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贤玉成南宫碑
张范津
南宫碑即张裕钊撰文并书丹的《重修南宫县学记》碑。
南宫碑即张裕钊撰文并书丹的《重修南宫县学记》碑之简称。
张裕钊(1823-1894年),字廉卿,湖北武昌人,为“曾门四弟子”书文之首。时任莲池书院山长即院长,著名教育家。堪称学界硕儒,书坛宗师,被誉为中国书法从仓颉造字到毛笔字退出信息交流主导载体地位,整整一个历史时期的最后一位大师,而南宫碑正是其书、文的巅峰之作。
读其为文,从“天下之治在人才,而人才必出于学”的思想出发,证引出只有废除“其弊已极”的“八股之文”,倡导“明体达用之学”,才会出现“风会之变、人才之奋”、“人蹶而兴”局面的结论。整篇或纡徐疾促,或流荡凝滞,声气并茂,劲悍雄奇。观其碑书,劲洁清拔,碑骨帖姿,内圆外方,不愧书刻兼优、“文字双美”的艺术珍品之誉,其书法的独特品格因南宫碑的泐刻而被书界称为“南宫体”,为书法流派以地名命名之唯一。
关于南宫碑的艺术成就和艺术价值,可谓“前人之述备矣”。然而至于何人玉成此事,却由于史料的缺失,至今尚不了然,因此有必要做一番探究。
从目前可见的资料分析,玉成南宫碑这一文化项目的当有五人。从他们的身份看,有两位大师、两位县令、一位南宫老乡。
“两位大师”即同为“曾门四弟子”的张裕钊和吴汝纶。张裕钊开篇已有介绍。吴汝纶(1840-1903),字挚甫,安徽桐城人,晚清著名学者、文人和杰出的教育家,有“海内大师”、“古文宗匠”之盛名,时任冀州知州,衙署即在现冀州市。
“两位县令”是指时任代理南宫县令李传棣和继任县令陆植。
“一位南宫老乡”则为时任莲池书院提调宋朝桢。
对于南宫碑,张裕钊之作为,尽人皆知,毋庸赘述。而首倡泐刻南宫碑的李传棣则应细说。李传棣,字梅生,即《重修南宫县学记》中“摄县事”之“李君”。这里“摄”乃代理、代行之意,也就是说他是南宫的代理县令。他是光绪十年代理南宫县令的,任职仅一年左右。更重要的是李传棣湖北孝感的乡籍,与张裕钊同乡,特别是其家兄李佛生(笙)均与张裕钊、吴汝纶稔熟有加。李佛生(笙)何许人也,就目前所见文献,记载不多。但见《张裕钊诗文集》、《吴汝纶全集》多处提及,同时还收录了多篇与之往来书信、唱和诗文。如光绪初年李佛生因过得究,被劾罢官,张裕钊得知后不仅作《送李佛生序》“索一言以为赠”,而且还致信劝慰,“知足下必不以一官置意中……力所能谋谋之,所不能谋,则听之而已,固亦不足恤也。”(《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页)为替佛生求情,吴汝纶则放下身架向友人写信请托,“某处此馆三年,旧时交游,凡有请托,一概谢绝,不敢出位妄言,人亦谅之,相安若素。近有一事,不能不破例上闻者:署定兴令李传棣,亦执事所识,其兄李佛生……近为一小事撤任”,解释“破例”的原因是,“某与其兄弟,交游廿余年”,“与为至交”(《吴汝纶全集》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三册第54、55页),言辞恳切之至。由此可见张、吴、李三人关系之密。
