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小姐俞真儿在其父俞海的三周年忌日上立下重誓:不报父仇,此生不嫁!
时年,俞真儿十四岁,正值豆蔻年华。
知晓的人莫不为其惋惜:据说杀死俞海的乃桃花阁排行第二的杀手——水无波,此人手段狠辣,行事乖张,便是当今江湖豪杰也鲜少有他对手,更何况无门无派的俞家。
俞小姐此誓无异于自绝后路。
1
都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水无波不止一次来过江南,可美景于他而言从来都是浮光掠影而过,毕竟忙着杀人的人,哪里有恁好的闲心。
此时瘦西湖上,精致画舫内,喝茶听曲儿,赏景也赏美人,水无波才觉出人生快意来。
他屈膝倚在美人靠上,慵懒随意地眺望远处。
忽听船头异动,他闻声看去,正见几个船工聚在一处,往岸上张望。
画舫距岸边不远,他又自幼习武,目力极佳,自是看清了岸上情景,不过一出“恶霸强抢民女,女子抵死不从”的俗烂戏码。
那肥头大耳的公子在前,笑得不怀好意,几个竹竿儿似的狗腿子在后,眼冒狠光;背湖水而立的少女,大抵是还没长开的缘故,不算身姿曼妙,却胜在体态轻盈,想必容貌必是不俗,否则又怎会招来豺狼的垂涎。
水无波这般想着,却见那少女似有感应,回头看向他……所在的画舫。
很短,只是一瞬,她便转了回去。可他杀手的直觉告诉他,她是在看他!
而相较于外貌,他倒是更注意到她那双清冷如古井的眼。她的眼睛里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全然的波澜不惊,甚至漫不经心。
2
岸上两方仍在对峙着,水无波自嘲一笑。他果然还是偏爱这一类清冷性子的女子,玉无情是,她也是。
等听见落水声和惊呼声,他才又抬头看去:岸上已无少女的身影,徒留一群惊讶又惋惜的旁观之人。那肥公子脸上吃惊的表情大过懊恼之心,也并未让随从下水捞人,反而不停地向别处张望着,似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怎么,剧情原本不该这么演么?水无波心里冷笑着,眼睛却开始一错不错地盯着湖面。
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人,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那是对一切了然于心后的波澜不惊,她必有后招。
果然,片刻后,画舫下游出方才的少女。
她整个身子仍隐在水里,只露出颈部以上,用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睛凝望着他,似无情,又似有心。
她果真眉目精致,发间只插一只银钗,如误入凡尘的仙子,因湖水而湿乱的散发贴在脸颊。末梢有水珠沿着面部一直往下,淌过颈项,消融在衣领处,又着实添了几分魅惑,仿似惑人的妖姬!似仙似魔的对立气质,竟在她身上完美融合。
她不发一语,只从水中向他伸出右手。
不知为何,水无波竟觉得她是在示弱,像一只高贵冷艳又渴求宠爱的猫,别别扭扭地露一只爪子给你。你若是明白了,凑近了,它便此生都跟着你;可你若不懂,它定会掉头就走,再不对你显露半分情谊。
他与她对视良久,认命一笑,纵身而下,将她从水中捞出,带回画舫。
后来水无波总结,他这辈子就动过两次心:一次以男女之情开始,给了玉无情,被她视而不见了好多年,终随风而逝;一次以恻隐之心开始,给了鱼涟漪,被她不冷不热地揣着,却发酵成深深的爱意。
3
是的,她说她叫鱼涟漪。
彼时她已换了干净衣衫,与水无波对面而坐。
水无波勾一勾唇角,笑得暧昧,“水本无波,误入尾鱼,轻泛涟漪,漫惹情思。怎么看都该是一出儿女情长的爱情佳话,你说呢?”
“除了你年纪大些,没别的毛病。”
“咳咳咳……”水无波是真的被自己呛到了。他年少成名,如今也不过弱冠之年,如何算年纪大!
