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于迷宫中错杂交织,最终我们得到了本属于我们的东西,也未曾失去过任何不该拥有的。
1975年,陕西在全国地图上看起来像一个跪着的女人,在靠近她心窝的位置,一个小小的点上写着荷黎县,清晨起,漫天雪花就满满地兜在一大朵灰色的云里,密集地往那个地方赶去,男人大鹏吃力地拉着一辆架子车,车胎把马路上躺着的银白色煤渣再碾碎了些,冷风对着他的胡茬一吹,空气中飘散开来一点中药的味道,还有白萝卜被煮久了后软糯又些微刺鼻的香气。
架子车上,女人阿莲裹在深蓝色的被子里,眼睛看着沉重的云,雪花从云里头生下来,云是个什么滋味,她想,漂亮的雪花像各样的子弹,子弹要射出去,那谁也挡不住,就像她肚子里此时要降生的孩子,隔着一层脆弱的如同薄冰的肚皮,扎根长成了。
“这会感觉咋样?”大鹏在前面问。
“我有经验,能撑住,又不是第一回了。”阿莲把手伸到小腿处,摸索中医给她说的穴位,她觉得自己像困在山谷里的风,堵塞在山间的河,麻木和疼痛四处冲撞着皮肤,找到这个穴位就好了,揉一揉,像愚公移山的最后一榔头,没什么再好牵挂好折腾的了。
“昨晚上你说疼,送到医院去,医生说是假的,至少还得一星期孩子才能生下来。”大鹏说着这话,但不像是给阿莲说的,路上没人,只有车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挂在左右耳,这个点人们都在家里吃饭,把魂泡在黄橙橙的玉米糊糊里,眯着眼感受那种清淡苦涩的劲头,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出来,在路的尽头看着一个男人铆足了劲载着一个快要临盆的女人,路两边的树都睡着了,脑袋耷拉着,他甚至能钻到树根里,看到依附在上头的虫卵,鼠妇、蝉的幼虫,它们春天会钻出来,四面八方的活下去,他像是在给自己说这话。
“最近你去看老五了吗?她离咱们近。”
“去看了,一个人蹲门口玩石子呢,后来建军出来看到我,让我回去,他家不想让咱们认,说以后事太多,老五给出去的时候还不会坐,不记事,就不告诉她了。”
“女人这苦真不想再受一次了,生完老五做了手术以为就行了,这是老天爷折腾人啊。”阿莲回忆着抱着老五时,她挥舞着的双手,指甲粉嫩透明,人儿小小的,软软的,眼睛像冬季夜晚遥远的小星星,这样温软的小人儿,能给身体带来那么强大的地震般的冲力吗?
“老五叫什么?”阿莲突然问,在潮水一般于身体内汹涌起来的撕扯里,她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小女儿的命运,她叫什么?她此刻像变成了一株洁白的野花,在眼前飘摇着,阿莲觉得自己在失去意识,不知道只是一朵雪花落到了鼻尖,在她红彤彤的鼻头上沉默地站立了很久。
大鹏没说话,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名字是月下飞翔的大鸟,深夜里,妻子和三个女儿都入睡后,他会反复想自己的名字,该是一只怎么样的大鸟呢?于寒月夜立在梢头,和他的命运相连,每晚都降落在发热发痛的思绪上。
“老五给出去就不是咱们的孩子了,她会过地更好,咱把她叫小好。”
阿莲开始呻吟,声音让大鹏有些心慌,他的妹妹在被送走的时候,也这样哭,她的手紧紧抓着大门的门缝不撒开,像在水流里展开翅膀的小鸟尸体,父亲把手指一个个掰下来,关上了门。那时候大鹏腿很不听使唤地把自己翻到墙头上,就那么骑在灰褐色的砖土和杂草之间,野草小小的齿锯边缘扎着他的大腿内侧,他稍微直起身来,目光去寻找妹妹的影子,屁股底下的叶子就顺势被碾碎,绿色的汁液粘在他打着补丁的裤缝上,她哭声渐渐远去,最终没再见过面了。大鹏从墙上翻下来,在墙角不知道站了多久,往后只要他害怕起来,或者听到女人的哭声,鼻腔里就会泛起绿草叶子被揉碎的气味,他会发觉自己又变成那个骑在墙头的孩子,眺望着,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路变得遥远起来,阿莲声音越来越小,云阴郁得像一块黑玉,这时从分叉路口的拐角处冒出来两个提着竹篮的人,他们刚从地里回来,是村子里的两个混混,大鹏很高兴能在这时候碰上人,但看清来人又显得十分失望。
