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巨大的机场,气流带起扬尘。
办理了各种手续之后,广拖着行李箱,搭上新干线列车,之后又乘坐了室内电车,才辗转来到了那儿。
那是一栋白色的建筑物,普通的日式住宅。门牌上写着“小泽”。
推开虚掩的院门进去,广按响了棕色铁门上的电铃。
不多时,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走了出来。“请稍等。”她说。她长得有些像日剧女主,却又穿着时尚极了,头发染成棕色,烫着时下流行的发型。
“雅理现在还没来啊。。。有点伤脑筋呢。”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浪费别人的时间可不好。。。请让我先泡些茶招待。”
“不好意思。。。这里是小泽雅理女士的居所吗?请问您是。。。?”
女子笑了:“没有早些自我介绍真不好意思。敝姓井坂,名爱奈,是小泽女士的助手。想必您匆忙被喊到这儿来,心里一定充满了疑虑,请不要担心,雅理一会就到,您很快就会明白事情的原委了。”
这是一间普通的和室。“请您稍等。”名叫爱奈的年轻女子说:“红茶可以吗?加牛奶的?”
“请随意。拜托了。”广回答。于是她转身走出房间,轻轻拉上纸门。
在她泡茶的间隙,广环视房间。
四叠半的房间里,铺着有些旧但还干净的榻榻米,倚墙放着深棕色的立柜,立柜上有一些包装和风浓郁的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盒子。柜脚的阴影里有一些和纸和墨。自己坐在的矮桌上有一小盆插花。纸门边的墙上有一幅小开的日本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说是稍等,却等了好些会。等爱奈端着托盘回到房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
“为什么要我来这里呢?”广在环视的空隙里想。那个叫爱奈的奇怪女人说什么不必担心,但是随便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毫不担心地坐在这儿。
为什么我会来呢?
那是因为一个电话。自称小泽雅理的女人打来的电话。
那是一个平常的夏日的星期日。广去超市买了蔬菜,做了酱汤、蔬菜色拉、炸竹夹鱼,准备同便利店的面包一起吃下作为晚餐。当他把这些端上桌时,手机响了。
广的手机铃声,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每当处于喧闹环境中时,听不见手机铃声是常有的事。因此在不怎么安静的场所中,广总是频繁地查看手机。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把手机设成震动,放在裤袋里。然而这个方法总也有局限,总有那么几条裤子没有装手机的口袋,或者,当他把手机放在屋子里的窗台上时,震动的手机极容易从上面跌落。总而言之没什么好办法。于是也只得作罢。
好在住处足够安静,而手机又在眼前。当熟悉的音乐响起,广放下盛饭菜的托盘,拿起了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
接通后,手机静默了几秒,仿佛空白,仿佛接通的是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喂喂?有人吗?”广试探着问。
“啊,不好意思。。。是凌广成先生吗?我是小泽雅理。。。呃,我曾经的名字是闻铃。。。您对我还有印象吗?”
闻铃?
“莫非是。。。高中同班的闻铃?怎么了?”
“想起就好。其实这次打扰,也是迫不得已。请千万到东京来一趟!是和弘树有关的事。”
弘树是广中学和高中时代的同学。高中毕业后,广升入大学,而弘树则赴日留学。从此两人未再联系过。
“对于我而言,弘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广思考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不是特意地进行严肃的思考,只是闲暇时想到过。不知为何,总觉得单纯地用“朋友”一次不足以将之定位准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或许,那应该是仅仅作为“弘树”这个名字的特别而又平常的存在。弘树仿佛远方的空气,一般不会想起,却又仿佛浸透了整个生命,每日都在呼吸和他相邻的部分。
第一次见他,是初中时代的暑假。在初中时,广和弘树虽然同校,但不同班。
当夏蝉与白噪音相类似的鸣叫声响彻整个城市的时候,少年广蹬着单车前往新华书店。日光灼热,书店就在眼前,广扔下自行车,直奔书店旁蓝白相间的大阳伞。伞下有冰棒和饮料卖。
当广仰头一口气喝下一瓶冰镇橘子水时,一个少年从身边晃过,进了书店。似曾相识的脸让他一愣,紧接着便意识到那似乎是同校的学生。
身穿浅蓝色格子短袖衬衣咖啡色七分裤的少年倚在最内侧的书架上,手捧一本厚书。
广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才发现自己看他的方式似乎并非看人的方式,而是在看某样风景。而在此时,诺大的静悄悄的书店视乎穿插到了另一个空间之中。高大的半圆形咖啡色玻璃窗反射出近乎白色的光芒,照到大块的正方形地砖上。如此奇异的景致,恐怕此生都再无法见到吧。
这种感觉是微带恐惧然而更多是惊讶的。直到那个人抬起头微微一笑向自己挥手。
“喂——到这里来呀。”弘树说。实际上他是个给人无害感觉的少年。广没有犹豫,走了过去。
“我的名字,弘树。我是一班的学生。你叫什么?”他平静地说。
这就是和弘树的相识。或许是因此,自己潜意识中才将他当作特别的存在的吧。广成想。
当爱奈将热红茶端进来时,房间里顿时弥漫了微甜味苦的香味。
“雅理现在才告知你,想必让你很困扰。我们当然也不希望如此,但是没办法,你可明白?”