李鸿章同治九年(1870年)九月任直隶总督,至光绪八年(1882年)三月,其母丧奏请丁忧,直隶总督则由两广总督、李鸿章淮军重将张树声署理。李鸿章奔丧两个月后,适逢朝鲜兵变,李被急调天津接办通商大臣事物,此时直隶总督虽仍由张树声署理,但实已由李鸿章接任。光绪九年六月清廷调张树声回两广总督原任,以李鸿章丁忧未满故直隶总督由其署理,至光绪十年八月五日再度实授。在此间,于光绪十年(月份不详)张裕钊在给吴汝纶的信中已透露,“贵署南宫一缺,方伯已函禀傅相,商定以梅生委属(代理),刻下专俟尊处查覆严君事迹,详到即行挂牌。”这里“方伯”是对布政使的尊称,“傅相”是指李鸿章,“详”为旧时的一种公文,“挂牌”即挂牌公示。因为这是人事秘密,所以张裕钊一再嘱咐“此事自弟而外,无一人知者,千万秘之。必祈阁下赶紧详上,万勿迟延为要”。并且要求“此纸阅后祈即付掌烜氏,切切。”(《张裕钊诗文集》第475页)“即付掌烜氏”即烧掉。而李鸿章实授直隶总督未至一旬,便公布了对李梅生的任命。因此,光绪十年八月十三日张裕钊在给吴汝纶的信中称“梅生经藩署牌示,委署南宫。足下得此贤能为署吏,相得益彰,想喜可知也。”大功告成,喜之必然。而安排南宫任职,恰又为密友吴汝纶的属下,更便于关照,有无这方面的考虑尚不得而知。
李传棣赴任后,即谋对自明成化十七年(1481年)移建今邑治之县学“葺而新之,期年而工竣,乃走书属裕钊记其事”。(《重修南宫县学记》)。请一个大师级人物既撰文又书丹,按常理润格肯定不菲,然而在张李之间就少了这些计较。“其碑已与李梅生及南宫绅士宋弼臣朝桢有约,刻成,当为我拓五百纸,并嘱任事者,督令工人精刻为要。”(《张裕钊诗文集》第471页)这是张裕钊对吴汝纶亲述他对南宫碑开出的润格。
张裕钊为何竟以500张拓片的薄筹应允为南宫碑撰文书丹这一费神劳力的苦差?除与前面所述张李二人私交甚密之外,笔者妄揣,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其时正当碑学大兴之际,李传棣的创意恰为张裕钊发挥其特长搭建了平台,点中了他那条始终兴奋的神经,从某种角度分析,不啻投桃报李之举。
对于张裕钊之为文作书,世人一向誉评甚高,张裕钊自己亦非常自信且自负。在《与黎莼斋书》中称“裕钊自惟平生于人世都无所嗜好,独自幼酷喜文事。”(《张裕钊诗文集》第80页)只要文章能垂世不朽“虽百郡守,不以易也”,更奈何“穷通、得丧、愉戚、寒饥者温饱者”。(同上,第94页)在《答李佛笙太守书》中,他自评“且私计国朝为古文者,惟文正师吾不敢望,若以此文校之方、姚、梅诸公,未知其孰先孰后也。”(同上,第94页)方,乃方苞;姚,即姚鼐;梅者,梅曾亮,此三人皆为桐城派世有公论的文章大家,与之相比敢言“未知其孰先孰后也”,“足见作者意态”(国学大家徐世昌言)。
对于其文如是,对于其书自评更高。尝自谓“ 古文吾亦犹人,书法当独有千古。”(《 清国史·张裕钊传》中华书局1993年6月版,第12册741页)他在给吴汝纶的信中说“惟拙书乃颇益长进,独以此沾沾自喜且自笑。”(《张裕钊诗文集》第472页)正因为这种自信和自负,使他产生了“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强烈愿望,“人生一瞬耳,所争乃千古”,(同上,第286页)足见其对千秋之名的期待。
然而现实又如何呢?张裕钊曾有如是之叹“近世金石刻稀少,吾书虽工,世不求,无所讬已久,恐身死而迹灭”。因此他设想“吾将归于黄鹤楼下,选坚石良工,书而刻之,凿悬崖石壁,使中空如箧(小箱子),陷吾所书石其中,别用他石锢箧口,四周固不使隙也,千百世后,必有剖此石壁,得吾书者。”(同上,第556页)正如太史公所言“俟后世圣人君子”(《史记·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传于后世之愿既生,必谋实施之途。李传棣的求文刻石之托,岂非天从人愿?立即得到应允,正乃水到渠成。更何况此时的张裕钊刚逾花甲,正值精力旺盛之佳期,书法功力已臻炉火纯青之至境呢。
