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岁,是狗也嫌的年纪。那时我特调皮,专干些上房揭瓦的事,三天不挨揍皮痒痒。
我爹种地,每天累得半死,揍起我来却来劲。上来就是拧耳朵,拧得我踮着脚疼得口歪眼斜,然后他又操起撵鸡的竹枝或树枝,朝我屁股上腿上抽,抽得我鬼哭狼嚎,却不敢跑,跳着脚躲着抽打在他面前转着圈躲。
揍完了还罚跪,很多时候,家人都在吃饭,独我跪在饭桌边,我娘也恨恨地拿眼珠瞪我,弟弟胆怯,看看我又看看爹,老老实实扒着饭。我眼角的泪痕早干了,有点痒,用手背揩了揩,挺直腰杆,往门外瞅。这时段,总会有邻居端着饭碗过来串门,熊婆过来得最多,进门就拉我,我犟着不动,我得先看看爹的脸色,此时爹会就此作罢,给熊婆面子,我被熊婆拉起身,揉揉腿,凑到饭桌旁,娘推给我饭碗,往我碗里夹菜。
我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停地惹祸,享受爹的胖揍。直到十岁的夏天,爹突然变了。
那个暑假的风都是火热的,知了热得懒得叫唤,对付两声就偃旗息鼓,太阳喷着火舌,烤得湾前小河里的水烫人。
花果山的猴子叫泼猴,我们湾里的这帮孩可以叫泼孩。趁大人午休后去了地里,我们便拿着鱼叉钓竿出了发,赤脚在烫脚的土路上奔跑,个个晒得黑黑的冒着油,我们钓鱼,捉青蛙,套知了,掰玉米偷瓜……。等到太阳下到四五点钟有点发蔫的时候,我们便朝小河奔去。
我们这帮泼孩在小河里淘水,每天换着花样比赛,比谁游得快,比谁游得远,比谁尿得高……
有一天黄昏,夕阳终于消失在西边的树林里,地里的大人们开始收工,陆陆续续往家走,而我们依旧在湾前的河里疯。不知是哪个混球提出: 比比在水下扎猛子看谁扎得时间最长,冠军奖品是参赛者每人出二个玻璃球。我正懊恼白天和阿力赌球输了不少,不禁灵机一动。我找到自己的衣服堆,翻出裤兜里的一根长吸管,别在裤衩上,急忙跳进水。等混球一声令下,我便潜在水里,脚勾住埋在水里的一根树桩,吸管伸出水面,潜水处有几丛水草,别人很难发现。
我用吸管换着气,耳朵听着水面上的动静。我听见有人陆续浮出水面,岸上有人在喊,似乎说还有二人没露头,我想对手肯定是阿力,这厮憋气就是长人一截。
我拿定要赢阿力,心中偷乐,大概是又过了几分钟,隐约水面一片嘈杂,我想露头,但又不敢,怕阿力没起来,我一冒头就输了,水面更加嘈杂。
我就是不露头,十多个玻璃球呢!等我觉得水里水面没了动静,又潜了一会,才收了吸管浮出了水面。我才发现,水里河边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只听见乱乱的脚步声和叫唤声,有人急匆匆地在河岸上奔跑,有人在喊,快快,有孩淹死了。我听见了我娘哇哇的哭声,还有我爹的怒骂,声音越来越近,我慌忙爬到岸边,抱起自己的一堆衣服。等我爹冲过来,我想又要挨揍了,掉头就跑,我娘边哭边笑,我爹一屁股坐在了河边。
天黑了,我想大不了再挨顿揍,便回了家。我换了干净衣服,我爹却没揍我,我娘还给我拿红糖煮了俩鸡蛋,我爹不知为啥眼是红的,语气却还是那般吓人,“要是再听说你和人游泳打什么赌,我非揍死你”。我吃着糖鸡蛋,甜啊,我连吃带喝,哪有功夫理爹,只顾点头。
吃饱喝足后,我去找湾里那帮泼孩。我已知道我赢了,我得要我的胜利奖品。阿力捧出一罐玻璃球,佩服地说,你拿三个。
经过这场虚惊,我娘再也不许我私自下河淘水,除非有我爹下河,我才能放纵一会。
而我爹从此后竟再也没动手揍我。有时他明明很恼怒,已扬起了手,却又放下来,撇下我走开了。剩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我有点不习惯,我总觉得爹是想攒几次了狠狠收拾我一次。我渐渐长了记性,不想让爹得逞。时间长了,有次娘当着我对爹说,孩终于开始懂事了。
读五年级的时候,我十二岁。爹一病不起,天刚黑的时候,叔叔们把他从医院用板车拉了回来。
爹的脸更黑,靠在床头朝我招手,我却不敢上前,每次上前都少不了挨揍。娘推我,去呀,和你爹说说话。我坐在床边靠爹很近,爹说,还记着我揍你吧,打你多少下了?我爹揍我时,我有时不躲不逃,嘴里却在数:1.2...。我看着爹瘦削的脸说:爹已经两年没揍我了。爹叹气说,以后可能揍不成了。
那年的冬天,爹走了。走后的有天晚上,我梦见了他,梦里他病好了,又在揍我,我却不知有多高兴。
我儿子到八九岁的时候,也很淘,不爱学习,我抖着皮带吓唬他,吓唬不住,也真抽他几下,他和我小时一样,握着拳头,像共产党员,嘴里也数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