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4

   雪渐住,天气愈发寒冷,檐下早已挂了一排冰凌。院子里几个小太监在扫着积雪,两个小宫女爬在梯子上,忙着将树上的净雪采进青瓷罐里。如香站在廊前的台阶上,仰望着她们连喊着小心点,她们倒是呵着冻红的的双手笑出了声,手上的动作却是更加麻利了些。炭炉里刚添了新送的红箩炭,暖洋洋的很是熏人欲醉,却是闻不出丁点呛人味。如香想了想又拨了拨炭火,望着火苗静静的想着心事,却听的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却见绿香正缓缓走进屋来,手上捧着几枝傲雪红梅朝着她笑,见她不说话便走到窗下,意态娴雅的将红梅一枝枝的插进刻着缠枝莲的白玉瓶中。如香静静的看着她剪着枝桠,寂寂疏枝横斜点点红梅,一股别样风致从她手下蔓延出来,就像婷婷立在窗下的她一样清冷孤绝,自从那个谜一样的杭皇后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看透过眼前的昔日姐妹。

       绿香转过身子询问的望着她,她抬起右手指了指里屋,又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绿香笑了笑轻踩着地面,静悄悄的走到门口掀起晃眼的玉帘,朝着里屋细细瞧去。只见雕花的梨花木书桌前,端坐着位身穿淡蓝衣衫的女子,一枝晶莹剔透的白玉簪子斜挽青丝,十分沉静的在蘸墨写字,偶尔眉间微蹙若有所思,身后那展百鸟朝凤的双绣屏风上的鸟儿似要活了过来,啾啾的彰显着她一国之母的尊贵身份。可是,绿香却从那憔悴而秀丽的面容上,从那双古井不波的幽幽眼眸里,看出了无法言说的失意和伤心。

     宽大的书桌上镇着一卷黄帛,娟娟几行秀丽的楷体小字,新墨未干却是参差不齐。她原写得一手好楷书,却终在这寂寂深宫,耗散了那汪灿烂明眸,到如今却是提笔恍有三行影,不知着笔在哪行。犹记那年山河欲倒,她终日跪在佛前为他泣声祈求,望穿秋水的等他归来,等来的却是他痴心为伊。从此,她便只是这华丽宫殿里一个美丽的摆设,他以珍宝供养她以求心安,她便尽数收下似云蹁跹,只将痴心悄悄捻碎扔进旧时岁月。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他终将懊悔曾经的辜负,而彼时她早已踏进永不回转的前尘。

    廊阶上传来重重的踏雪声,如香站起了身掀开厚实的帘子,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贵胄少年,深深的拜了下去:“拜见太子殿下!”廊前少年展颜笑了开去,弯腰扶起半拜的如香,十分温和的笑道:“和姑姑说了多少次了,还是对深儿这么见外,还不如不长大呢。”如香站起身含笑望着眼前的少年,解下他身上的金黄色狐裘披风,又忙着去为他准备茶点。绿香低着头恭敬的立在一旁,极为清冷的说了声:“奴婢参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安康!”朱见深停顿了脚步,似曾相识的望着她,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刚想细细询问却听得屋内传来极为温柔的声音:“是太子吗?”

“是儿臣,母后!”

朱见深淡淡又看了绿香一眼,随手掀起珠帘走进墨香弥漫的里屋,走近桌前看着那卷黄帛,字迹虽然秀丽但却歪斜的很,心中想着适才刘平安的话,极为清朗的眼中不禁微然湿意,微微侧首朗声笑道:“母后的书法越发精益了,怕是卫夫人在世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母后天生菩萨心肠,还要放了三千宫女德被后宫,父皇若是知道定然十分开心!”

“老师教导的课业不见长进,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见长了。”她缓缓放下手中毫笔,看着眼前的弱冠少年,缓缓笑了开来:“母后虽为后宫之主,似这等放还三千宫女大事,还需你父皇点头才是。太子既然凑巧来了,就代母后将这奏疏呈送你父皇,瞧他是允还是不允?”