可鱼涟漪说得认真,眼中毫无戏谑之意。水无波只觉这吃瘪的情形甚为熟悉。是了,玉无情也常常能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又打量她一眼,暗自想着她们果真想像——都不喜言笑,神态认真,让你无从分辨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可她们也的确不同。
玉无情是听不出他的话外音的,她是天生的冷心冷情,似不懂七情六欲。至多蹙一蹙眉,丢给他一个“别说这些废话”的眼神;而她听得懂,却不露声色,轻描淡写就反将了他一军,令他无言以对。
棋逢对手,大抵就是这样一种畅快又无奈的心情吧。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救你?”水无波决定换个话题。
鱼涟漪看他一眼,似乎疑惑他怎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却还是答道:“我长得好看。”
“这跟我救你有什么关系?”
“你见色起意。”
至此,水无波在与鱼涟漪交手的第一回合中,完败。
4
她不说她为何而来,水无波也不多问,他心中已有猜测,只待日后证实便可。
俩人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说了些话。鱼涟漪似体力不支,昏昏欲睡,水无波便不再多言。
待天色渐晚,其他画舫陆陆续续张灯结彩,要开始一天中最繁忙热闹的生意时,水无波反而吩咐船家靠岸。他不过是喜欢晃荡在船上的漂浮无依之感,一如他二十年风雨飘摇的人生,却绝非流连声色之人。
船靠了岸,水无波低头看一眼还睡得香甜的鱼涟漪,一时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他不知她是太拿他当正人君子,所以在他身侧酣然入睡,还是故意以此来使他放松警惕;他也不知自己是该径直离去,试探她是否会跟上来,证实自己心中所想,还是带她一起。
头一回,水无波这样犹豫不决,只是他却未曾想到这其中的深意。
又坐了一会儿,水无波起身往外走。是他魔障了,这样的犹疑于他实在多余。因为他的人生不需要牵绊,不需要经过思索才能舍弃的东西,孤家寡人到身无一物,才能干净利落地杀人,和被杀。
心有所想,水无波便失了谨慎,冷不防就被砸了后脑勺。
“凶器”是一个茶杯,落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他扭头,正对上含泪怒视他的鱼涟漪。
鱼涟漪仍是不说话,只又拿起一个茶杯砸了过去,矮几上的茶壶、托盘、榻上的引枕、褥子,她拿起什么扔什么,尽数砸向水无波。
水无波没料到她一副仙子模样,脾气竟这般差,一时愣在原地,只身体下意识地左躲右闪着。
她眼中泪水愈积愈多,紧咬着下唇,始终一副倔强的样子,好似被他抛弃,舍不得又高傲着不肯开口挽留。
她没有东西可扔了,便起身下榻,连鞋子都不穿,径直走向他。
她走近了,猛然踮起脚,攀着水无波的肩膀拉低他的身子,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水无波吃痛,还不待他推开她,她已先退开了。
她看他一眼,便是含着泪,他也觉出了她眼里的冷意,那是一种要决绝离去的意味。她说:“我总要在你身上心里留下点什么,如此我们才算两清。”
水无波不知她说的两清是什么意思,可是眼见她不顾地上的碎瓷片抬脚就走,他迅速将她打横抱起才险险躲过,然后无师自通一般嘴里连声说着“我错了”,任由鱼涟漪踢打也不松手。
她软软的小小的一个,在他的怀里,似没有什么重量,却叫他生出巨大的满足感。
她低声说:“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放手的机会,你想清楚了么?”
