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教育

01沉船事件

  阿媛读小学三年那年，家族里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那是在1988年，阿媛虚岁十岁生日前夕的一个赶集日，阿媛所在的衡东县石湾镇湘江河里，发生了沉船事件。那时还没有电话、手机等通讯设备。清晰记得，出事那天，阿媛的细舅舅急匆匆地跑来她家，在离阿媛家两百米远的地方看到阿媛，问：“娟妹子（阿媛小名），你妈今天去赶集了吗？”阿媛告诉细舅：“去了，怎么啦？”细舅当时是什么表情，阿媛全然忘记，只记得他低头回答我说：“没什么事。”就立马转身走了。阿媛站在原地有点疑惑：细舅今天怎么怪怪的。但不到十岁的阿媛也没多想，径直回家了。

    几天之后，阿媛才知道，石湾镇湘江河里出了沉船大事。镇上人人皆知。阿媛大姑、二姨、三姨葬身湘江。出事那天，阿媛大姑、我妈、我大姨、二姨、三姨相约去河对岸的衡山县城赶集进货，之前，她们经常结伴去河对岸赶集进货。她们一起做点小生意赚点钱补贴家用。去河对岸进货，把货带到长沙、株洲等大城市去卖。

    后来很多次，阿媛问妈妈：“你明明去赶集了，为何那天没上船？”妈妈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是你会珍姨救了我一命。”那天，阿媛妈妈跟大姑、几个姨已经到了河边，正准备登船，当时正在石湾镇街上的、她妈妈的老朋友——会珍姨，硬是把她妈妈劝到她家里，跟她一起打牌玩耍。她妈妈爱打牌，有牌瘾。那天，她就没有上船去对岸赶集，而是去了会珍姨家打牌。翻船出事那天，当时一阵慌乱，人们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掉进了河里，她妈妈也在会珍姨家玩牌，并不知翻船之事，所以没露面。阿媛后来才明白出事那天，细舅跑来她家问她妈妈有没有去赶集的原因，当时，他心里有多难受和绝望，阿媛似乎能体会到几分。

    后来很多次，阿媛也问妈妈：“大姨也掉水里了？是怎么活过来的？”她妈妈也告诉我：“是被别人救上来的，是驾船人递给了她一根篙子。”

    后来很多次再谈起沉船事故时，阿媛大姑的女儿——阿媛的表姐有次跟我说：“翻船的地方离岸边很近，岸上有很多人看见船翻了。看着人在水里挣扎，但没有人去救……他们是如此冷漠……”

  ……

    出事那年，大姑41岁，她的三个儿女有两个还未成年。二姨21岁，她女儿刚满三周岁。三姨19岁，如果不出事，一个月后她就要出嫁做新娘了。那年年底，是阿媛虚岁十岁生日。在我们那，孩子的十岁生日是大生。亲戚朋友都要来家里团聚，给孩子赠送礼物，送祝福，过生日。阿媛的大姑早早就给她准备了生日礼物，早早就送到了她的手中——一条穿起来又宽松又很长的粉红色连衣裙。阿媛至今还记得那条连衣裙的模样，抚摸它时的质感，这是阿媛最喜欢的生命中的第一条连衣裙。大姑的身高、胖瘦、音容笑貌永远烙在阿媛的脑海中。二姨身材瘦小、长相精致。阿媛脑海至今还保留了她的大致轮廓，她的女儿长大后跟她长得极像。三姨身材高大些，也极美丽，可惜，阿媛脑海中对她的印记所剩无几了。那个年代没有相机、手机，几乎没有留下照片。

    1988年石湾镇湘江河沉船事件，是镇上的大事件，也是阿媛家族中的大事件。阿媛连失三位至亲。她妈妈阴差阳错没有上船，与灾难擦肩而过。大姨被救，捡回一条命。大姑、二姨、三姨永远地去了。阿媛至今记得外婆呼天抢地地哭声。她哭得头脑不清，哭得晕头转向。别人骗她，只有三姨没了，二姨被救上来了，她才没哭死过去。阿媛至今记得送别大姑的那个山头、送别二姨的那个山头、送别三姨的那个山头。

    35年后的今天，当阿媛回看这件事。一切历历在目，依然心有余悸。她突然想起张文质老师说的那句话：“相信命运的人,命运领着你走,不相信命运的人,命运推着你走。”阿媛突然相信，人是有命运感的。35年前，阿媛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如果会珍姨没有拉着等着登船的妈妈去打牌，阿媛的命运也许不是今天的样子。

  02装窑事件

    阿媛读小学五年级时，她的大舅在装窑时被毒烟熏死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乡下人家盖房子用的红砖都是自己烧制的。这是一个大工程。他们先把红砖和成泥，再把烂泥放到一个砖块大小的模具里，做成一个湿泥砖，经过太阳一晒，湿泥砖就干了。几千几万个干的泥砖就可以去装窑了。装窑是一圈一圈的往上装，干泥砖与煤球交错放。最底下的那层要留下通风口和灶口。到时全部干泥砖和煤球都装上去之后，就在窑的底下生火烧窑。烧窑就是把干泥砖烧制成型，经过高温，干泥砖烧成可以盖房子的砖块了。

  当所有干泥块和煤球都挑上窑去之后，烧窑就开始了。窑下烧火，日夜不熄，窑上就会冒浓烟和热气。为了让红砖烧制成功，烧窑的主人家就经常要请人上去添煤或察看烧制情况。那浓烟含有大量一氧化碳气体，人在上面不能呆太久，或者极有可能中毒，若不及时发现，中毒的人就会救不过来。阿媛的大舅就是去给人家上窑添煤时，被浓烟熏，引起一氧化碳中毒，晕倒在窑上。等到有人发现时，大舅已救不过来了。

