这枚发簪,认得是你的东西,不明白如何会在他那里。也是我不小心弄出动静,把他惊醒了,他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并未发怒,反而说你若喜欢就拿去吧。我很是奇怪,就问他从哪里来的,他说是一个小道士的,男人也用不到,他拿来就是为了给我。我这才想起小叶说过,那个和她常在一处的叫什么本璞的小道士有个同样的发簪,这一下疑心更大,可是不便多问,我便长了个心眼,等他下午睡醒起来,给他灌了几壶酒,姐姐,你要知道这女人的魅力是很大的,总算给我问出来一句极重要的话。”
我回味着她那句“女人的魅力是极大的”,心仿佛被撞击了一下的疼,不过无暇细想,急忙问:“什么话?”
红姑娘说:“卢城喝得醉醺醺,跟我神秘兮兮的说,红儿啊,你那个怡冰姐姐总骂我是汉奸,嘿嘿,这真正的汉奸她恐怕还没见识过,我急忙问是谁呀,他说,还有谁,不就是那个一脸正直相的小白脸,小道士嘛。”红姑娘停了下来,空气一时间凝固得可怕,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只有心跳声。
我只觉得身上的力气被一丝一丝一丝的抽走,呼吸都有些窒息了,过了良久,才勉强张口问了句:“你确信他说的是实话嘛!”此时我觉得身上都麻木了,只感到阵阵寒冷,仿佛有个人用细针刺中了我的心脏,然后那血就慢慢流出来,人渐渐枯竭下去。
红姑娘叹了口气说:“姐姐,咱们见识过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说的那些个柔情蜜意的话虽未必是真,但在女人面前显摆炫耀的言语,是断不会有假的,想想咱们这十里秦淮几百个姊妹,所掌握的那些有钱有势男人们的秘密不晓得有多少。”
我会心的笑笑,男人们总喜欢用秘密换得女人的真心,殊不知这才是下下策。可是我的笑容极为惨淡,因为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我的心骤然落入冰窖,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这种倦意相伴我一生,却从未如今天这般来得惨烈。
红姑娘走后,我百无聊赖的抚弄着“寄傲”,几乎不成曲调的,因为心思过于烦乱了吧,尽量什么都不想,只沉浸于铮铮然的商羽之中。晚风从窗口吹进来,清清凉凉,倘若没有这么多繁复芜杂的世事,那么这样的夜晚该有多好。
“姐姐,我回来了。”小叶的声音,我的心猛的一揪,刚才为何没有想到如何应对小叶呢,难道我的心真的已经麻木若此了吗?
“姐姐!”小叶噔噔噔的爬上楼来,“快,趁热吃,我刚从夫子庙买来的,那里新开了一家小吃店,口味很不一样呢。”小叶手里捧着用纸袋包住的几个小蒸糕,还在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我实不忍说些让她伤心的话,只得强露出笑容。
“姐姐,听说穆德贝勒回来了?”小叶随口一问,我的心却突的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说着的时候,手抚过一根断弦,我竟然不知道那根弦是何时断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惧意席卷而来,眼底好像汪起一层雾气,有些涨痛。
“是本璞哥哥告诉我的呀。”小叶毫无芥蒂的说,边说边把包蒸糕的纸撕开,可是我却在想着那背后会不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叶,我想见见你的本璞哥哥。”蒸糕被放在冰冷冷的瓷碟中,我仿佛感到那温热的气息在一丝一丝地被抽走,小叶也惊异于我口气中的冷肃,不禁在意起来。
“出什么事了姐姐?”问出这句话之后,空气不知道为什么骤然一寂,我该如何解释呢,我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世事,该让小叶怎样去面对。
最终唯有一叹说:“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他些事情,很晚了,睡下吧。”我抱着那张断了根弦的“寄傲”进入卧房,留下一脸茫然的小叶在阁楼上。不能解释的就不去解释吧,终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小孩子也会慢慢长大,只是能晚一天就晚一天,我能做的,怕也只有用这样无谓的方式去保护一个纯洁的魂灵了。
六
三月十五那天,跟红姑娘、陌陌两个人去庙里进香,陌陌的脸色不大好,像是几天不曾睡过觉。“浅香楼出了什么事吗?”我问,“怎么七妹他们不来?”
