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锁骨好漂亮!”文墨衣店里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一边为我整理裙带上的流苏,一边由衷地赞叹,“如果再配上一条今年流行的香槟金色的锁骨链就更漂亮了。”
我从镜子里瞅着这袭玉绿色淡雅飘逸的长裙,微微一笑:“配一枚淡绿色的玉平安扣,你觉得怎样?”
心心念念,爱不释手,最终情难自抑买下这条长裙,整个夏天却也只穿了两次,且并未佩戴上那枚玉扣,虽然如此,并不觉遗憾。我是极感性且任性的女子,做事只凭“喜欢”二字,这种“喜欢”,大约就是冥冥中注定相遇的缘分,以至于衣物首饰,买来一不定穿戴,只为“喜欢”,便让它们万里迢迢相聚于我小小的闺阁之中,一片活色生香。细数这众多心爱之物,“深深爱”的,当属玉了。
世间事多么奇妙,无来由地喜欢玉,就像无来由地喜欢一个人,仿佛前世就已相识,无来由地喜欢“文墨”这家衣店,仿佛所有的款式细节都为我量身裁制,何况我素来与流行无缘,管它香槟金还是璀璨白,我只钟情于玉饰,那枚薄薄的平安扣,便是心爱之物。
与玉的缘分该从何说起呢?儿时并不懂“黄金有价玉无价”,只见影视剧和书中传奇故事里,古人往往以玉为盟誓,或定情,或家传,或号令天下,更有女娲炼石补天遗留下的一块通灵宝石下到凡间历一场情劫,或许,如晓风所言“玉,是许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脱颖而出的那一点灵光”是“在时间的广场上因自在玩耍而得道德石头”,谁说石头没有生命?玉便是最好的证明:你看她色泽莹润,质地通透,内敛含蓄,蕴藏深厚,古人还赋予她五德:
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既然是生命,又如何能用价格来衡量?只能讲缘分罢,你今生所佩戴的玉或许便是前世家门前的一块顽石,与你日久情深,为追随你而修炼成玉,因此才有了“玉戴戴就活了”“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的说法,莫不是戴着戴着就唤醒了她前世的记忆,要用一生来陪伴回报你,此玉怎能不惹人怜爱?
几年前与闺蜜去版纳度假消寒,临行前一位行家朋友再三嘱咐,版纳玉肆极多且水极深,千万不可轻易涉足以防上当,我哪里禁得住诱惑,即便不买也要一饱眼福览尽天下好玉,于是逐家走走看看,那些动辄标价上千万的玉坠玉镯被尊在“镇店之宝”的高位,镶以金银,投以射灯,围以栅栏,只可远观,不可亲近,或许是它的天价令人望而却步,或许是它过于尊贵反而失了石之本色,虽说美轮美奂碧彩生辉,与我也只有浅识之缘。
倒是这枚小巧的平安扣,安安静静地躺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淡淡的绿,浅浅的白,隐隐瑕纹,质朴纯真,有一种“洗净铅华呈素姿”的美,我取了来情不自禁地挂在脖颈,闺蜜打量一番,说这小家碧玉的风范与我十分相配,当即买下,虽然至今也未曾戴过,但时常拿出来欣赏把玩,喜爱之情未减一分。从不佩戴的原因,一是觉得现代女装配这玉扣未免显得突兀,二来认为心爱之物用来示人不若好生珍藏,因此,暗自将她与那长裙厮磨一番后,仍小心翼翼收于锦盒之中。
锦盒中另有一玉镯,是唯一长期佩戴过的玉饰,也是旅行途中的结下的一段缘。华清池的《长恨歌》啊,“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把一段父夺子妻的荒唐故事演绎得凄美艳绝,竟也令我泪水涟涟,据说蓝田所产的芙蓉玉便是当年李隆基送给杨玉环的爱情信物,所以后来人们用杨玉环的小名芙蓉来命名,叫“冰花芙蓉玉”,它色泽温润,非常怡人,粉、紫的颜色是玉中极罕见的,是纯洁爱情的象征。
这枚粉色的玉镯真如出水芙蓉般清新灵秀,柔润透亮,我对她一见钟情,毫不犹豫掷银千两戴上手腕,果真是人见人爱,戴了三年,粉色渐渐变紫,大概是吸收了人体的浊气,每每对着阳光仔细瞧那玉中的丝絮冰花,它们纠缠融合,似乎在生长游走,那是有情人的绵绵相思,还是李、杨永无绝期的遗憾?
这种粉色的芙蓉玉,只蓝田玉特有,李商隐的《锦瑟》一诗便出自于此: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字字幽怨,句句凝噎,叫人落泪,当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做了妈妈,忙于俗物,便将那芙蓉玉镯和一段浪漫粉红的回忆被尘封于锦盒中,即使多年后有了佩戴她的闲情雅致,也只怕不再适合这样粉嫩的色泽,某人戏言不如将它传与女儿,不知长大后的女儿能否体会到我此刻珍重的心情。
在诸多写玉的诗中,最爱《诗经·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琼琚” “琼瑶”“ 琼玖”都是美玉,意为你送我果子,我回赠你美玉,此乃“投木报琼”,比之“投桃报李”,更珍视的是他人对自己的情意,这种情意不可以物衡量,只能以无价美玉回报,这是一种多么高朗开阔的胸襟啊。
玉,象征着“美好、高贵、吉祥、温柔、安谧”的情感,因此女孩取名,多喜欢从诗经中选带玉字旁的,比如“琼瑶”,它寄寓着父母对女儿的希冀:你要像玉一样纯洁无瑕,像玉一样具五德之美,像玉一样自我珍重啊。
学生时代组织文学社,为自己拟笔名时,思来想去最终选得一“珺”字,释义为“美玉”,我却想着玉为美人,美人配君子岂不妙哉?后来听得用“温润如玉”来形容男子,那该是一个儒雅、温和又颇有才情的翩翩公子吧;而“美人如玉”又当如何呢,那定是一位肤如凝脂、声若玎琮、心似玲珑的绝代佳人啊!
临江之畔,璞石无光,
千年磨砺,温润有方。
惜玉之情,也许是前世就结下的一段浓得化不开的缘,以至于所爱之物即使非玉,也定有玉的特质:莹润、细腻、柔和、内敛、含蓄、典雅,就像那一套套散文集——温婉典雅,蕴藏丰厚;就像那一把绣花伞——针脚细密,玲珑有致;就像这一袭粉绿长裙——莹澈清新,淡雅相宜……夏已尽,秋已凉,将裙子清洗整理好,如同对待心爱之物,好生珍藏。
最后,仍想不出比晓风更好的词句来作结,请容我再窃取一段她的文字来作为此文的珠玉之句: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块玉戴活,这是需要时间才能证明的事,也许几十年的肌肤相亲,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但如果奇迹是可祈求的,我愿意首先活过来的是我,我的清洁质地,我的致密坚实,我的莹秀温润,我的斐然纹理,我的清声远扬。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复活,也让人因佩戴而复活吧!让每一时每一刻的我莹彩暖暖,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