水无波看看她,光影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地流动,越发显得她楚楚可怜,可他知道她不是柔弱的女子。他又抬头看了看外面,喧嚣的人声不断,灯火璀璨,照亮这一片湖水。
他郑重地点头。他想,无论她是谁,无论前路如何,他总要有那么一次是为自己而活。既然注定纠缠,又何必躲闪。
5
水无波抱她下了船,她没有要下地的意思,他也不打算放手,于是他抱着她走了一路。
走过彩灯高挂的青石大街,路过人来人往的热闹,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终于是这俗世生活里的一人了,再不似从前那般,来去都是个过客。
“水公子,这不合适吧,咱们春色楼可没有自带姑娘的规矩。”金妈妈身上的浓重脂粉气倒是比声音更先传入水无波的鼻子。
原来水无波一向在青楼落脚,此时他不过是出于惯性走到了这里。
“你要是嫌你的嘴多余,我倒是可以帮你缝了它。”水无波收了往日的嬉皮笑脸,显露出几分凶狠来。
金妈妈连声道歉,退到一旁,心下暗道失算。她怎么忘了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往日里慵懒贵公子的形象不过是伪装罢了,倒叫她忘了分寸了。
“春色楼的床又软又舒服。”水无波又换了笑脸,低头对上鱼涟漪的眼睛实话实说。
“温香软玉在侧,是要舒服些。”鱼涟漪应得云淡风轻,辨不出她的心意如何。
“我身侧未有他人酣眠。”水无波随口接道,见鱼涟漪微勾唇角,自觉被她拿捏,心有不甘。于是凑近了几分,在她耳边低声道:“若是你,我便破例。”
“你既自荐枕席,我岂有不受之理。”
看着鱼涟漪几分得意,几分促狭的表情,水无波觉得自己败得彻底。
6
他们最终还是在春色楼落脚。鱼涟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水无波也不愿多此一举反落个欲盖弥彰。
几日相处下来,他并未觉出她有任何不妥。
她从不打探他的喜好,也不关心他出门是要做何事。每日里,只倚着窗口看街上的行人,偶尔同来送饭的小丫头说一两句话,倒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这一日,他进门时,看见她站的窗口处落了一只信鸽。她见他进来,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取了信来看,阅罢一笑,又将信塞回去,挥走了信鸽。
看着远去的鸟,她忽然伤感道:“很多次,我想如果我是一只鸟就好了,哪怕受些风雨,挨些饿,总归是自由的。”
“你现在不自由么?”水无波走近几分问道。
“有仇未报,如何自由。”她叹息,目光落在他脸上,“你会帮我么?”
“如何帮?”
“教我杀人。我要亲手杀了他,才能抚平我心中所恨。”
她说得平静,眼底却是一片摄人的冰凉,可以想见她是怎样的恨意滔天。
水无波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神色,片刻才道:“拜师才能学艺。”
“我不拜。”她果断拒绝。
“那我可没义务教你,我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要以身相许,又如何拜你为师?”
“那还是……不拜的好。”
7
水无波原本是真打算教她的,哪怕他心里对她所杀之人已有猜测,可他实在不放心她这样的容貌和性子,怕她吃亏,总觉得她该学些防身的本事。
可傍晚时春色楼发生的事,让他知晓,她根本无需他教。
彼时华灯初上,春色楼里已是客似云来,只因今日是一批新人开苞的日子。金妈妈将那些鲜嫩姑娘当货物一样标价,怂恿着台下的色鬼们竞价而得,一时间,淫声浪语混着叫价嘶喊不绝于耳。
可有一姑娘,哭喊着不从,抓破了男子的脸,跑上了楼。那男子跟着追了上去,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楼上拉开序幕。
那姑娘不过是一时意气,哪里有什么章法,即便逃到了楼上,也不过是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一气。眼见着要被那男子追上,就胡乱推了门想躲进去,正好就进了水无波和鱼涟漪的房间。
楼下那般吵闹,他们自是知晓事情的起末,可他们都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
水无波以手托腮,懒懒地看着鱼涟漪把玩手中的匕首,他让她先熟练一下各类兵器的手感。
“哟,这屋里的货色可比楼下的姑娘好太多了!”那跟着进来的男子眼里只看得见鱼涟漪,眼冒色光。“金妈妈是越来越不会做生意了,这么好的货色不拿出来卖,倒是正好便宜了爷。”
“还真说不好,是谁便宜谁。”
鱼涟漪先应声,慢慢勾起一个笑,真真摄人心魄。
水无波将她的笑收入眼底,心中只一个念头闪过——她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武器,已无需武力这些外在的辅助,就足以杀人不见血。
8
那男子被鱼涟漪迷得七荤八素,简直不知今夕何夕,只冲着水无波豪气道:“你花了多少钱,老子给你双倍,这个女人让给我。”
水无波眼里寒光毕现,挑眉道:“我怕你受不起。”
要是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知晓不妙。可这人已精虫上脑,只淫笑着说道:“受不起的肯定是这娘们儿,你瞧瞧这不盈一握的小蛮……啊!”