红姑娘摇摇头,一向爱说爱笑的她不知为何也一时哑了口。“姐姐,我还是实话和你说了吧,”过了良久,红姑娘总算是奈不住沉闷的开了口,然后又拉住陌陌的手,“和怡冰姐说说吧,说出来,会好些。”
口气如此沉重,我知道定然是出事了,“是不是七妹她们!”我有些急了,心想她们不该把什么事都瞒我。陌陌终于开了口,用着一种凄凉的语调:“不是的怡冰,不是七妹,是重宇他们两兄弟就要被斩首示众了……”说完这些,忽然就接不下去,可是已经没有泪水,我知道那是伤心到了极处,心在滴血。
可是我依然难以置信,生龙活虎的重宇和重宣两兄弟会被判斩首。还记得过年的时候,在浅香楼里,重宇喝醉了,当着众人的面对陌陌说:“我朱重宇对天发誓,今生若不能娶陌陌为妻,定然不得好死,下辈子做牛做马,任由陌陌姑娘驱使——”陌陌生气的堵住他的嘴,不许他说这些个胡言乱语。重宣则学着重宇的模样,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但是他不会喝,脸立刻就红了,赶忙趁着自己还清醒把青湄拉过一旁,不晓得说了些什么,青湄年龄最小,在姐妹中也最是多愁善感,马上哭成个泪人儿,重宣就哄着她,搂着她,一夜未睡。我们余下的几个人,就这么羡慕着他们,也是哭哭笑笑折腾了一夜。
秦淮朱家是南京首屈一指的富豪,单凭他们兄弟俩能包下浅香楼五姐妹就可想而知。我以为陌陌和青湄是风尘中的幸运儿,上天赐予他们真正的爱情和人生的希冀,可是怎知道,造化弄人,造化啊,它所能摆弄的难道就只有我们这些小女子的命运吗?
我长叹了口气,仿佛明白了什么,问红姑娘道:“青湄她,还好吧?”红姑娘茫然的看着我,闷闷的说:“怎么可能好,昨天就差点喝了药,若不是我眼疾手快,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命在,我劝她说人还没死就有救,可是连朱家那样有钱有势的人家都被抄了家,真不知还有谁能救得了他们,我叫七妹和楚婷姐在家里照顾着她,唉,你也知道,她是用情用得太深,拔不出来了。”
“可是,究竟为了什么?”在南京,朱家的人被斩首示众,那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除非……“难道是因为那两条汉式方巾?”昨天穆德贝勒来和我讲,官府查出有人私自藏匿汉式方巾,甚至私下佩戴,已经拿去法办了。我想他定是从陆本璞那里知道了吕鲲的事情,变相的来提醒我不要与朝廷作对。我厌恶已极,没有多问,现在联想起来,才有些恍然大悟。
陌陌恨恨的说:“不仅如此,他们还说朱家与前朝朱明王室同出一脉,有所勾连,于是抄了家,人也都抓走了,姐姐,我从前以为谁做皇帝都没所谓,咱们小老百姓管得了什么,但是,如今他们皇帝也做了,江山也拿下了,汉人的头发也剃掉了,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啊,我真的不明白,难道,非要死干净了他们才满意么!”
红姑娘亦愤然的接道:“最可恨的是,杀人者与被杀者都是汉人,那些满洲贵族都在旁边看笑话呢!”
我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因为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脑海里重又浮现出一句话:有时候女人办事,比男人还方便得多。
“何日处斩?”我问。
红姑娘说:“十日后。”
未泯小筑里,依旧如往日一样燃着一炉香,只是由芝兰换成了沉香,我喜欢香烟袅袅的迷离,那样就可以忘掉许多不愉快的往事。
这时只有我和陆本璞两个人,他坐在那里,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我略定了定神,对他说:“小陆兄弟,听小叶说,你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是么?”
陆本璞点了点头,说:“我老家在山东,我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爹爹都是前朝的进士,就是到了爷爷这一辈没考上功名,本指望我爹爹光耀门楣,没成想赶上了这国破家亡……”他口气里也满是无奈,我不由得叹口气。
“听说贡院已经重新整修,朝廷这就要开科取士,你可听说了么?”
