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夏花

    (以下内容,是根据母亲自患癌晚期以来的日常交流整理。)

    等待是焦虑的,但我已经等了八年。

   也许是八年前刚刚确诊,他们那拙劣的演技不够掩饰彻底绝望情绪的时候;也许是三年前药无可医,他们那即便笑着也无法隐藏悲伤神情的时候,也许……其实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骗我,合起伙来骗我!但我为什么这么欣慰却又这么悲伤?我这么幸福却又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的泪流在无人的夜里一遍又一遍,歇斯底里,却又无声无息。

  已经无药可救了啊,八个春秋的挣扎:放疗、化疗、脱发、特效药、乡村老中医、介入手术、溃烂、频繁大出血……乳腺癌晚期就像始终遮蔽在头顶的黑云,哪怕阳光明媚的时候我依然感觉会冷,哪怕时间静好的时候我依然会感觉慌乱。那有什么办法呢?命运就像太极八卦盘上的阴阳鱼,黑色是我今生的苦难,白色是我身畔的温暖。

  可在人生本该享受幸福晚年的时候,在同龄的亲朋好友都健健康康的时候,我却为什么这么短命?我不甘啊,但我向谁去诉苦?我还想挣扎啊,可惜如今连起床都成了奢望。我幻想着有一天睡了过去就不再醒来,我痴心妄想地想过某一天莫名其妙就康复了起来。

  曾经以为无论最好还是最坏命运你都会给我一个干脆而肯定的答复,但你终究还是选择了用沉默回答,用时间折磨。我不怪你呵,人生如此,莫可奈何。

  他们说这个病能熬八年已经是奇迹,但于我来说奇迹终究是没有出现。我只能在病痛、流血、溃烂、腐臭和压抑中度日如年。我并不希望这些黑色的情绪给儿女们的生活带去密不透顶的乌云,但我能怎么办呢?他们那么悲伤!

  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胸部的癌细胞疮口越来越大。鲜血已经流不止了,镇痛的药已经没有效了。客厅里站满了人:儿子在窗边走来走去,救护车的白色车身始终没有映亮他的眼睛,但他知道就快来了,甚至他还掰着右手的指头读着秒数,心急如焚大概如此吧?这小子,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跟毛躁小孩一样。面对着搬了半个家一样的行李,大女总觉得还有什么是没有带上的。果冻?玉米面?鸡蛋还是牛奶?好像最近我能吃的,喜欢吃的,也仅仅只能吃的这几样,她都带了。但她依旧坐立不安,不停打量着每一个包裹行李,好像这是一次漫长的旅途,一次,去了便不再回头的路。卧室门外有个黑影走了过来,那是二女吧?我知道的,她最近憔悴了很多,酒也喝得少了。孙女的学习着实让她费心,母女两就像仇人一般时刻斗嘴辩论,最后都在二女作为母亲的威严下以孙女的哭泣和委屈草草收场。母慈子孝的场景啊?呵呵,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了。想想觉得还是有趣,于是便笑了笑。但我知道消瘦的皮包骨头的脸上泛起的,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吧?

  我索性不笑,但不笑的时候伤口便开始锥心刺骨地疼痛。微微发热的液体开始往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上浸,然后又被纱布外面厚厚的毛巾慢慢吸收。我知道又出血了,我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外面走过来的黑影,其实并没有抱着希望,我只是,怕他们难过。

  “妈,咋起的?”二女看着我捂住胸口的纱布惊慌失措。

  “在渗血。”我平静且难过,像说着旁人的故事。

  “妈又在渗血了。”二女的声音有些慌乱,带着无助。

  创口的长期流血已经让我的身体和精神失去了活力,我虚弱且疲惫,我甚至做不到咧开嘴好好笑一笑。我很难过,因为他们因我而难过;我很难过,因为难过而难过。

  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在门外杂乱响起,昏暗的卧室挤满了人。我努力让双手不抖慢慢拉开了粉色睡衣,露出已经被血液浸泡的有些发黑的毛巾和纱布。媳妇不顾我身上的腐臭味道开始仔细检查着。虽然还是无法止血但体贴又细心的媳妇让我常常有种莫名感动。二女坐在床边为拉了拉被子,她怕我冷,但其实我很热。手指头本能捏住被脚作出将被子拉开一点的动作,但是,由她去吧。大孙女站在床边,神色肃穆且悲。是啊,我还没有看到你结婚生子呢,所以我怎么可以走?我不想走,我舍不得。

  伤口还在渗血,但我习以为常。他们挤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哭丧着脸,不好看。他们不说话,对于喜欢热闹的我来说,不好玩。

  于是我更加虚弱,空气中蔓延着难言的疼痛。

  “咚咚咚……”

  楼下的脚步声匆匆响起,屋内众人紧绷的神情被骤然击垮,救护车斑驳的白色在儿子的眼睛里亮起——芩和两名医生带着简易担架奔了上来,站在床前,气喘吁吁。

  我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怎么样,但在被抬上救护车的刹那,我还是想到了大女阳台上的沙发,我喜欢在上面一坐一天,玩玩手机,闭眼小憩;我还是想到了二女楼顶的天台上那些我唠叨种下的香葱,给了多少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惊喜?我更是想到了儿子和媳妇还在装修的新家,那面巨大的客厅落地玻璃是否能看到天际尽头的,彼岸?

  或许那才是家吧?

  我累了,想睡了。

  医院的白墙和消毒液的味道,是我的樊笼

  但愿有一天不要醒来,也但愿他们,都不再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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