他话未说完,额头就挨了一下,一个茶杯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水无波失笑,鱼涟漪这爱砸人的习惯倒也挺好,就得让人知晓她的坏脾气,让人敬而远之才好。
“爷今儿真是有福了,一个个的都烈得正对爷的胃口!”那男子捂着额头还是死性不改。
水无波和鱼涟漪对视一眼,明了她的意思,于是不再多言,只想着一会儿该去哪儿找一把钝刀子阉了这混蛋。
鱼涟漪收了视线,看向眼前的女子,冷声道:“我不会救你,但我可以告诉你自救的方法。”
那女子也不知听没听清,只又连连磕头求道:“求姑娘救我,求姑娘救我……”
鱼涟漪皱眉重复一遍:“我不会救你,也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女子一愣,喃喃道:“我如何救得了我?”
鱼涟漪不说话,又拿手指试了试匕首的锋利程度,才扔在地上,说道:“杀了他。”
女子似被惊着了,身子往后一仰,不敢置信道:“我怎么能……”
“你不能?不敢杀他?”鱼涟漪打断她,不屑道:“那又何必挣扎,不过徒劳罢了。即便你今天走出这里,来日也会遭遇同样的事情,心怀侥幸,寄希望于别人,是这世间最最愚蠢的事情!没有必死的决心和我要独活的孤勇,那就认命吧!”
那女子听了,只嘤嘤哭了起来,反而怪道:“你哪里懂得我的苦!你有护着的人,自是这般傲视一切,我又有什么!”
鱼涟漪不理会她的怨天尤人,只起身走到男子身前,问道:“我容貌可是胜过她?”
男子原以为鱼涟漪真是蛇蝎美人,毕竟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冰冷无情。可此时看她巧笑倩兮,又似天真不知事的孩童,来向你争宠一般,便又去了所有戒心,点头应道:“你比她美上十倍百倍。”
“是么?”鱼涟漪轻笑,又靠近男子一分,“那你死也该瞑目了!”
待男子听清鱼涟漪的话时,已瞪大了眼睛,似忍着极大的痛苦,又似不敢相信,可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一句话了。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看着地上的匕首,胸口处赫然插着一根银钗。
“你以为摆在明面上的武器才是武器么。”鱼涟漪对着男子鄙夷道,俯身拔回银钗,又对女子说道:“我活到现在,凭借的可不是别人的庇护。”
9
金妈妈带人拖走了尸体和那女子,一场闹剧落幕。
水无波看着端坐喝茶的鱼涟漪,想起方才她迷惑人的手段和利落的手法,忽然很想知道她的故事。
按他收集的情报,她是俞家的小姐,是那个在俞海的忌日上扬言说要为父报仇的少女。如今看来,她确有资本,可“她”究竟是不是“她”。
她眼底的冰凉,绝不仅仅是血亲被杀的仇恨,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孤绝,早已和生命融为一体。但偏偏她又有孩童的天真,那些站在窗前看街上行人的日子,他注意到她眼里的好奇和渴求。她别扭,她有坏脾气,她像是被人宠着,又像是一个人顽强活了下来。这些复杂又矛盾的特征是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大家小姐身上的。
水无波忽然就厌烦了,他不愿再与她你来我往地斗智斗勇,他想知道她,了解她。于是他问道:“你要杀谁?”
“你心中不是已有猜测。”鱼涟漪放下茶杯,看向他的眼睛。
“是我么?”
“你说呢?”