“嗯,听说了。”
“你也要参加么?”
我似乎是想努力寻找一个答案,一个令人不悦却不得不面对的答案。
“我……”他有些语塞,“当然不会,我现在是个道士,还要跟着师父做大事。”
“是这样,”我淡淡的说,“你师父,他还好吗?”
“他……很好啊。”
“可是,我昨天去仙云观却没有看见他,若不是小叶,我怕也找不到你呢。”
“不可能,”陆本璞急道,“你怎么可能出去呢!”
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出不去?”
他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却不知如何弥补,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这里有样东西,你看看是不是你的?”我把那只刻了“未泯”的象牙发簪拿在手里,他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失声道:“难道,难道你……”
“不错,我已经知道了。”
陆本璞忽然“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泪流满面,哭诉着:“怡冰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害师父他们的。”说着就呜呜的哭倒在地。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勉强问道:“那你告诉我实情,吕大哥他怎么样了?”
“师父他,”陆本璞痛哭流涕着,“他已经被害了。”
我整颗心一下子跌落到无底的深渊,不想再问,也不想再了解更多的荒唐,可是,我努力强迫着自己,不可以,怡冰,你不可以再逃避。
“别哭了!”我命令道,陆本璞吓了一惊,也止住了哭泣,“告诉我,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要知道。”我说。
听完陆本璞的讲述,才知道自己有多傻,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在穆德的彀中,我不过是充当了一枚棋子。
原来我的病,是有人在茶中下了药。
原来小道士不是胡乱找来,而是特意的。
原来陆本璞当时根本没听懂我诗中的意思,而是穆德派人告诉他。
原来在我去仙云观的那天,穆德就已经买通了这个一心想要光耀门楣的小道士。
原来穆德早知道吕鲲他们的存在,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
原来他一早了解了“未泯”的存在,也早调查清楚我的身世,以及我与这支发簪的关系。
吕鲲把顾先生的遗物交给我,解了后顾之忧,就与其他义士谋划反清的事宜,朱家兄弟为人豪爽耿直,瞒着父母把朱家的别院借给他们作为联络地。穆德从陆本璞那里了解了这一切,自然想方设法除掉他们,方巾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把我最崇敬的人推向死亡的境地。
其实,自从遇到穆德,就发生了一系列奇怪的事情——查不出病因的病,没有经验的小道士,找了多年找不到的发簪,居然听一次就能懂的藏头诗。这世上哪会有如许奇特的遭际,我早该想到,一切都是有人安排的,一切都是阴谋。我恨自己,恨死自己了。
七
“怡冰姐,我求求你,这些不要告诉小叶好么,我对她是真心的。”陆本璞哭着哀求我,这令我也很难过,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做汉奸,逝者已矣,什么都无法洗去他的罪恶。
我心思混乱不堪,恰在这时,小叶出现了,她定是在暗处听了很久,绝望的对陆本璞喊道:“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做汉奸!”音色沙哑着,想是忍住哭很久了。
陆本璞神色仓惶,爬起来抓住小叶:“对不起,你听我解释!”
“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小叶恹恹的说,眼光里不再有明亮之色,“你这样做,对得起自己么?”
“我知道我错了,小叶,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反清是不可能成功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是希望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如果能考上功名,不是可以造福更多的百姓吗?小叶,你懂得的,对吗?”他使劲摇着小叶,睚眦欲裂,“小叶,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我一心光耀门楣,一心要为百姓谋福祉,一心要让你得到幸福的呀!”
小叶委屈的哭了,“可是可是,因为你,青湄姐和陌陌姐都伤心的要死了,重宇和重宣哥哥也眼看不活,这就是你谋的福祉吗?”
“是,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呀!”陆本璞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倒像是真心悔过,小叶既爱且恨着,两个人哭作一团。
我没有劝慰,任由他们发泄,等大家渐渐平和了,才对陆本璞说:“如果真想弥补你的过错,就帮我个忙吧。”
他擦干眼泪,连连点头:“怡冰姐你说吧,我一定照作!”