张裕钊对此“刊之贞石,以垂无穷”之为,亦视之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可谓重视之至,撰文用功不亚于“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之卢延让,数易其稿,终不合意,至光绪十一年《重修南宫县学记》尚未脱稿,此时代理县令李传棣却已离任。继任者山阴监生陆植陆培亭又与张裕钊素无关联,在二人眼中无非一个名士,一个县令而已。陆植是否有一张蓝图绘到底的气度和胸怀,张裕钊不得而知。尽管如此,《重修南宫县学记》的创作却并未止停。至光绪十一年十月廿一日终成其稿,他随即抄示吴汝纶,并言辞恳切地说“弟懒慢无可比似,乃至终岁不作一文,一昨始撰得《南宫学记》一篇,寄呈阁下为是正。年老才竭,于此事已无能为役,请即加批,掷付送信人领下。此乃将勒石垂示后世之文,幸直言相告,万不得客气也。”(《张裕钊诗文集》第470页)张裕钊明白,不论吴贤弟之学识还是官职,都堪可成为实现自己梦想的坚强依凭。
吴汝纶与张裕钊同为曾门弟子,且相知颇深、交谊甚厚,正如吴汝纶所言“吾与之岁相往来,日月相问讯,有疑则以问焉,有得则以告焉,见则面相质,别则以书,每如此。”(《吴汝纶全集》第一册第73页)其时正于冀州任知州。当时的冀州是直隶州,辖管南宮、枣强、新河、武邑、衡水五县。作为张裕钊密友他深知自己有责任、也有能力帮助学兄实现这一梦想,他的知州职衔本身就是撬动南宫碑项目的最好杠杆。
张、吴之间一向知无不言,吴汝纶对张文进行了认真披阅,特别对南宫子的表述提出了修正意见。经张裕钊酌修后,即告完稿,并于光绪十一年腊月廿九日即除夕前一天,再次致信吴汝纶恳请学弟“嘱任事者,督令工人精刻为要。敬祈足下更与新任陆公、绅董孙公言之是何”(《张裕钊诗文集》第470页)。随后,吴汝纶回信“《南宫学记》尚未上石,昨已传语陆公,严督刻手,务令精好。”(《吴汝纶全集》第三册第31页)至此终于打通了南宫碑项目通向成功的“最后一公里”。
第五位重要人物宋朝桢,其字曰弼臣。“肄业保定莲池书院,以文学为山长张廉卿、吴挚甫所知”之后“充书院提调”(民国版《南宫县志(卷十七)人物篇·名绩列传》)据民国版《南宫县志》筹划着邢赞亭《莲池书院忆旧》介绍,提调负责“综理院内一切事物”,张裕钊及继任者吴汝纶皆将宋朝桢“倚如左右手”(《河北文史集粹·教育卷》),此间宋曾任长垣训导、束鹿教谕、直隶学政等职,后任职山东邹县、潍县、菏泽,于菏泽县令致仕。在莲池书院提调任中,宋朝桢就是山长张裕钊想法的忠实执行人。由于其“素长交际”( 民国版《南宫县志(卷十七)人物篇·名绩列传》),再加之南宫地籍之利,因此在南宫碑项目实施过程中协调落实更为方便。尽管未见关于宋弼臣在南宫碑项目中所做工作的更多文字记载,但可以想象,若仅有决策而无幕后执行,会有切实的成果吗?这或许就是张裕钊在于吴汝纶通信中特提“其碑已与李梅生及南宫绅士宋弼臣朝桢有约”的一个深层用意吧,一个“及”字透露了幕后的天机。
南宫碑工竣,使南宫之域有了一通中外瞩目的名碑,在此工程中,吴汝纶的督责推动之功、李传棣的策划首倡之功、宋朝桢的协调沟通之功,均当彪炳史册。而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县令陆植成人之美且不争名利的品德,更应嘉赞(《重修南宫县学记》是陆植上任后成文的,但对陆植之功未述一词)。李传棣“葺而新之”了邑治之县学,陆植真正成就了南宫碑。正由于他们的共同努力,才使一代硕儒宗师的功业更熠千古。
2014年1月22日完稿
2014年2月24日再修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