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父亲今年60了。就像我们经常感叹孩子的快速长大,有时,我们也不太能坦然面对父母的老去。仿佛昨天,他还是那个粗声大气高声责骂我们的中年人。然而毕竟是老了,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现在是个小老头子了。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怨偶。母亲是错生了年代,放在现在,该是个事业心强努力上进的白领一类吧,然而心有天高命比纸薄,父亲是个平庸到有点笨的人,然而却是敏感的。人不大瞧的起他,他也不大瞧的起人。像是一种自卫。
打我记事起,他就天南海北的打工。河南、山西、山东、陕西、新疆、北京,下煤矿干工地、修铁路挖隨道,苦活累活都干。然而挣的还是不够,他身体不是太好,底子太差,出生的时候赶上浮夸风,全国闹饥荒,从小在饥饿中长大,生的黝黑瘦小。所以总是干几个月就回家,身体吃不消。母亲是个要强爱面子的人,眼看着左邻右舍起了高楼添了新家什,急啊,所以总埋怨他,把陈年旧事一件件一桩桩,全翻将出来,如数家珍,说到激动的地方,把他贬的一文不值。他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大概他也觉得自己无能。到末了,会跳起来吼两嗓子。是忍无可忍的反击。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自尊,被贫穷和琐碎的生活消耗贻尽。我从小看他们一路吵吵过来,曾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家,一定不要像他们。尤其是母亲。在我成长的年月,他们是生动的反面教材。然而有了家以后,我慢慢发现,母亲,我越来越像她。尽管我还是不赞同她的做法,但是我都能理解。我身上流着她的血,我的很多很多,都像是另一个她,基因,真的很神奇。
小时候对父亲的记忆不多,他不善表达,加之长年在外,在我的成长里,父亲是缺席的。他是没多少父母心的人,小时候我们犯错,他没深浅的打我们,常常抓起什么就是什么,他也不喜欢听小孩子吵,所以我们都怕他。只要他在家,小孩儿都不来我家玩。4岁多的时候有次贪玩被他打,下手太重,眼睛肿了很久,眼皮上至今还有个印子,像一个不能愈合的伤囗。不知道他私底下是否有愧疚,不得而知。母亲很恨她这一点,仿佛孩子都不是他的一样,母亲的解释是他重男轻女,因为我和姐都是女孩。但他对弟弟也一样的打,打的他胳膊肿胀。小时候他确实不太待见我,那是一段不太愿回首的记忆。
也有比较温暖的时候,上学前班的时候吧?秋兩连绵的深秋,恰逢他在家,他去学校接我放学,一路把我背回家。上中学的时候住校,也是下大雨的深秋,家里做了好吃的,他撑伞走10几里的路,去学校给我送吃的,到时衣服己经湿了大半。读学前班时,他听说我在学校和人打架,吓唬我说“人家爷爷是当警察的,明天就来抓你”说的煞有其事,脸上却带着笑,因为我打赢了。我当然是不信的,心里是鄙夷的,鄙视他看低我的智商。我那时候5岁多,5岁多的孩子,其实己经有相当的判断力。有一年冬天,他喝了点酒,坐在火盆边端详我和姐,说了句“长大了,咋都长了张木瓢脸?”嗯,嫌弃我们脸大。但听起来像一点感叹。长大以后看到各种节目里,那些对女儿万般宠爱的父亲,总羡慕的不行,生活,欠我一个这样的父亲。但,这着实也不能怪他,生活在最底层,为生计疲于奔命,受尽别人的冷眼。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爱心和耐心?