“母后的奏书,父皇断无不允的道理。”朱见深微微顿了顿,皱着眉头婉转回道,“近日父皇脾气大的吓人,儿臣想着若是缓过这几日,父皇肯定会欣然应允的。”

“哦,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

朱见深听着母亲温柔的嗓音,瞧着母亲憔悴不堪的面容,心中一时难以决断说还是不说。

“太子,今早廷议是否又有大臣触怒龙颜?”她轻轻拂了拂淡蓝色的袖子,望着桌上的黄帛淡淡笑道,“前朝之事母后不想干涉,你若是觉得十分为难,便不用说与母后知晓。”

“母后!”想起今早廷议父皇勃然大怒,于东阳实在已是命悬一线,也顾不得太多猛然对着母亲跪下朗声回禀,“母后,昨日于大人已被父皇捉拿下狱,现在北镇府司诏狱之中,只怕那门达滥用酷刑,于大人可就命悬一线了。”“你说什么?”她霍然站起身离开座椅,长袖拂过左手边的茶盏,清脆的摔落在地面碎成片,淡然沉静的面容渐染惊恐,不敢置信的询问道,“于大人忠心为国,声绩表著,乃不可多得的经世之才。你父皇为何要将他下狱?”

“昨夜西市长街上,有一八岁男孩被额森庙护庙打死,于大人刚好路过亲见,一时血气上涌便剑斩凶手,毁了庙里的也先画像,还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血诗。”朱见深缓缓说着当时的情景,清郎的目中尽显神往之色,那是他一生也无法领略的快意恩仇,可是一想到这份快意所付出的代价,眼中的神彩不由得渐渐黯淡,“今早朝堂之上父皇已发雷霆之怒,诸位大人言杀者十之八九,儿臣瞧父皇的意思,似乎已有必杀之心。”

“荒唐!”她强行镇定凌乱的思绪,抚着气血翻涌的胸口,幽深的眸子渐渐泛起泪光,“深儿,若是没有于大人,你我母子焉有今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于大人本就无甚大错,更是力挽我大明于危亡的国之功臣。于公于私,你都该倾力相救于他,这才是你身为储君该有的担当。”

“儿臣明白,只是父皇现在怒气炽然,若是贸然直言顶撞,只怕于大人尚未救出,儿臣已然被禁足于东宫。依母后看,应当如何筹谋相救?”

“太子果然进益了,再也不若以前莽撞冲动,这让母后甚是欣慰!”

朱见深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她缓缓的走到窗下低头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极为清柔的笑了起来:“太子,也该去慈宁宫走一遭了!”

“母后的意思是,让儿臣求教皇祖母?”

她用手轻轻抚着窗棱上的雪,不由得深深叹息道:“天寒地冻的,别忘了带十斤红箩炭去,你皇祖母近来十分畏寒,你要多多关心安慰。记住,一切都要自然而为,千万莫要露出刻意之态,明白吗?”

“是,儿臣明白!”

“见过你皇祖母之后,你便去一趟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府上,传本宫懿旨命他务必照顾好于大人,若是让门达伤了他一根毫发,本宫必定令他不得好过!”朱见深讶然的抬起头,只见母亲清幽的眸中满是寒意,心头明白素日温柔可亲的母亲,今日已然是真的动怒,无论动用什么法子,都势必要救于东阳脱牢狱之灾,忙恭敬的回答道:“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去吧!”

朱见深恭敬的拜别母亲,匆匆出了内室看了眼绿香,便跨出宫门走上步撵向慈宁宫走去。

绿香望着摇晃不已的珠帘,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拜见,却听得里面传来淡淡的声音:“绿香,快进来吧!”