“俞家小姐说要为父报仇,可她没说是要为俞海报仇,也没说是要杀水无波报仇。”
“我姓鱼,水中鱼。”
“那就好。”
10
那日过后,水无波再未多问一个字。他生平从未信过谁,只此一次,他想信她。
可惜,她还是对他下手。
这天,他外出归来,推门而入,又见她在窗口逗弄信鸽。
他并未说话,她看他一眼,挥走了信鸽,笑着对他说:“桌上有我今日亲自泡的花茶,清香提神,你喝喝看。”
有一刹那,他恍惚觉得她是等待丈夫归来,递上一杯热茶的妻子,只是不知她的茶里是花是毒。
他还是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笑道:“我只认你这一朵带刺的花,其他的一概不识。”
她也跟着笑,“可你不信我,我只是你的心心念念,你的舍不得,却不是你心里可以依靠信赖的存在。”
她说着,凑近了他,吻上他的唇。
他回应她,热烈而狂野。
她的话戳破了他的心思,的确,他说服自己要信她的。可是他见惯了生死,见惯了人性,见惯了背叛,他甚至都不相信自己,又如何全然地相信别人。所以他说信她,不过是一种无力的妥协,不过是做好了随时被她背叛的准备,不过是给了她先转身离去的权利。
一吻结束,鱼涟漪抚着他的脸庞轻声道:“你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对么?等我背叛你,好离开我或者杀了我,因为你对我动了几分真情,因为我成了你的弱点。”
水无波点头,他原本也不打算否认,她聪慧机敏,他没有掩饰的必要。
“我们的相遇始于一场算计,我们的相处又有几分真心,更不要说我们之间还隔着血仇。即便我们此刻真心相爱,又如何保证不会在日后,某个相拥而眠的午夜,你或者我忽然就向对方挥刀相向。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也只有死人的爱能天长地久,永不辜负,活人谈何容易。”
“你既然查了,为什么不再查得清楚些,看看我到底是谁。”鱼涟漪忽然转了话题,“我要你完整的心,这是你欠我的,差一分一厘我都不要。”
“忘记说了,迷药没在茶里,在我的唇上。”鱼涟漪说完,水无波已倒了下去。
11
先前没收到回复,俞刚还当计划不成功,今日却又收到了消息,他按照约定时间来到春色楼时,心中只有大仇将报的喜悦。待进了房间,看见瘫在地上的水无波,他简直兴奋得难以自抑。
杀了水无波,不止是报仇,更是雪耻,他俞家因着父亲被杀却报不了仇沦为笑话的时间可是够长了。
“真儿,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了,你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哥哥全都满足你。”俞刚对着从内室走出来的鱼涟漪兴奋说道。
“是么?”鱼涟漪随口应了一句,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两杯茶。
“当然了,要不是真儿这出美人计,咱们哪里是水无波的对手。”俞刚说着,也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仿佛这是庆功酒一般。
当初俞真儿不跟他商量,就在父亲的忌日上立下不嫁誓言,打乱了他准备将她送人打点生意的计划,他本是怒火中烧。甚至他曾怀疑她其实是不愿与人为妾,故意如此,毕竟父亲在世时,一向对她不冷不热,她心里难不成还存着感激?更何况,他才是俞家长子,报仇也是他的事,哪儿会轮得到她。
可后来,她将她的计划和盘托出,说至多给她两个月时间即可,他想来想去也并无不妥。于是得知水无波来了扬州,她说计划开始,便有了前些日子瘦西湖那一幕。虽说并非是原定的等水无波英雄救美,可总归结果是一样的。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鱼涟漪忽然问道。
“什么日子?咱们大仇将报的日子啊。”俞刚笑道。
“的确,是大仇将报的日子。”鱼涟漪说着,从头上取下银钗拿在手上,“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就由它做一个见证了断吧。”
俞刚这才想起来,她的母亲柳姨娘是跟父亲俞海同一天丧命的,于是惋惜道:“可怜了柳姨娘也遭了毒手。”
“从我父亲死的那一刻,她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煎熬,死才是她的归宿。”鱼涟漪慢慢说道,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俞刚这才觉出不妥来,吃惊道:“妹妹可是说错了?”
