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画棺师(远去的记忆)

作者:    娟娟新月

转载人:  闵凯莉

大佛寺坐北朝南,伫立在落雪的北山。山上白茫茫一片,霞光照耀下,光芒万丈,湛蓝的天空深邃、辽远,白云飘飘荡荡。

冬季北山的雪是不容易化的,晴天却显得更美。寺里香烟缭绕,雾气迷蒙,在寂静的山间升腾开来,神圣而又神秘。都说北国,因雪而美,山林大地,茫茫然一片,不识回眸处,落雪已成诗。这大西北的雪,可是分外妖娆。雪是纯洁的代表,亦是高雅的象征,此时来佛寺朝拜,别有一番视觉享受。倒有些“青山原不老,为雪而白”的诗意了。

踏入山门,路过石桥,绕着钟楼、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毗卢殿、方丈室等走上几圈,感慨古代建筑艺术奇妙的同时,我和朋友准备步入天王殿。抬脚的时候,朋友特地嘱咐:“寺院的门槛千万不要踩,非常罪过。”

大殿里的弥勒佛金光闪闪,佛光普照。弥勒佛微笑着,兰花指轻拈,目光慈祥,看世人之悲苦,渡世人之劫难。

善男信女陆续朝拜圣佛,叩首、上香、许愿、还愿。红尘多少事,佛见众生相,大殿木鱼声咚咚,清脆而和谐。我和朋友如每个信徒般,有序的进行着一切该有的动作,完毕后安静的退出了大殿。

梅英是从山门口三步一叩首来到大殿的,这般虔诚,却也少见。

梅英身着过时的碎花棉袄,脖子上围着深蓝色的土布围巾,脚上是厚重的千层底棉鞋,这般装束,越发的衬着她憔悴的面容。她没带口罩,寒冷的天气使得她那张高原红的脸变得紫红紫红的。她的腿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每次跪拜,都要艰难地起身。

梅英进入大殿,来到佛前,然后虔诚地跪下、朝拜,上了一柱香。她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跪在佛前,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她花白的头发在佛光的普照下显得格外刺眼,鼻孔呼出的气隐约可见,她的嘴里低低念着些什么,想必是佛经,或者是心愿。

“唉,造化弄人,英子婶本该有个幸福家庭的”出了院门,朋友感叹到。

我没有作声,也不知道说点啥,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这几年,梅英一如既往地来佛寺朝拜,三步一叩首,虔诚地来,慈悲地去,是的,一如既往。

快下山的时候,我回头看去,大雪掩映着北山,笼罩着佛寺,天色灰蒙蒙一片。这佛寺也有些年头了,古旧荒凉,历尽沧桑。我不知道诸佛是否能渡化世人,但我知道,这片土地,这苍凉的大西北,见证了无数的凄凉。青春年少时,有多少人想挣脱大西北,逃离这座泥潭,到后来才发现,自身本就是泥潭。那过往的沧桑、刺痛的回忆,如古老的传说,在大西北贫瘠的土地上,神秘地叙说着――

听老人们说,70年代,对于大西北的人民而言,也是个艰苦的年代。当然,也是梅英年轻的年代,那时候,梅英也是个俊俏的姑娘,扎两个麻花辫,留着齐刘海。梅英一手好厨艺,乡里人都夸杨二爷,老来得女,得了这么个好姑娘。后来,杨二爷托了媒人,给梅英介绍了婆家:西山村的王家。王家是出了名的漆匠世家,祖祖辈辈画棺,一手好技艺,也算是个铁饭碗。

如此,梅英与茂生便走得近了。一来二去,好事也就成了。双方家里都很满意,于是选定了日子,准备让二人成婚。

结婚当天,新媳妇梅英与王茂生并肩站立着,梅英身着大红花褂,红色的绣花鞋十分醒目,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从头上垂下,遮住了梅英羞得红通通的脸,只看得到在地上犹犹豫豫躲闪着的双脚,下一刻仿佛就要逃开去。在众人的喧哗簇拥下,梅英还是规规矩矩地拜了天地,然后被送进了茂生家那间破败的土屋。

土屋被打扫过,比平时亮堂许多。那些蒙了灰的桌椅也都被擦拭过了,正面墙上贴着醒目的大“喜”字,靠墙的方桌铺了红布,桌上放了果盘,盘里放着花生、核桃、大红枣。两根红色的蜡烛放着光,很是喜庆。里屋的灶台黑亮黑亮的,定是被重新漆过。墙角的老鼠洞也被石块堵得严严实实,土炕上铺了席子,盖着块缝着红布的羊毛毯子。

那是春末夏初时分,院子里的杏树上开满了杏花。粉红的、白的,一簇簇、一团团,随风摇摆。有的刚刚绽放,有的已然枯萎,还有些渐渐飘落,在空中打着旋儿,为茂生家增添了几分热闹。

刚嫁给茂生的时候,梅英还有些不适应,依旧梳着麻花辫,衣着也较为朴素,没有什么考究。她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可是把王家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梅英东摸摸、西看看,她扭着细长而倔强的脖颈,说起话来清脆麻利:“茂生啊,你们家祖传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嘛,啥时候得空,你也教我画棺么!”