“。。。这种事。。。”
“实际上,”女子接着说:“弘树是在一年前过世的。将你喊来,是他所嘱托的。只是因为各种情况,我们不得不直到今天才与你见面。希望能够谅解。”
浓郁的红茶香味微涩,广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死亡如此接近。对于弘树的死,他惊讶,却似乎在很久之前就有所预料。而现在,弘树则作为某种介质,让他真真切切感到了死亡。
那种感觉犹如夏日骄阳下蝉声中不知如何而来突然穿插入的一片空白。
“不惊讶?”爱奈略显诧异:“或者说早有察觉?其实在之前,雅理同我说过你大概不会情绪过于激动,我还不大相信,原来果真是如此。”
“怎么说。。。向地下的暗流一样,波涛汹涌,不形于色。”广说。
“是这样?”
“老实说,我对死亡并没有太多的理解,所以也不知该做何感想。我一直不清楚死亡究竟是怎样的。究竟是好是坏?是消逝还是永恒还是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变化,一概不知。”
“活着的人自然不可能直接去探触理解死亡,因为那时只要活着就无法确切捉摸的东西。”她思索着,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或许我们可以说,死是一条绵长无尽头的直线,活着是其中一点或一段。”
死亡是一条不可回头的道路,我们从始至终——或者说我们永远,都行走在这条道路上。
然而当还居住在那个有海的城市时,那个初遇弘树的夏天,这一切思绪的萌芽还毫无兆头。那时的少年还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或者,弘树也可能思考过,只是他不说。
广不明白为何弘树会和自己成为朋友。从那个炎热的阳光和树影交织出美丽风景的夏日午后开始,弘树就同他紧紧相连了起来。那种联系既不同于朋友之间的淡漠,又不象恋人间一样的紧束。那是一种近乎无形的自由牵绊,整个的刻进了生命与灵魂。这种说法毫不矫情,因为这就是事实。
弘树日常表现得很神秘。他带人平和友善,很少与人深交。广曾去过他家。
那是一栋靠近郊区的公寓。进入楼内,立刻感到十分幽静。登上楼梯,弘树从衣袋掏出钥匙打开门,带领他进去。
弘树家装修得真不错,简直是理想中的住所。那并非繁琐的精美装饰构成,而是简朴却富有美感。
“那是我母亲的房间,里面有钢琴。”弘树说。
他家很有钱吧?广想。他凝望着弘树房间书架上的书想。
“我可以借一本吗?”
那是高三的时候的事情。广只去过弘树家这么一次。
那是一本《挪威的森林》。
“可以,拿走吧。”
“那我看完,就很快还给你。”
“不急的,什么时候都可以。”
没多久,弘树就消失了。后来广才听说,他父母去了日本工作,他便也一同去了。
等到小泽雅理回来,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她穿着职业套装,手里拎着纸袋,像是装了什么工作材料。
“不好意思,来晚了。”她气喘吁吁。
“别在意。”广说。
雅理脱去上衣挂在衣架上,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待她出来,手里是一个大大的纸包,呈长方体。
“这是。。。”
广以为是什么礼物性质的东西,想要推辞。
“这是——”雅理展开包在外面的纸,露出长方体的盒子。盒子是晶莹的黑色。
“这是弘树的嘱托。他的骨灰在这里。”雅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