我漠漠的说:“我要见穆德贝勒一面,救出朱家兄弟。”
三日后,朱家兄弟就要被问斩了。我让陆本璞告诉穆德,我想通了,要见他。这是我第一次主动邀请穆德,见他之前,我做了个很大的决定,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仿佛变了很多,变得……总之,我的青春从此只能用来凭吊了……
当我把那两只黑漆的木盒放在穆德面前时,表现得无比镇定,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非常冷血和无情。穆德仿佛已经知道里面有什么,不去理睬那个盒子,欣然的把我扶坐在椅子上,替我沏上一杯茶,开心的说:“怡冰,你真的想通了吗?”
我悠然一笑,静静的说:“我不过是个小女子,撑了那么久,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反而害了更多的人,所以我决定不再逼迫自己。”我仰头看着穆德的眼睛,柔声说,“其实放下了、想开了,内心也就澄明一片,觉得世界也并非想象中那样糟糕。我以前太傻,明明属于自己的东西却不懂得珍惜,对于自己不解的事物又太过执着,现下想来,实在委屈了自己。”
穆德顺势拉住我的手,深情的说:“怡冰,你真是这样想的么,其实,我以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是——”我用手堵住他的嘴,“别说了,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听,你只需告诉我,此时此刻,你心里是否有我?”穆德重重的点下头:“怡冰,你那样冰雪聪明,该看得懂我的心的。”我愀然一笑道:“我一直都懂,只是,忘不掉童年留下的阴影,”我起身缓缓走至窗前,望着扬州城的方向,幽幽的说,“贝勒爷,我真的厌倦了这样的自己,你说过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什么话?”穆德一时没明白,懵懂的问。
我转过身,眉色飞扬,充满期冀的说:“那天在画舫上,你说,会带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穆德愣了一下,忽然笑出声来:“怡冰,我,我真不知道如何形容,形容我现在的心情,”他快步过来搂我在怀里,“我会的,我会的,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他的胸膛宽阔温暖,他的手臂坚强有力,他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可是我的心却依旧沉沦在数九严冬中,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哀怨,把我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我把头埋进他的胸口,手轻柔的搭在他的肩头,他以为我陶醉在他的温情和爱抚中,可是我的嘴唇却被自己咬出了血,那血被我狠狠的吞进喉管,仿佛尝到一股腥涩的味道……
“这只盒子是吕鲲给我的,”温存过后,我重新把穆德的目光引向那两只木盒,“你可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吗?”
穆德不置可否的望着我,等我给他一个答案。我轻轻揭开盒盖,捧出里面的祭服,穆德眼睛忽然亮了,这神情我觉得很熟悉,只是以前没有意识到罢了。我不动声色的说:“这祭服是东林先生的遗物,吕鲲大哥托付我时,我答应替他好好保存下去,但是,”我深深吸了口气,“但是,汉衣冠是朝廷禁止的东西,东林党也是朝廷抓捕的对象,我不想再和朝廷作对了,你是朝廷派来的人,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叫人来抓了我吧。”
穆德抢过我手里的祭服,扔回那只木盒,我恼恨他对衣服的不敬,却不便发作,依然委屈的呆呆立着,穆德发现我的手冰冷冰冷的,怜惜的说:“怡冰,你这是在故意气我考验我吗?那吕鲲是朝廷的重犯,现在已经伏了法,而你主动交出他想要嫁祸你的赃物,对朝廷只有功劳,怎么能算是作对呢,我看谁敢拿你,那就是和我穆德过不去。”
我还是浑身发冷,身子微微颤抖,哭倒在他的怀中:“可是,我的姐妹们都快要死了,我独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陪着他们去了,反倒一了百了。”穆德见我娇嗔的模样,像是更爱护得紧了,把唇凑在我的耳边,低沉沉的说:“怡冰,怡冰,你的姐妹们怎么会死呢,以后不可以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你是我的,我会永远永远保护你,永远永远。”
我觉得自己就要融化在他炽热的喘息里,那样几乎要把我揉进他身体的拥抱,是我今生不曾体会的,让我无法抗拒,也许我是需要有一个男人这样宠爱的,也许我是需要的吧。我觉得自己就要被撕裂了,心中有个声音跟我说:怡冰,你在作什么,你在作什么呀!我拼命拼命的挣脱,但是穆德把他的唇压向我的,一股细腻、柔软的暖流注入到我的身体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着了魔一样的抱紧他,追逐着那股暖流,温热的眼泪顺着面颊流入口中,苦涩的滋味,我狠狠的与他纠缠在那个拥吻中,用尽了我一生的气力,根本分不清这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用了心,我只知道,当我终于粗暴的推开他的粗暴,穆德惊了一跳,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谁说她们不会死,”我用手撑着桌面,长发披散下来,浑身都像是失了力气,只是忿忿的说,“你要是杀了朱家的两兄弟,她们就会跟着去了,朱家的兄弟不过是私藏了两块方巾,难道比我私藏祭服的罪过还要大吗!”