绿香快步走了进去,对着她临窗的楚楚背影盈盈跪拜:“奴婢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静静的望着窗外,也并未转过身来,过了片刻才无限感慨的说道:“记得那年,也是下了这般的大雪,她一个人毫无眷恋的离了宫,皇上发了雷霆之怒,罚你跪在空荡荡的万安宫里,不给你吃也不给你喝。本宫念着和她的交情,不忍你在宫里孤零零的饿死,好不容易寻了机会放你出宫,可你却死活不愿意离开,本宫也就遂了你的意送你进了花房。起初本宫以为你是顾念旧主,可直到前年本宫才知道,你是为了侍卫陆浩,才一直留在宫里查探他的死因。”

绿香恭谨的低着头,望着光可鉴人的地面,低声而清晰的回答道:“皇后娘娘,奴婢命若草芥,本该在那年冬天饿死在万安宫。可是奴婢也始终记得,杭皇后在时常常对奴婢说,莫要轻贱了自己,奴婢也是人生父母养,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陆浩是奴婢的表哥,本是青梅竹马的情义,自打奴婢进了宫便没再往来。直到皇上从瓦剌回京后,才渐渐旧情复燃,却是一直守着本份未敢逾矩。景泰八年,景帝遽然驾崩于世,奴婢便再也没有见过表哥。虽然我与他尚未行夫妻之礼,但奴婢内心早已视他为夫君,他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奴婢又怎能接受娘娘的好意,离开这唯一能探寻到消息的皇宫?”

她缓缓转过纤弱的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绿香叹息道:“绿香,这么些年,你可曾查出些许蛛丝马迹?”绿香抬起头望着她沉静的面容,暗暗藏起心中的波涛汹涌,平静如水的答道:“奴婢愚钝,在宫中空度了这许多年,至今仍未查出表哥死因。如若皇后娘娘知晓,还盼告知奴婢,也好了却奴婢心中多年疑惑。”她缓缓的弯下了腰,挽着绿香的双手搀她起来,极为复杂的叹道:“绿香,你也不用哄骗本宫。你虽未必全然知晓,却也了然了七八分。本宫劝你一句,纵有千般怨恨都放在肚子里,莫要轻举妄动连累家人。当年的是是非非,你根本就追究不起,只有彻底忘了才能保全你自己。”

“皇后娘娘!”绿香抬起满面泪痕的脸庞,戚然笑道,“若是能够忘记,奴婢早就出宫了。”

她执着绿香的手,沉声叹道:“可是现下,你却不得不出宫了。方才你也已经听到本宫和太子的谈话,于东阳是她的义父,已被皇上下到监狱。你若不替本宫去趟杭府,和杭大人将她速速找回,只怕于大人性命危矣!你服侍她一场,她亦待你不薄,难道你忍心她再一次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吗?”

绿香抽回被她执着的手,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望着她,心中却是百转千绕,想到那年冬天的那一晚,她执着景帝爷的手软语安慰,泪水沿着脸上的血迹肆意滂沱,却似哑巴一样哭不出声来。她呆呆的望着床上的景帝爷,就连身下热血如注都茫然不觉,那双绝望而凄然的眼眸,一直深藏在她脑海之中不敢忘却。良久,她才朝着钱皇后跪拜道:“奴婢谨遵懿旨!”

钱皇后自怀中取过一枚令牌,绿香伸手颤颤的接过,却听得她柔声叹道:“绿香,你若找到了她,无论于大人结果如何,以后都不必再回宫了。本宫尚有一卷册,烦你亲自交到她手上,告诉她本宫从未后悔认识过她,也希望她莫再纠结心伤好好活下去。”

绿香含泪点了点头,哽咽道:“奴婢一定将话带到,还望皇后娘娘保重!”

珠帘叮叮当当的响起,她望着那抹盈盈背影,心中暗暗掠过叹息:“绿香,莫要怪本宫心狠,他的死因你查不起,本宫也无力再护你周全。你只有时刻跟在她左右,才能安然无虞的好好活下去。”

绿香走在茫茫白雪上,望着天边飘渺的浮云,眼前闪过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心中却是茫茫然酸涩的想哭:“娘娘,您当年万念俱灰不留片语的离开,如今却让绿香去哪里找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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