“干啥去啊大鹏?”那个冻得畏畏缩缩,门牙分了条缝的男人问,他的声音像是为能从门牙缝里挤出来而觉得高兴一样,带着高昂的尾音。
“老婆要生了,往医院送呢,忙着呢!”前几周因为家里女儿太多,还被这两个混子嘲笑大鹏家没后了,都是赔钱货,大鹏想赶紧离开,肩膀上的担子突然感觉轻了点,原来那两人马上绕到后面推车去了。
“嫂子,坚持住啊,这次生个小葫芦出来,让大鹏哥高兴高兴。”
但阿莲感觉自己已经抽身离开了,对于自己在哪里并不这么关注,一切都变得怪异和难以捉摸起来,像母亲下葬前夜,她夜晚用食指轻扣母亲的棺椁,抬头看到天空像愤怒的一张人脸,哥哥姐姐们本来都跪坐在院子里铺开的稻草帘上,这会已经睡得东倒西歪,她那几日没了母亲哄,睡不着,棺椁里自然没回音,她把手指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又敲得更用力了些。
“别敲了!吓死老子了。”一个男人从棺材那头绕过来,“看不见你头,我还以为棺材里的东西诈尸了,挨着你哥睡去。”阿莲听话地靠着大哥坐下,大哥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凌乱的头发,发丝又细又软,像小黄鸭身上的绒毛。
“睡吧。”大哥说,然后她就如同掉进了那个漫长的夜晚,在被送来送去的那几年,吃不饱的时候,被大鹏生气了发疯一样打的时候,她就听从大哥的话,沉沉睡去,在昏暗暧昧的梦境里,背对自己站着。
“说不定老天爷这次想给咱一个男孩呢。”大鹏说出口后就后悔了,老人们说,好事要藏在心里头,早早说出去,惊喜就像天光,黯淡下去后就再没一点可能和机会了,老六的命运,如果被自己这点小心思影响了,从肚皮里出来的最后选择成为女孩,那这就是自己的错。
“到了到了。”远远地能看到医院的大门,门口斑驳的绿色铁门被风吹出笛子的声响,几只颤颤巍巍的野狗夹着尾巴,在门口的冬青从里嗅来嗅去,“滚,走开,走开。”大鹏跺了一下脚,呵斥退那几只野狗。
三个男人合力将阿莲从车上抬下来,仿佛捧着一朵受到轻微震动花瓣就会四散开来的花,被褥里有一窝湿痕,羊水破了,医院里每个医生仿佛都在负责一百位病人,让这个破旧的三层建筑,四处都传达着紧密的踢踏舞声,大鹏脚步混乱,在联系好医生后随之向产房冲去,这次情况不同,在上几次进产房时,阿莲的咒骂可以穿透走廊,像一只长着尖利嘴巴的鸟,四处乱飞,她会紧紧攥着大鹏的手,使他觉得不是手握着手,而是骨头紧紧扣在一起,像焊接住的钢筋,传达着痛感和波澜。但这次大鹏感觉不到阿莲,他甚至害怕转过身去,仿佛她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虚弱地站在他身后,他一看到她,她就会转身离开。
为人父的使命夹杂着儿时的恐惧,大鹏大声喊着阿莲的名字,使一个坐着轮椅转弯进病房给他们让路的男人,站起来扶住墙观看,大鹏从没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过,如今他觉得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