穆德错愕不解的看着我,“怡冰,难道你今天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救他们的性命么?”
我复又呆住了,难以置信而又恼恨的望着他,眼睛里面噙满泪水,嘴唇动了动,可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用一种很凄凉的调子说了三个字:“你说呢?”我那时的目光大概哀怨到了极点,身心仿佛脆弱得不能承受任何一点点小刺激,穆德懊悔的再度把我揽到他的怀里,“对不起怡冰,我真的很怕你会骗我,真的。”
我在心里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骗你,更加不知道你有没有骗我,如果你我的相遇注定是场彼此欺骗的游戏,那么,就让游戏继续下去,直至生命终结的一刻吧。
我再次推开他,一边整理着凌乱散落的头发,一边说:“时候不早了,贝勒爷请回吧,我刚才说的话,望贝勒爷您三思。”
我这种喜怒无常的举动把穆德搞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怡冰,我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真正得到你?”
“那我到底要怎么样做,你才能放过朱家兄弟?”我反问。
穆德忽然焦躁起来:“你知道的,人是地方政府抓的,我虽从京城来,也不便过问。再说,三日后就要问斩,我便有通天之能,也是回天乏术啊!”
我知道他一定会这样敷衍我,拿起桌上的一只红烛,对穆德说:“我知道,你还是不信我,好,”我把红烛投入到那黑漆的盒里,祭服沾上火舌,立时燃烧起来,“我就把这些都毁了,”我切齿道,“我可以把什么都给你,只要能救朱家兄弟。他们兄弟俩只知道风花雪月,根本就不会去反叛朝廷,这你该清楚的。杀他们,不过为了杀鸡儆猴,但放了他们,朝廷可以收揽更多的人心,你还能得到我,”我顿了顿,说,“三日后,如果他们没有死,你就上我的画舫吧,那天,船上只有我一个人。”
穆德没有强留,我亦不清楚他的心思,他走后,我瘫软在地上,望着被烧成灰烬的祭服,欲哭无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好用生命做一回赌注,我赌的是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点希望,我赌的是人性中残留的爱,我赌,穆德还是个活生生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尽管有时候他会做些禽兽不如的事情。
八
这天,阳光甚好,应该也是个杀人行刑的好日子。我在浅香楼呆了一夜,和姐妹们轮番守着青湄,生怕她再想不开出了事。青湄睡熟之前问了我不下一百次“怡冰姐,你说重宣能得救,那是真的吗?”我一再告诉她是真的真的,可她总还是不信,直到实在太疲倦昏昏睡去,脸上兀自挂着泪痕,眉头也紧蹙着。陌陌则披了一身缟素,任谁说话也是不理,只绝决的说过一句:“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寻死觅活的。”原本欢歌笑语的浅香楼如今笼罩在一片凄风惨雨中,就是这从纱窗射进来的暖暖阳光,也显得刺眼,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
早上一直在等消息,到了巳时的时候,七妹终于从外面回来了,带回一个不知该喜该忧的消息:“行刑取消了,据说,朱家兄弟在狱中病殁了。”
“会不会还没有死?”红姑娘猜测着,其实每个人都这么猜测着,也许病死狱中只是为掩天下人的耳目,但是,活要见人哪。
“尸首呢?”陌陌在远远的地方问,她连日来忧戚伤怀,容颜憔悴,可是今日却显得格外漂亮,想是打扮好了想见重宇最后一面的。青湄本来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一有响动立刻惊醒了,也不顾衣冠不整就爬下床来:“重宣他,到底怎样了?”
