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婆的小时候，是温暖的。
母亲生了我们兄妹四个。她要上课，没时间好好照看我们。所以，外婆常来我家。
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婆就是常在我们家的，她一年来我们家一次，一住就会住好几个月。小时候觉得她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学校外面公路上每天很少经过的大客车来，一路上颠簸呕吐，用她那长衫子衣服蒙着头，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我家。虽然现在高速路通了，我开车上去看她长眠的地方只需要40分钟。可那个时候，一听母亲说外婆要来了，就急切地盼着，一会儿跑去公路边望一下，一会儿望一下，跟自己要好的伙伴骄傲的宣称：“我外婆要来啦！”，那是天底下最幸福最盼望的事情。
大客车还在上面几百米远的垭口，就蹦蹦跳跳地飞跑着给母亲报信：“妈，车来啦！车来啦！”一家子跑去公路边等。终于从大客车上下来一个吐到脸色苍白怀里抱着包裹的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一看见我们这满地跑不停欢呼雀跃的娃娃们，她的脸上立刻就欢喜了，叫着我们的名字，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看看这个高了那个又瘦了，仿佛刚才地狱般的旅程，值当得很，立马就忘却了。
外婆立马就进入我们家的大管家角色。
母亲总是早早准备好家里的钥匙，外婆稍事休整，母亲就把钥匙并家里一切家什交给她的母亲。只要她的妈妈一来，感觉她就解放了，踏实了，轻松了。
外婆种菜，做饭，洗衣，打柴，照看我们。她不识字，但有一肚子的故事。她每天都自己去菜地准备当天要用的食材，安排一家子的生活。妈妈从来不管不问，外婆做什么就吃什么。家里鸡下的蛋，爸爸每个星期拿有限的肉票买回来的紧俏的肉，都是交给外婆，外婆决定怎么做，一家子都吃得开开心心，从来没有人提出过什么异议——味道，其实那个时候就是盐了，有酱油和味精已经是极致的美味。可是外婆做的饭菜，都是用新鲜的菜做成加点红红辣椒丁的米汤青菜，或者磨了黄豆粉做成喷香的菜豆腐，焖的各种红薯土豆青菜饭，一家子吃起来就是香甜。
每天放了学就去寻外婆。她总是背个背篼，戴着她自己缝的不知妈妈从哪里搞来的一小块帆布做成的宽大的手套，在田埂上寻找那些刺一类的植物，把刺梗割回来晒干，再剁成一小截一小截，捆扎好，放进柴屋。收拾得整整齐齐，好拿好放。外婆从来不去别的生产队打柴，她只去爸爸老家所在的七队。她从不打那些她认为不该打的柴。但七队，她觉得她可以去的。她对于世事的通透，是与生俱来的。外婆说，那是你们爸爸老家的人，都是有亲有情的。跟他们讨点山坡上的刺刺草草，他们也是许的。别的地方，难免惹口舌，我不会去讨柴。那些个刺，一般干活的人也觉得扎手，他们不要，我要。我把它们割回来，也是帮了他们呢。这东西比那些草好烧多了，火大，耐烧，烟小。只是麻烦些，倒是值得的。她还会跟爸爸老家的乡邻们摆龙门阵，家长里短，乡俚名俗，好多人都喜欢这个勤劳温和明理的老太太，也叫她外婆。
那帆布手套一直戴成她手的形状，她脱下它的时候，它也象她戴着的时候一样弯曲着的。破了的地方，外婆会让母亲把它补好，不一定能找到同色系的布来补，所以后来手套就成了现在时兴的拼接撞色了。外婆很珍爱它，靠着它，能讨回一家子烧饭的干柴。
外婆不识字，她说她只解放了上过几天夜校。晚上背着孩子去夜校读书识字。她做饭的时候坐在灶前烧火，我们几个娃娃围偎着她，火光映照得我们都红红的脸庞直发烫，她就爱不紧不慢地跟我们讲那些我们听来十分有趣的事情。她还能跟我们几个娃娃背诵学过的那些字句，一板一眼，清清楚楚，脸上的神情跟学生一样认真。或许在她心里，读书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或许她的心里，为自己一辈子没机会能像样的上个学，有着深深的遗憾吧。