“你一个婆姨家,学啥画棺,这是老汉们干的活”茂生笑着敷衍到。

那些年,西山村还是各种落后,邻里院落只有低矮的土围墙阻隔,邻里之间还能隔着土围墙搭腔。茂生家里虽不富裕,但也比其他人家日子宽裕点,骡棚里一头耕地的骡子、猪圈里一头肥猪,灶台上两口新置办的锅、土炕上两个火盆,这可是很多人家没有的畜牲和家什。这得益于茂生家祖祖辈辈吃饭的手艺――漆棺,又名画棺。

十里八村,哪里有丧事,哪里便是需要茂生的地方。一个破败、掉了漆的木箱子,可是茂生的传家宝。木箱子里装着调颜料的白瓷碗、大小毛笔、刷子,还有不知名的五彩的颜料。谁家来请漆匠,茂生便背起箱子前去,一去就是几天。除了漆棺匠,被请去的,自然还有木匠、道士、纸扎师傅。茂生靠着这门手艺,十几年来风风火火,在乡下也有了几分名气。漆棺世家、漆棺手艺、漆棺匠,老人们夸赞,年轻人尊敬,孩子们仰慕。一碗颜料,一只毛笔,一把刷子,画尽阴阳,展尽风采。

第三年,梅英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女儿。那时候,村里没有西医,只有个年老的赤脚大夫,把脉、开方、抓药、治病,多少年如此。谁有个病痛,都会来找这位赤脚大夫,别说,这老大夫也治好了不少人的病。

茂生便请了这位大夫去看,把完脉,大夫摇摇头,表示没法子,看样子只得听天由命了。过了几天,女娃还是不幸夭折了。乡亲们去看梅英,只见梅英包着个头巾,瘫坐在土炕上,靠着卷起土皮的墙壁躺着,抱着没有声息的孩子,低低哭泣。眼睛已经肿了,声音也哑了。

乡亲们劝解着,也顺便把自家的土鸡蛋、红枣拿了过来。村里这种事是常见的,哪家夭折个孩子,虽是不幸,乡里人却也没什么惊讶。大伙轮番来安慰梅英,不过也只是苦口婆心一番。夭折的孩子入不了祖坟,这是祖祖辈辈的规矩,后来,茂生用席子卷了孩子,抱着女娃走了很远,翻了两座大山,把孩子埋到一处荒地里,没有坟头。这事就算是过去了,活着的人还要重新开始。

又过了两年,梅英相继生下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玉山、小儿子玉林。茂生乐坏了,终于有后了,也好对死去的父母有个交代。此外,画棺的手艺,总也有了传承。茂生跪在父母坟前磕了头,烧了纸钱,算是给父母报喜。从此,茂生更加努力了,种地、放羊、画棺,样样上手,为了一家糊口,为了给儿子树立榜样,为了过好日子,茂生就像是脱胎换骨,浑身充满了劲。梅英也多买了只猪崽,买了两只鸡。梅英每天砍猪草、和猪食、喂小鸡,忙里忙外,操持家里、有时去田地帮忙,没闲过一天。

话说,这画棺的习俗,也是自古有之、祖辈传承。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漆棺匠自然也有很多。画棺,是活人为了让亡故之人在地下能有个好住处,说白了,就是一种心灵的寄托。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总要有个念想,总要有个安慰,活着没个好住处,走了,总得有个遮风挡雨的房子。

取材建棺,覆之水彩,寓意圆满,也算对死人有个交代,对活人有个安慰。在甘肃省,秦、陇两地画棺之风古已有之,茂生便是秦陇鬼彩门古彩画棺的传人,在西北进行土葬的地方,画棺的习俗一直盛行。茂生家祖辈流传的手艺,也称得上是一门绝活,可谓“妙笔生花”。

画棺亦是讲究格局的,比如,兰州最流行的格局是“前蟒后鹤中穿龙,缠枝牡丹莲生转”,而在定西、天水、武威、庆阳等地,则是“海水朝阳福满寿,八仙富贵不断头。”