七妹定了定神说:“还不知道,小叶在继续打听,不过我问了狱卒,说是没见有死尸拖出去,既然怡冰姐说他们有救,咱们就再耐心等待会儿吧。”
“红儿!”忽听到有人在门外唤红姑娘,原来是卢城,是红姑娘要他随时来报信给我们,我虽一向厌恶这个人,但此时也颇盼望他能带来些令人期待的消息。
“怎么样?”红姑娘叫他进来,劈头就问。
“他们没死。”这句话说出来,青湄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惊觉自己衣服没穿好,头发没梳就跑到厅里来,可是已经顾不得这么多,脱口就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卢城一副得意的样子,仿佛有点幸灾乐祸的说:“贝勒爷好不容易买通关节救了他们,但当众宣布已死,那是万万不能留在这里的了,已经发配到边疆为奴,一早上路了。”
听他说完,七妹和红姑娘气不打一处来,红姑娘怒气冲冲的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咱们,也好去送送行。”
卢城哭丧着脸,用事不关己的口气说:“哎呀我的红大小姐,我充其量不过是个随从,哪里那么容易得到内部消息,就算得了消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抽空到你这里来呀。”
七妹柳眉一挑,胸脯一起一伏的说:“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卢城笑嘻嘻的说:“七妹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就算我是存心的好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行吗。”
七妹火从中起:“你!”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见不得卢城那淫荡的样子,准备去安慰一下青湄和陌陌,却见陌陌风一般的冲出浅香楼,老鸨就是怕这几天会出事,所以派了几个龟奴在门口守着,可那些人也没拦住陌陌,青湄听了卢城的话,几欲晕厥,还好勉力支撑住了,见陌陌冲出去,焦急万分,也跟着要出去,被楚婷姐一把拉住了。
“让我去!”青湄撕心裂肺的喊道,在场的人为之心碎,楚婷姐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我不是拦你,穿得整齐些去,若真能见他,也不要让他看到你那么憔悴,没的为你担心。”青湄感激的对楚婷姐点点头,然后就向外跑,门口的人这次有了警惕,不准她出去,楚婷姐递给他们些银子说:“有我担保,你们放她去吧。”
黄昏十分,我遣走了老丁,独自坐于画舫的甲板上。小叶午间似乎发觉我的状态有些异样,本来要一直跟着我的,但我和她说今天接待的客人不喜人多,劝她留在浅香楼等陌陌她们回来。
我望着缓缓流动的秦淮河水,心潮却起伏不定,这就是我期望的结果吗?虽救了他们的性命,却让有情人天各一方,沦落风尘的陌陌和青湄将要怎么度过她们的余生,大概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吧。我难过至极,把脚边那具断了根弦的“寄傲”看了又看,抱起来轻抚那己经历百年岁月的琴身,凄然对它说:“老朋友,对不起,我让你寄身于这腌杂浊世之中,你许是也怨得紧了吧?”
过了不久,穆德果然如约而来,为了讨好我而穿着朴素的蓝衣,但腰间的玉佩依旧掩不住那一身的贵族气。
“来了?”我似有似无的淡淡一问,起身行礼,心中只觉一阵空茫。
穆德看我衣着单薄,不禁心疼,要我进屋。我没依他言,却把缆绳解开了,看着远远近近停着的画舫,对他说:“这里太热闹,我想找个寂静无人的地方,好吗?”
“当然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穆德允诺着。
看着画舫顺水势飘离堤岸,我觉得自己也抛离了岸上一切的纷纷扰扰,江上清风拂过面颊,令我有一丝贪恋,贪恋我早已对之绝望的人世。
然后,就随穆德进了船舱,里面的摆设我都重新布置过,换了全套新的,连用惯的琵琶也都换掉,旧的留在了未泯小筑。
“这香气很特别啊。”穆德一进船舱就感觉到了,我轻笑着:“是,这香名旖旎,贝勒爷还闻得惯么?”