外婆跟我们讲过她的儿女们。她生养了四个孩子，可是只活下来两个。没有吃的，没有医院和药物，妈妈上头有过的大姨和二姨都饿死病死了。外婆对二姨感情很深厚，她说：“她都会自己搬个小板凳，来坐在我身边，跟我要奶吃了。后来生病了，发烧啊！烧的飞烫啊！没办法啊！”外婆拿衣袖擦泪湿的眼眶。妈妈在一旁劝着，我们虽小，也懂得静静地依偎着她，帮外婆擦眼泪。她又自己笑了：“不说了！你看现在，你们多好，兄妹四个都长得乖乖的。”我们就像小猫一样，蹭着外婆，一定要叫她开心，忘了那些伤痛。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失去自己心爱的孩子啊！有什么伤痛能比得过看着孩子渐渐失去生命却无能为力痛彻心扉呢？外婆啊！
晚上睡觉，兄妹四个都抢着要跟外婆睡。外婆会给我们挠痒痒啊！外婆的手很粗糙，可是她抱着我们在被窝里睡觉，总是用手伸进后背，帮我们挠痒痒。通常都是我和姐姐能得到这个荣幸，一边一个抱着外婆睡。一会儿挠挠这个，一会儿挠挠那个。不知不觉都睡着了。后来有一回爸爸掀开我们的衣服，看见背上被我们要求外婆挠痒痒再用力一点，结果刮伤的红道道，爸爸不开心了，埋怨外婆：“看您，是挠成啷个了呀！”外婆局促不安，好像做了天大的坏事。再以后我们要挠痒痒，外婆就会很轻很轻摸摸，生怕弄伤了外孙女们娇嫩的皮肤。
外婆喜欢看我们写作业。她总是说：“写作业儿了。回来就要先写好作业儿哦。”她叫妈妈在墙上给我们兄妹四个每个人钉一颗钉子挂书包，每天放学回来做完作业，我们要自己把书包挂在自己的那颗钉子上。晚饭前外婆总是走到那面墙那儿去看看。开始她总是说：“嗯，二妹的书包有收拾，天天都挂得好。”她从来不批评谁挂得不好，只说挂得好的。说得次数多了，四个书包都挂得整齐了。有时候甚至挂好了，要请外婆去看看——就只是想得到外婆说：“嗯，二妹挂得好，姐姐也挂得好。哥哥的也好哦！嗯，还有妹妹，好能干啊。现在都能干了哈！要学会收拾自己的家伙。”我们就可以开开心心玩去了。等到外婆把饭做好了，她会站在厨房门口的走廊上喊：“大妹，二妹，回来吃饭了呢！松（哥哥的小名），快点叫妹妹们回来吃饭啦！”暮色霭霭空气中还有炊烟的味道，院子里外婆略微拖着腔调的温柔的呼唤声，做好的饭香青菜香味，还有外婆不甚高大却笃定的身影，就是安心幸福的童年。
外婆的故事很多：她从来不跟人吵架，从不说人闲话，她不识字，自己卷烟的时候总是拿母亲没有写过字的白纸，她说，怕写了字的有用，回头母亲着急。她在五十年代坚持让母亲上学读书，村里的人都说，那么大的妹娃儿还读什么书？回来学种地，再几年都可以嫁了。外婆说，先学细后学粗，我淑珍（妈妈小名）读得书成绩好，饿着肚子读的呢。就让她读。后来全县考试招一个班，妈妈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外婆喜欢喝点酒。爸爸也会准备好一瓶酒放在碗柜里。外婆打柴回来，打开碗柜，取出酒瓶子喝一口，说：“哎呀，喝一口打个口渴。”我们学给妈妈，妈妈都笑弯了腰，喝酒还可以解渴哈！
外婆故去的时候是冬天。享年83岁。我们得到信一起赶去，外婆静静地躺着，脸上很平静，就是再不会温和地叫我一声“二妹”了！我跟姐姐哥哥守在灵前一边焚纸一边低声诉说回忆外婆这一生，带给我们的关怀和幸福，她的勤劳，她的善良，她的有爱温柔的一生。冬夜里燃烧的火光映得我们的脸红扑扑的，让我们想起那些无数的偎在灶前外婆怀里的童年时光。外婆走了，伤心难过掉眼泪，想起那些温暖的火光，心里却是暖暖的。那些过往，是美好的，是温暖的。外婆一生经过很多我们不曾经过的苦难和困厄，但外婆没倒下，她尽最大努力养育了自己的孩子，坚持自己的路，她是坚强的，乐观的，快乐的，满足的。她从不抱怨，只是一直走着，一直朴素的爱着。她告诉我的母亲，爱孩子要爱在心头，嘴上别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叫着。她爱我们，也多是正面的，温柔的，坚定的。外婆给我们的爱，是我们人生当中最初最珍贵的养分。外婆虽然走了，她永远在我们心里。
过年的时候，我去看了我的外婆。抚摸着墓碑上的外婆的名字，抚摸着外婆的坟头，一声“外婆我好想你呀！”无数的情愫奔涌心头，我早已泣不成声。我想问外婆，我那些难题，我该怎么办。
我在外婆坟前神色凝重地叩首，望着她默默无言的墓碑，我明白，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有些苦，必须自己捱。为着心里还有的正确的坚持，为着心里一直柔软的爱着的那些人，有一天我会听见外婆说：“二妹，你一直都做得最好。”
外婆，相信我，你的二妹，一定会好好的！
若真有来生，请你一定还做我的外婆！永远爱你，我们的外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