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还是一位翩翩公子,“陌上人如玉”的他心怀家国,风度翩翩,怎奈何时运不济、科举不中。母亲决心为他定门婚事,得知女子姓名后,他一夜无眠,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晚他登高望月,借着酒劲,仰天长啸“上天若教我与她结合,有生之年,我定不负她。”
那一年,她还是一位窈窕佳人,才貌双全,家境富贵,受各种男子所追求,可她心里偏偏就只能放下他一人。当父亲宣布她将与他共结连理的那一夜,她欣喜若狂,在佛前守了一晚,无数次泪流,发誓只与他终老白头。
他,心怀家国的诗人 陆游;她,才华横溢的女子 唐婉。
仿佛上天是有意而为之,毕竟才子佳人才是登对的伴侣。
那天,鞭炮齐鸣,她凤冠霞帔,一袭红衣,被一双为她写尽情诗的手挑起了盖头,那一瞬间,四目相对,眉眼生情,从此一眼便望穿了数万年。
起早梳妆,她挽起一缕缕青丝,心心念念着尽管有生之年定少不了世事变迁,但那也无妨与他踏雪寻梅,看青丝渐雪。望着她眼角顿生的一抹笑意,他起身为她梳妆戴钗。此凤头钗,乃陆家家传之物,从陆母亲渐白的发丝中褪下,带着被时光打磨的精致戴在了她的乌发之间。
“今日起,你便是随了我姓氏,陆夫人。”
初春的乍暖还寒,夏末的落英缤纷,都抵不上她双瞳剪水的莞尔一笑。
情愿相携寻春,细数落花,二人在小荷初露时共游沈园,耳畔的风犹如新婚少妇的歌声一般温婉,承载了普天之下所有的情有独钟。
堂前同赏花,庭后醉饮酒。他们是活在当时的一番佳话,花前与月下,琴瑟相和谐,仿佛是初下凡间的神仙眷侣,在礼法森严的时代能找到彼此挚爱,让青春韶华与风花雪月交融,此乃三生荣幸之至而此生并无他求。
想必那支凤头钗,虽遗世而独立良久,却也是初识到美好姻缘罢。
只是这世上终究是没有一帆风顺之事,纵然看似美满的爱情佳话也终敌不过父母之命,“科举定终身”的年代,陆游身上背负着不言而喻的责任,陆母并不认为孤芳自赏便可成大器,况且自古社会始终认为英雄君主的堕落皆为女子之过,二人终日和的如胶似漆让陆游考取功名的远大志向在温柔乡里渐行渐远,加之二人的恩爱并没有实质性的表示,在“无后即为不孝”的年代里,唐婉便成了大错特错之人,说是棒打鸳鸯也好,说是望子成龙也罢,终究陆游这位大诗人终“不敢逆尊者意”,用一纸休书将所有的魂牵梦萦通通割舍开来。
伤心之泪洗去他为她画的峨眉,就像一场毫无预警的暴雨大肆倾洒后扬长而去一般,只剩唐婉一人在东风无力百花残的光景中亲手卸下凤头钗,望着让她与他还有最后一点瓜葛的那纸休书,那一声哭泣如坠深渊,惊离魂。
是他的感情不似磐石坚韧无法坚定对她的爱,还是古老的伦理纲常胁迫他收起对风花雪月的向往之心,如若各位看官身为敢爱敢恨之人,无法理解这份休书的沉重以及这份爱情的辛酸悲哀的话,那么陆游的再娶和唐婉的再嫁一定会让各位深谙“父母之命”的无法抗拒。
再梳婵鬓,对镜花黄,她再次出嫁,依旧是凤冠霞帔,一袭红衣。感叹一声造化弄人,无福消受,便踏进了赵府,此后的光景,吟诗作对、花前月下一如从前,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世间纵然万般好终究是奈何不了一个万念俱灰的女子。
他,鞭炮齐鸣,驱马再迎亲。母亲定是笑逐颜开,他佯装淡然,笑脸相迎前来祝贺之客,待宾客散去,撤下筵席,他烂醉如泥,呼唤着她的姓名踏进了另一个女子的新房。他再明白不过,他终究也是无力偿还对她欠下的累累负债。
或许,在那个年代里,有情人的眷属终归是难以成全的,犹如“焦刘之恋”注定只能在孔雀东南飞的印象里相濡以沫;“梁祝”注定在万花丛中化蝶才可比翼双飞。太多的形式复杂阻挡了长相厮守,太多的伦理纲常牵绊了双宿双飞。
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已烟消云散,三年的好久不见让他们早已了断了碰面的念头。然而,是缘分未了也好,是造化弄人也罢,偌大的山阴城原来也小的不过如此。
没有唐婉的这三年朝夕里,陆游的生活也并未像母亲所意料到的那般美满幸福。
那年的春天来的兀自别样,才几时不见这满园便已是春色茫茫,想当初和唐婉于沈园细数落花之时的美妙,时光太匆匆,终究是回不去了。
朱红色的房梁不似三年前那样夺目,凉亭下的石桌也写满了这几年的沧桑变化。陆游望着眼前的那片湖,似与三年前那般波澜不惊,怎奈何物是人非。转身的一瞬间,他的目光触碰到当初那个夜晚他掀起盖头时的那个眼神,万千心绪油然而生。想她那眉眼炯炯也曾只对自己脉脉含情,那玉手纤纤曾挽着自己的臂弯,想要问你是否安好,可又怕惊了你那份难得的安稳,毕竟你已为他人妇,与自己并无半点瓜葛,造孽啊!
这万千心绪无处释放,陆游大笔一挥,沈园的墙上留下了数百年后让看客暗自心痛的痕迹: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所谓的天长地久,念着想着的就将它忘了吧。
爱情这东西,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有时也只得无奈的寄于来生。
第二年,不知是想寻回些记忆还是留下些念想,唐婉又匆匆来了沈园,朱红的房梁因无人打理褪色的更加严重,她的纤纤玉手此刻也因病痛而愈发苍白无力,触摸着二人曾经的风花雪月,如今物非人亦非,这几年里,她尽力放下了所有爱恨离愁,可怎奈何总是萦绕心头,初嫁与赵士程之时,她总是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梦,总有一天梦醒了,身边熟睡的还是那位陆公子,多想借一段往昔时光向他一诉衷肠。
额前的华发掩住了一根根青丝,长叹了一声“造化弄人”,她便抬笔于陆游词后再续文字: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名,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笔墨止,偷拭泪,匆匆离去。同年,一代才女,便香消玉殒。
只是那字字句句犹如切金断玉的匕首,戳进了后来的陆游心中。
若有来生,便要生逢其时,那时请君持凤头钗,吾前来寻,再续前缘,终此一生,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