因着画棺这门手艺,茂生家也算多了份补贴。逢年过节,茂生都会准时称上二两猪肉,称肉时,还专挑带肥肉的。梅英则在厨房里忙碌,把肥肉炸成猪油,舀出来一些留着平时炒菜,随后再放入瘦肉,撒把盐翻炒,顿时香味就出来了。紧接着,再添把蒜沫、葱沫、辣椒丝,然后花椒面、茴香粉、姜粉入锅,那个窜鼻的香味,飘荡得挺远。玉山和玉林两小子,便趴在窗前,死死盯着锅里美味的肉沫,口水流到了窗台上。

肉沫可不是专门拿来给孩子们当作菜来吃的,而是留下来,一点点加到汤饭里吃的。夏天热,便少不了把盛着肉沫的碗漂到刚打出来的井水里的。西北盛行“汤面条”、“揪片子”,在煮好素汤的锅里放入短截的面条或扁扁的面片,再加点香菜或菠菜,此时舀半勺子炒好的肉沫加进去,简直是美味至极。一碗肉沫,也能吃上四五顿汤饭,既解了馋,又能多享受几日,真是不错。

孩子们总是盼着过年过节,盼着吃上肉汤饭,谁家孩子都不例外。过节改善伙食、过年大吃大喝,是村里不变的惯例。

只是,这改善伙食、大吃大喝,家家都有不同,因家庭条件而异。玉山、玉林是极爱端着饭碗跑到大门口吃的,就算白瓷碗再怎么烫手,也是要等它凉些,欢乐地端到门口去吃的。

小伙伴们都会寻着味儿来的,而玉山、玉林则站上大门口那高高的羊粪堆,鞋里进了羊粪渣子,也毫不再意。愣是用木筷夹着面片,大肆地左右显摆,还不忘一边露出得意的眼神,一边大口地喝着汤,大口吃着面片,“吸溜”一下,就吞入肚中。其他孩子们都痴痴地看着,眼睛死死盯着,口水流湿了衣襟。

“玉林哥,给我留点汤吧!”最前面的孩子说。

“我才不呢,你回家找你妈去,让她给你做吧!”玉林说着,得意地笑了起来,还不忘夹着肉沫摇摆两下,一副就不给你吃的样子。随即很快吃完了面片,喝完了汤,啥也不剩。

相信那天夜里,好多孩子都做着吃肉汤饭的美梦吧。

玉山和玉林比其他孩子多余的福利,除了常有的“肉面片”,便是父亲每次去人家画棺,带回来的稀罕小吃了和“玩具”了。

说是稀罕,因为一般不过红白事情的人家,是不会准备这些平时不易见到的东西的。像是红枣、桂圆、核桃、花生、瓜子、大豆、葡萄干,偶尔也有包着塑料皮的水果糖,或是苹果、梨子,运气好点,还有糖娃娃,面做的花朵、鸟儿。那五彩的纸扎灯笼、花儿、彩条也成了玉林、玉山的私有宝贝。

村里很多孩子只有羡慕的份,最多回到家里哭上一通,哽咽着埋怨着父母,怎么不能弄来这些个好吃的和好玩的玩意儿。玉山、玉林心里则乐开了花,每次都巴巴地等着父亲,等着父亲回来,带来那些好吃的东西和好玩的东西。

茂生画棺,若是不远,偶尔也会带上玉山、玉林。走时不忘多叮嘱一番:“你俩小子,去人家家里,可要听话,不能到处乱摸乱窜,不能给我惹事,不然就给我呆家里。”

“不要不要,不要待家里,爹,还是带上我们吧,我们还要看热闹呢。我们一定听话!”玉山祈求着,玉林也附和着。

于是,父子三人就出发了。玉山大点,就负责背着茂生的祖传箱子,箱子有点沉,玉山背着走路有点吃力,额头上冒着汗。茂生抱着四岁的玉林,笑着问:“小子,这么点路,走不动了!”

“没、没,我能行!”玉山有点逞能。

此时的茂生便只得放下玉林,背起箱子,再牵着玉林走一阵了。一路上还不忘给两个孩子讲着多年来,画棺的精彩故事,顺便传授点画棺要领。两个孩子认真、好奇地听着,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的细节。还时不时拍手叫好,玉山一拍胸脯道:“爹,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比你还了不起的画棺师的!”

“哈哈哈哈……好,爹等着。”茂生高声大笑。

而小玉林则说到“大哥就知道吹牛!”

山坡上再次响起茂生爽朗的笑声,布谷鸟飞过,一阵“扑腾”声。北风呼啸着,野草在风中摇摆,尘土飞扬。

这就是大西北特有的气息,狂风伴尘土,卷入衣领,卷入裤腿、卷入头发,一不小心,嘴里就吃进去了,那滋味,真是不好说。若是眼里吹进去沙尘,必是要流些眼泪了。不过,北方的人都习惯了,也许是自然驯服了人们,也许是人们适应了自然。总之,这没什么大不了,路照样走,事照样做,管他狂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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