“你是家属吗?病人这次情况危急,你做好准备。”护士长戴着口罩,脸圆圆的,眉头有深刻的皱纹,似乎每天都在做着决定,她的右边眉毛偏眼窝的方向,长着一颗痣,目光慈祥而冷静,这颗痣给了大鹏一点荒谬的希望,他这些年来努力做个好人,不伤害他人,怀着羡慕而不是嫉妒的心思看着别人的好日子,他有时会不自觉地想,有一个眉心有痣,如同观世音的人一样降临,对着他说:“大鹏,你做人做得很好,天庭决定给你嘉奖······”但绝不是现在这样告诉他:“大鹏,你老婆有些危险······”
“医生,我老婆拜托你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不能没娘了。”大鹏讨厌自己以祈求的方式和别人说话,但到这时,恐惧像一个黑洞一样待在他身边,他得抓住点什么才好。
“签字吧,手术中存在的风险,已经告知了你,后果与医院无关·····”护士长把笔递给大鹏,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黑色棉衣的男人,笨拙地拿起笔,像用一把刀在米粒上面雕刻什么一样,谨慎的画上自己的名字,她看了一眼他的脸,皱成了一颗核桃,“我们也会尽全力······”她又加上了一句,更像是这样给自己打气。
护士长穿过走廊去推手术器械,她瞥了一眼窗外,风声轰隆隆的,玻璃随着震荡。她想到自己在医科院读书时拿男友练手,第一次隔着听诊器听他的心脏跳动,那是一个眼睛明亮的男孩,像山顶上永不融化的纯净积雪一般看着她,他坐在桌子上,屏住呼吸,眼睛也眨得很谨慎,她把桌上插在瓶里的水仙花移到涂满绿漆的窗台,然后把听诊器冰凉的一端戴在耳朵上,一端贴着他的胸膛,隔着器械,他的心跳鼓声阵阵,她甚至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
“好了吗?”他红着脸推开年轻护士长纤细的手,从桌子上跳下来,转过身把书整理好,“有什么问题吗?珍娜?”
“没有,好得很。”就是跳得太欢快,她想,带动着她体内的血液像瀑布一般要带走她所有的理智,那个场景让未来的很多岁月都充满了希望,他转过身看着她眼睛,两个人都笑起来,却又不知道哪里好笑,她咬了咬牙,想要离开那个场景,专注于眼前性命危急的孕妇和胎儿,“珍娜。”她轻轻念自己的名字,“深呼吸,专注于当前,有人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做到的。”
手术器械叮当作响,像一群银白的探出脑袋的铁娃娃,在绿色的幕布上摇头晃脑,护士长珍娜推开手术室的门,一股血腥气撞击她的鼻腔,这种味道自从在一次接生时,产妇的血溅了自己一脸后,珍娜就记住了这种新生命到来前,摧毁一切不切实际幻想的方式,那些新生儿像刚参加完与魔鬼的战争,放下了视若宝贝的枪支,但没有来得及清洗身上的血迹一样来到了人间。产妇光着脊背躺在手术床上,阿莲的眼皮在颤动,如同两扇濒临死亡的贝壳,氧气吸入,她逐渐有了意识,医生俯身看着她,身份的细节重回她的记忆里,她记得自己要生老六了,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挺下来。
看到产妇有了意识,珍娜开始鼓励阿莲有节奏地呼吸,让孩子顺产,这两个女人一起大口地呼着气,在有秩序的混乱中把期待一起投入了进去,不好的是一只小脚先出来了,珍娜倒吸一口凉气,婴儿头先出来会顺利很多,产钳等等才能派上用场,接下来的五分钟变得十分重要,也危险起来,珍娜见过很多案例,她决定还是剖腹产。