穆德呵呵笑着:“旖旎?好名字啊,今晚的夜色景致也当真旖旎诱人呢。”
我浅浅一笑,摘下琵琶,说:“天色还早,这里有我亲手做的小点心,你一边品尝,一边听我唱吧。”大概因为我是第一次对他如许和颜悦色,巧笑嫣然,令他心驰神摇,是以话都说不出。
我未睬他的失态,自顾自的唱起曲来,那些都是我自小练习,不知道唱了多少遍,可以脱口而出的,唱着唱着,就想起过往的一幕一幕,初来南京时的惊惶恐惧,在青楼学艺时的孤寂茫然,第一次接客时的无措难捱,收养小叶时的喜悦期待,还有无数个日夜的陪醉献歌、推脱敷衍,灯火辉煌的秦淮歌坊中,捧着颗深潭死水般幽闭的心,已很久很久,也该累了歇了吧?
“怡冰,你今天真美!”唱了两支小曲后,穆德拿掉我手中的琵琶,托起我的下颌,柔声说:“我久没见过如你这般误落风尘却冰清玉洁的女子了,你一定是上天恩赐我的礼物,是吗?”
我脱开他的手掌,幽幽的说:“可是,我却还不确定朱家的两兄弟到底是生是死,我们连他们的面都没见到呢。”
穆德皱着眉头,大感扫兴说:“怎么突然说这么煞风景的话,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
我摇摇头,苦笑道:“可能是我这些天脑子里都在想他们的事,所以一时急迫管不住口,不过,我听说有人在我喝的茶里下了一种叫‘迷仙粉’的毒药,为的是一步步实施他的布局,这样的人,我当真不敢轻信!”
穆德忽然目露寒光,森森的说:“原来,陆本璞那小子……”
“是,你们满人的手段确是高明,用着功名二字就套住了天下学子,让他们忘掉所有的屈辱和仇恨。”我轻哼一声,不屑却也无奈。
穆德本是骄狂之人,顿时感到被人耍了的窝囊和受侮,但是依然心有不甘,阴沉的对我说:“难道,你从来都没喜欢过我?难道,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我咬咬嘴唇,恨声道:“不错!”
九
他忽然用手紧紧抓住我,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捏碎,阴骘的眼神另人不寒而栗,“别以为你装出一副不近人间烟火的模样我就不敢碰你,以前我还敬你是个不染纤尘的好姑娘,不想居然……”
“居然怎样?”我迎向他的目光,把一腔的愤怒都要还给他,连自己都觉得要被自己的寒冷的目光刺伤,而他,则已经气得颤抖了。
他没再说话,使劲的把我扔到床榻上,我没有反抗的能力,胳膊磕在床榻边缘,疼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只听见他狂笑着说:“你们汉人自己做贱自己,须怨不得我们满人,在流放的路上解决掉朱家那两个傻小子,这可是你们汉人给我出的主意,这样既可不负朝廷,又可捧得美人归,可说是一石二鸟,哈哈哈,说到阴奉阳违、勾心斗角,有谁能及得上你们汉人呢!”
“荒谬!” 听他说朱家兄弟还是难逃一死,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而心中的痛更甚于手臂上的痛,既痛恨满人的猖狂无忌又更加痛恨自己同胞的懦弱贪生,“不错,满人是胜利了,但是我告诉你,真正的汉人你们是杀不光的,你们杀得越多,今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如果你们还是个人,就该为自己的子孙多积点德。我们汉人,就算再怎么卑劣无耻,也不会做出这般禽兽不如、天理难容的事情!”
穆德哪理我说的话,真如禽兽般向我扑过来,死死的按住我的肩膀,切齿的说:“谁叫你们汉人女子都长得这么漂亮,让人见了就忍不住要欺负,怡冰,就算你是个忠贞的女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连一副汉人衣冠都保不住,你的身子,还不是要完完全全的献给我,怡冰,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要恨就恨你们汉人男子吧,他们为什么不来保护你,为什么!哈哈哈!”