“妹妹?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可没有兄弟姐妹。”鱼涟漪冷笑,以往他从未正眼看过她,如今倒是叫得亲热,“我母亲是柳心,我父亲却不是俞海,而是鱼岁安,我也不叫俞真儿,我是鱼涟漪。”
12
水无波是有意识的,他听得清他们的谈话,只是动不了。
在他倒下的一瞬间,他就明了了,鱼涟漪从未想过害他,否则她早可以置他于死地的。
他静静听着,听见她将往事道来,他知道她是说给他听的。
她说:“我四岁随母亲进了俞家大门,此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都是在噩梦里度过。”
当年柳心与鱼岁安乃是青梅竹马,一早便定了终生,俩人成亲生女,一切水到渠成,谁知后来却遭俞海横插一脚。俞海觊觎柳心的美色,设计陷害鱼岁安,离间夫妻俩人的感情不成,便害死鱼岁安,以鱼涟漪为质要挟柳心。
柳心不得不从,而为了能让女儿活下去,她更是费尽心思。她先是让俞海为鱼涟漪改名为俞真儿,认在他的名下,说这样自己才能不被世人讥笑“一女侍二夫”;等入了俞府,她又任由鱼涟漪自生自灭,丫鬟婆子、奴仆小厮苛刻虐待,她也只当不知。
“她说只有她表现得毫不在意,俞海才会记不起我,可她不知道那些奴仆如果不是受命于主人,又怎敢对我如此。而俞海不在的时候,她才偷偷来看我,然后抱着哭,说让我一定要活下去,说我是父亲唯一的血脉。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鱼涟漪说得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水无波却越发心疼。
“那你今日是要如何!”俞刚冷哼一声准备站起来,却发觉自己手脚用不上力了,看一看桌上的茶杯,才大惊失色道:“你……你下毒!害你们全家的是父亲,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忘了,你如何用将她的女儿卖到青楼来威胁她离开俞家?还是你忘了你曾派人想要奸污她,好让俞海嫌恶?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贼眉鼠眼的色鬼,他还埋在我院子里的桃树下。”
“是你!”那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彼时她也才九岁而已。俞海想到这里,忽然又记起什么。“那父亲究竟是水无波所杀,还是你?”
那日,俞海带着柳心和鱼涟漪外出,后来却只有鱼涟漪满身是血地回来,她说父亲被桃花阁的水无波所杀,姨娘殉情了。他当时并没有怀疑她,一来是没想过她会撒谎,二来是寻回的俞海的尸体上的确有水无波的梅花标记。
“是水无波动的手,可他不动手,俞海也一样会死。”
原本那一日外出,就是设计要杀俞海的。柳心受了多年煎熬,心力交瘁,身子已经不行了,更何况,她为了报仇,还时不时在饭菜里放慢性毒药跟俞海一起食用。她怕等不到俞海先死,于是便想着提前杀了他。外出,是为了能让鱼涟漪脱身。
只是那天竟正好是水无波受雇杀俞海的日子,一切便更顺理成章了。
13
俞刚眼见鱼涟漪走近几分,似要动手,惊恐又不甘道:“以你的心计,你何需等到今日才来杀我?”
“我等的不是你。”鱼涟漪只说了这一句,然后用那只银钗了结了俞刚的性命。
至此,多年的恩怨,终于彻底了断。血债总是血偿,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俞刚或许不明白鱼涟漪说的是什么意思,水无波却是听懂了——她等的是他。
“那天我看见你了。”鱼涟漪在水无波旁边躺下来,靠着他说道。
“提剑杀他,看他无力招架痛苦求饶是我幻想过很多次的场景,你替我实现了,像个英雄一样。那时我想跑出去问你能不能带我走,可我知道我还有母亲要照顾。那天母亲呆坐好久,傍晚时分吐了血,交代我要好好活下去,她不能陪我了,她太想念父亲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想念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对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似乎喜欢陪我丢东西玩,我丢他接,乐此不疲。然后我忽然就想到了你,这世间如果还有什么值得我眷恋,除了初见的你,我什么也想不出。
“于是,我又回了俞家,我需要一个可以接近你的身份,一个可以在你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身份。如此你才能记得我,对我好奇,相信又猜疑,然后爱上我。”
她说到这里,翻身爬到他胸口,凑近亲了他一下,才又说道:“你拿走了我一整颗心,欠了我情债,我这样小心眼的人,怎么能允许你只还回半颗。所以我必须这般‘如你所愿’——背叛你一回,破了你心里的魔。”
“以后我用整颗心来抵债。”水无波应道,紧紧拥住她。
“你什么时候能动的?”
“你向我表露心意的时候。”
“你很得意?”
“不,是非常,于是忍不住想赋诗一首:水本无波,误入尾鱼,轻泛涟漪,漫惹情思。”
“俗,不准出去丢人现眼。”
“是,小夫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