我15岁的时候家里修房子,钱不够,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他去找大姑借,彼时大姑家条件略好,因为奶奶生前和母亲闹过矛盾,大姑不肯。但也许不是这个原因,总之没借。他大受打击,连亲姊妹都不愿帮他。长大后见过一些家庭,小时候兄妹亲密无间,长大后各自成家,父母亲是维系关系的纽带,再后来父母不在了,只剩下点血脉关系,大概比路人好一点点,不能怪人心的凉薄,这实在是常见的。但他看不透,耿耿于怀了好多年。要发奋挣钱,40多的人了,忽然斗志昂扬起来,但也翻不出大浪,实在是能力有限。我那时候正青春期,对他的难,开始慢慢体谅。看别人拿轻视的眼神看他,囗气里带着不耐烦,心里有火苗在燃烧。
有一年他打工回来,带回个囗音僵硬的河南人,说是身上钱被偷了,没钱吃饭没钱回家,他大发善心的把他带回家。入夜那人掏出一包东西,说是地里挖出来的袁大头,银元。要感谢父亲,顺便换点回去的盘缠。父亲信了,结果你们可以想到,被骗了。他不是没怀疑过,但他以为人心向善,人都像他一样讲良心。他帮助了人家,人家不会骗他。被骗了多少钱我不知道,这段经历他很少对人讲,因为太丟人太伤心了。他其实是善良的,邻居有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开始守寡。拖着4个孩子苦了一辈子,儿女都不怎么管他,孙子在外打工,他气愤的同我们讲“这些××××,一年挣这么多钱,哪个舍得给奶奶个一分半分?”扭头枪口对准我们“谁晓得你们将来是啥样?我老了也好不到哪去”推人及己唇亡齿寒,完了叹息“我是个没用的人,挣不来钱,自己都过不好,还操心别人”对人对己,他充满着怜悯。
弟弟到了适婚的年纪,他八下张罗四处托人给做媒。净找些不靠谱的大妈,平日他本是个无事忙,所以他的操心就显得有些愚昧可笑。我们都拿来当饭后笑谈,他很羡慕村里的一个外来媳妇,觉得是好儿媳妇的标准,原因是能干,上坡锄地下田插秧洗衣做饭样样来的。他跑去问人家家里可有姐妹。他是朴实的人,看不惯娇弱的人,觉得矫情,太作。他忘了现在是21世纪,他的标准还停留在80年代。他是电池不足的钟,咵嚓夸嚓的在走,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我结婚那会,他在外面听了一些闲话,对老张家里有些看法。我结婚的时候他不在家,他很生气,觉得我们合起伙来矇他。为此他和母亲呕了很长时间的气。姐姐结婚的时候请了摄影来家里拍光碟,他觉得太作,觉得姐夫“穷大方”,拍全家福的时候,他躲在一旁生气,好多人都劝不过来,本来挺高兴的事,被他搅和的都不高兴。他天生拘谨,不让我们拍他,至今也没照过相,除了证件照。只有一次,他发现我拿手机拍他,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然而也并不看镜头。
进年来他跟母亲硝烟不断,做爷爷的人了,脾气随着年岁渐长。他们的战争也在升级,从吵架到打架,一言不合就互掐。母亲平日算个知性的人吧,从前还会看安妮宝贝的书,虽然我怀疑她跟本不能读懂安妮宝贝书里那种矫情的调调。但母亲那张嘴,吵起架来机关枪一样嗒嗒四面扫射,伴随着更年期的暴躁,一般人都受不了。而父亲,也许是上年纪了,变的愚腐而啰嗦,记性差到像70岁的人,一句话前面才问过,后面就忘,又来反复的确认。他却还是想出门干活,一来觉得自己还能动,不到混吃等死的份,可以给儿女减轻点负担,二来不用在家听母亲唠叨,自己挣点钱自己花。他在外干活,老记不清自己干了多少,记错了饭钱为几块钱跟人吵的不可开交,反正他是豁出去了,不怕人说他啥,有点倚老卖老的味道。这么些年,母亲人前人后的数落他,己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他确实有许多坏习惯,我们也会讲他,吵架的时候,我们也都会去劝他。他觉得他被孤立了,儿女都不维护他,儿子女儿女胥都齐了心的站在母亲一边。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忍了这么些年,他不想再忍,每次两人都当面锣对面鼓的对着干。千里之外的我们,每每都是他们战争完了才知道,有种深深的无奈,两个都不听劝,母亲的强势,咄咄逼人,父亲的执拗,都是生就骨头长成的肉。这辈子,改不了
父母子女一场,有今生没来世。他们到了这年纪,我们这辈子跟他们的缘分,差不多进入倒计时了。他们健在时每一个相处的好日子,都像是苟且偷欢。不能回头望,回头望,苍茫大地影子长。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所以,时光时光慢些吧,慢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