我忽然笑了,我忽然很可怜他,因为我感觉到他在汉人面前深深的自卑,那种心灵深处的,只有不断征服掠夺才能稍稍安抚的自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说得虽轻,却斩钉截铁,字字如针。我那种轻蔑的语气几乎让他疯狂了,他扇了我一个耳光,这一掌很疼,可是回过头来,我却看到穆德那张煞白的面孔。
“你……”嘴唇翕动着,那是一种惊骇的表情。
我依然笑着说:“你说的不错,我们汉人最会阴谋诡计,比如上次我偷着做了一套祭服,当着你的面烧了,以取得你的信任。不过这一次,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那根本不是什么旖旎香,而是迷香,你现在抬下手臂试试,是不是觉得又酸又麻,软软乏力呢?”
穆德越听脸色越白:“怡冰,我真想不到你是这么阴毒的女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挣扎着坐起来,虽然他已经中了迷烟,我还是用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推翻。“你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么?”我拿起桌上的小刀,穆德的额头冒出冷汗,“我想剐了你!”我绝决的说,可是说过之后,又觉得凄凉,根本下不去手。
“好吧,要杀要剐由得你,只不过,上岸之后,你也难逃一死!”
“上岸?哈哈,上不了岸了,我们都上不了岸了,你没发现,已经有水渗进来了么,过不了多久,这船就会沉到江底,到时候就一了百了了。”
“你!”穆德还是不甘心,也不相信我的话,艰难的爬起来,踉跄的走出船舱,船在江心,离岸很远,就算没有迷药的药力,不会水的他也不一定能游到岸上,何况……
何况,当他回转来的时候,我已经把火烛投入到幔帐上,我看着那火苗乱蹿,好像舞动的精灵,觉得好开心,好久好久没享受过的开心。
“怡冰,你疯了!快把火灭了!”穆德费力的把茶水泼在火上,可是没有任何的作用,他看我无动于衷,再顾不得理我,把能用上的盛水工具都拖出去舀水,可是再没有力气把水泼到火上。
“别白费力气了,今天咱们俩都得死。”我戚戚的说,觉得很累很累,无限希望得到解脱。
穆德仿佛也自知无救,带着一丝绝望的对我说:“怡冰,无论我做过什么,但我是真的爱你呀,难道,到现在你还不相信么?”
我知道,我相信,可是我没有回答他,泪水滚滚流出,此时此刻,我不想再解释什么,就让这场大火把什么都烧光吧,烧去所有的怨恨、烧去所有的记忆、烧去所有的伤痛。没有人会知道,我是那样需要爱与被爱,没有人会知道,我心中最深的痛楚,是不能在疆场上手刃仇敌,而只能用这样的阴谋杀死一个真爱自己的人。
临死之前,我摘下头上那支象牙发簪抛到江中,只要江山衣冠一日不复,我就不想毁了它。然后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我仿佛看见一袭白衣,在夕阳的光辉中对我说:“让你苟且于这样的人世,对不起……”
第二天,人们在秦淮河的岸边拾到一具烧焦了半截的七弦琴,琴头刻着的“寄傲”还清晰可辨;
三天后,有人在郊外发现了押送流放犯人的官兵的尸体,浅香楼的陌陌和青湄两个姑娘之后也相继失踪了;
五天后,小叶整理遗物的时候,在旧琵琶肚里发现一本书,里面是东林学子的文稿;
一个月后,穆德贝勒的随从卢城因为护主不周,被穆德的家人一刀杀了以解气;
三年之后,一个叫陆本璞的人赴南京上任,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修仙云观,有人看见他在紫金山上的一个坟头前跪了一天一夜。
一切平息了吗?
不。
二百八十四年后,日本人入侵南京,江南的土地上,再次上演屠城的惨剧。一座名为未泯的古建筑被日军的炮弹炸毁,大屠杀的幸存者后来在建筑的废墟中发现一只黑漆的木盒,里面有一套保存完好的汉家衣冠,有人说这可能是道士的衣服,有人说可能是寿衣,还有人说,这未泯楼在前朝是个烟花之地,想来是唱戏的穿的戏服吧。最后有一个小孩子大声说,我见过鬼子穿这样的衣服,经过小孩的点拨,人们恍然大悟了,群情激愤的人们撕扯着、践踏着这件“酷似”和服的汉家衣冠,最后一把火把它烧得只剩灰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