  大舅就这样突然离去。阿媛的外婆又丧失一子。多么让人伤心啊！两年前阿媛连失两个姨妈，都在二十上下。又失去一舅，也不过刚过四十。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悲惨和让人绝望的吗？阿媛那时还小，不知道外公外婆是怎么样度过那段时光的！

  阿媛的大舅是很疼爱她的。记得那时，大舅来阿媛家，跟阿媛很亲，总是会抱着阿媛。阿媛也总是拉着大舅的手不放。阿媛的大舅说话结巴，阿媛也结巴。每次，大舅一说话时，脸涨得通红，“阿……媛……”。阿媛就笑，也脸涨得通红，叫着：“大……舅”。然后，两个人看着笑。大舅总是让阿媛很放松。阿媛是很喜欢大舅的。

  阿媛还记得那次大舅穿着长长的套靴，拿着叉子，在外婆家门前的芋头地里抓蛇的情景。外婆家门前的芋头杆子长得很高，都没过大舅的膝盖了。椭圆形的芋头叶子又大又密，大舅抓紧叉子踏进芋头地里，大舅妈站在旁边提醒：“你小心点哈！不要被蛇咬了。”大舅应着。阿媛也跟大舅妈一样，担心大舅被蛇咬。想想那蛇滑溜溜的，怎么抓得住呢？大舅又不是抓蛇专业户，万一没抓到，被蛇咬了，怎么办呀！阿媛还真见过抓蛇专业户——她的伙伴云华的爸爸。阿媛叫云华爸爸初叔。初叔曾经拿着他抓的蛇在她家的大屋里玩耍过。初叔从蛇皮袋里掏出蛇来，那蛇就在初叔的手上伸长脖子扭来扭去，吓得阿媛赶紧捂住眼睛，逃到里屋。阿媛的妈妈也吓得大声说：“赶紧把蛇塞回蛇皮袋吧。好吓人！”可大舅不是初叔。阿媛站在芋头地旁边瑟瑟发抖，不敢说话，只暗暗担心。好在那天大舅没抓到蛇，他连蛇的影子也没看到。阿媛和大舅妈空担心一场。

  大舅走那年，他的两个孩子还小，女儿四岁，儿子两岁。大舅结婚迟，因为大舅人老实又结巴，家里又穷，乡下姑娘都看不上她。那时，外公外婆很着急。怕大舅打一辈子光棍。后来，有人给他们出主意：换亲。而且换亲的人家都找好了。换亲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刚过二十的大舅妈嫁给快四十的大舅，大舅的妹妹也就是阿媛刚过二十的二姨妈嫁给大舅妈的快四十哥哥。大舅和大舅妈的哥哥都因为老实巴交人又穷所以找到不老婆。那么，就把两个妹妹嫁过去。通过换亲，我很快又有了大舅妈和二姨父。那时，乡下姑娘没有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父母和家族手里。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牺牲品，心甘情愿以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二姨走的时候二十来岁，她的女儿三四岁的样子。大舅走的时候刚过四十，他走的时候，女儿四五岁，儿子两三岁。阿媛家换亲的大舅和二姨都早早离开了人世。后来，二姨父再也没娶亲。他一心一意扶养着女儿，直到她成年后又结婚生子。大舅妈后来又嫁人，又生了一个女儿，她的小女儿还是个名牌大学生呢，只可怜她的大舅妈几年前也走了。刚过五十。阿媛印象中的大舅妈声音洪亮，特别爱笑，对她特别友好。阿媛不明白：为什么爱她的人都那么早早地走了呢？

03车祸

  阿媛读高一那年，也就是1996年。突然，有一天，她爸爸过来，跟她说：“她叔叔死了。”她懵懵懂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跟着爸爸回家。见到婶婶头上缠着白布俯在叔叔棺材上哭。

  阿媛也弄清了叔叔的死亡经过：叔叔跟着两个司机朋友去广州进货——甘蔗。因为那时叔叔在株洲做生意，越做越大。去广州进甘蔗再来株洲卖，赚钱更多。没想到，那天，大卡车上装满甘蔗，叔叔和两个司机都喝酒了。司机们喝了酒，开车开不稳，车在高山峻岭间的山路上翻车了。两个司机受了轻伤，叔叔却死了。当时，家人都怀疑叔叔的死因。可是，没有证据啊。因为听人说过，也有可能叔叔受了重伤，两个司机不救他，就干脆把它弄死。因为弄死一个人只要赔几万。而治疗一个受重伤的人则可能要花几十万。在钱面前，人心毒恶啊。那年叔叔走时三十六岁，正当壮年。叔叔的两个孩子，儿子14岁，女儿12岁。阿媛家像天都塌了一样。尤其是给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简直是致命的打击。叔叔死后一年，爷爷也跟着离去了。两年失去两个亲人，阿媛家笼罩在阴影之中。

  叔叔死后一年，阿媛见爷爷在夏夜常常一个人乘凉，摇着蒲扇，阿媛就静静地在旁边陪着，她不说话。但她能感受到爷爷的痛苦。那年阿媛18岁了。她很懂事，很孝顺。她的心几乎是钻心的痛。爷爷也是能感受到阿媛的孝顺的。他也不说话，他也很安静，如同静谧的夏夜。

    阿媛如今已长大，也已知晓人世的复杂、人心的显恶。也许，那段日子，爷爷要经受很多煎熬，要经受很多冷落……他已苍老，已无力对抗命运，也许他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那年，阿媛倒很少见爷爷生气或唉声叹气，爷爷倒是更安静和慈祥了。

  爷爷年纪大了，又有遗传的肠梗阻，终于，1997年的那一天，他又一次在肠梗阻的折磨下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