雪开始下了,阿莲能感觉到云的寒冷,那些雪花像下在自己身上一样,一点点包裹住自己,使她全身失去了温度,她想着自己的肚子,希望那里再温暖一些,包裹住那个倔强的小人儿,让她不要觉得失望。母亲和胎儿心意相通,她早早地察觉到,肚子里的是个女孩,不管是做梦梦到的青蛇,还是路上突然勾住自己眼神的月季花,她知道那是个女娃,继生了五个娃娃后,大鹏和她,没能有个儿子,她在阵痛中突然释然,与老五的分离在夜晚捶打着母亲的心,她的乳房胀痛,撑得硬硬的,但遥远的一家人里,一个小娃娃没有奶喝,她知道老六迟早也会送人,日夜啼哭着长大,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老五送了四次,她才真的狠下心来,因为家里等着自己回来的三个女儿还吃不饱饭,大鹏一直也想要个男孩,未来日子的每分每秒变得不可捉摸和漫长起来。
老六没哭,她或许也在思考这些,珍娜在拍打她发紫的双脚,脐带缠绕,加上出生的胎位不正,她像睡着的小猫一样蜷缩着一动不动,珍娜的喉头一紧,眼泪涌上来,五年前的下雪天,男友已经是自己的丈夫,那天他坐在一辆拖拉机上进山接生,因为路滑车辆侧翻进阴沟,他的头和右边身子被车子砸到,在大雪里一直躺到夜晚被救援队发现,生命在关键时刻的流逝,和捏碎一片枯萎的叶子一样容易,那些令珍娜心碎的叶子灰烬,狠狠地扎在她心头,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承担更多死亡的寂寞了,她用听诊器听孩子的心跳,发育完好的躯体里没有任何回馈。
同事把孩子接过来,包好递给门外的大鹏,阿莲躺在产床上,因为虚弱只是流着眼泪,她肚子上的伤口缝合完毕,还需要再在医院观察两天。
大鹏捧着这个孩子,他掀开布帘看了一眼,她没给他任何表情,来了,又离开了,那是一个残酷的年代,大鹏也知道,活下去不是能生下来就好,而是要养得起,即使是玉米糊糊,得来也不容易。他找来一个纸盒,把孩子放了进去,想着阿莲出院,再把孩子埋了,他把盒子放在屋外,转身进了病房。
“孩子没了。”大鹏对阿莲轻轻地说,“是一个女孩,咱们来医院来得有些晚了,还好你没事。”
阿莲叹了口气:“就当是骗自己,她以后也不受那些苦,把老五给人以后,我晚上就没睡安生过,我也不知道,活着好还是她早早投胎去别人家好。”
“去别人家好,在咱家,没有出路,她是个聪明孩子。”
“你要看看她吗?”
“算了······”
珍娜听着这对话离开了病房,她看到大鹏随意地把婴儿放到室外,离开后几只野狗凑上来围着盒子嗅来嗅去,她觉得这些人已经冷血得无可救药,对于死婴的处理医院也没有一个完美的方法,甚至有人将活的女婴扔在厕所里离开,珍娜跑下楼驱散开野狗,冷风吹着盒子一动一动的,这时,她听到细弱的啼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打开了盒子,老六的手和脚在挥舞,她的胸口开始起伏,在冰天雪地里变得有活力起来,她听说过这种情况,但没真正遇到过,如今眼前的婴儿似乎是随着雪花落下来的,她是被死亡抛弃后活过来的人。
珍娜痛恨下雪天,今天她无暇再去与这种情绪作斗争,丈夫死后,她没乞求过一切会变好,只是偶尔,在深深的潜意识里,她希望一缕阳光能照射进她的人生,如今这机遇像昙花一现,盛开在她眼前,她在心里有了自己的答案,怀里小小的人儿抓住她胸前的纽扣,她抱着她走出了医院大门,她脑袋里没别的想法,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盈,像从地表上消失漂浮在空中一样,哪怕她觉得此刻全世界的不幸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那只要她往前走,总会把糟糕的留在身后。
两天后,大鹏和阿莲也离开了医院,他们细细地搜索了医院的角落,没有骨头也没有尸体,他们捧着空空的盒子沿着来路踏上了回家的方向,在隆冬季节里,他们盼望寒冷快点过去,又对这个冬天隐隐地抱着一丝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