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季,天气特别冷。学校实行开门办学,这项外出教学任务是学农,在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补上劳动锻炼这一课。
我们六九级两个班被拉到了陕西蒲城县最北边的阿庄公社,我又被分到了更北的北下庄。同学们自带行李,集中住在已放寒假的学校教室里。放下行李,大家三五成群四处闲转。初来乍到,感觉什么都很好奇,都很新鲜。看远处绵亘起伏的山峦,在净蓝的天空下画着曲线,裸露着荒土的沟沟峁峁,一片赭黄。斜坡上,开垦出的梯田层层环绕,每层都垒出一道高高的土堰。近处,未开垦的处女地长满了杂草,有的像狗尾巴样竖着旗杆,有的像野麦穗样在寒风中摇曳,还有成片的茅草伸展着芦苇样的白絮随风起伏翻浪。
这是典型的黄土高原,是我们要在这里生活劳动一个多月的地方。
村子里大都是土坯房,屋子里和北方大部分农村一样,家家都烧着土炕,灶台和土炕相连,只不过隔出半截墙,做饭的烟火通过炕洞将炕烧得热烫。不做饭的时候,还可在房外边的炕洞口填上秸秆燃烧,有了这热炕头,就能抵挡住冬季寒冷的侵袭。北方的冬季没有农活,一年只有夏秋两季,风调雨顺时会有好收成,全靠天吃饭。农闲时,坐在热炕头上神侃,或玩丢方。后来,全国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修梯田,向荒山取地,向荒山要粮,冬季也有活干了。北方的妇女比较轻闲,只是在家做饭哄娃,从不下地干活。我们到来后,女同学和男生一样,不怕严寒,开荒垒堰造梯田,同吃同住同劳动,也算给妇女们开了眼。
按照生产队代管人安排,同学们分成了若干个小组,每组六七个人,一辆架子车,两把镐头,两把铁锨,不分男女同学,大家轮流换着干。这些镐头、架子车我们不曾用过,开始很不好掌握,不知从哪干起。负责管理我们干活的村干部,指挥我们两个人用镐头挖土,两个女生将挖下来的土装在架子车上,另外三人负责将架子车推向地堰边,卸土并整平。将斜坡的土从上而下开出一个立面,用找来的大石头或硬土块垒出一道堰,在平整出一层梯田后,再往下开第二块梯田。
不知是没有经过农村劳动的体验,还是这年冬天尤其的冷,嗖嗖的北风像刀子一样把脸刮的生疼,厚厚的棉衣也像被风穿透了,直接刺入骨子里。有太阳的时候,我们站在没风的靠墙处,享受着太阳赐予的一点温暖。紧张的劳动后出了满身大汗,稍事休息,风吹过来,浑身冰凉,还得赶快再干活。
下乡伊始,同学们干得很欢快,嬉笑打闹歌声不断,劳动的场面很热烈。堤堰上,红旗迎风猎猎飘舞,军黄烟灰深蓝色冬装,女同学红色、花色的围巾点缀在赭黄色的土地上,使沟壑皱褶的渭北山原有了生动。由于没有劳动经验,开始干的太猛,两三天下来,同学们个个腰酸腿疼,手也磨出了泡,没有刚来时那么高涨的热情了。几天下来,没有了新鲜的感觉,都感觉很累,太累了。
最严重的是我得了冻疮。过去从没受过那么冷的天气,一双手冻得烂了几个地方。本来带着一双线手套,后又捂上了大厚棉手套,还是不顶用,以至于后来手背中指顶端烂的能看到骨头,一碰脓血水直流,疼的钻心。老师和同学们让我回家,我想不能回去。一是这里离家太远,交通不便,回家还得有人陪送;二者我不能临阵脱逃,要轻伤不下火线。劳动不成了,就帮大家干点杂务。
每次收工,我们先到教室里休息洗漱,完后等着吃饭。我们吃的是派饭,由各家各户轮流叫我们吃饭,哪家的饭好了,就叫孩子或来人叫我们去吃饭。劳动能增加食欲,何况又是我们不经常吃的农家饭。还没到饭桌,就能闻出香喷喷的饭菜香味。那是黄亮亮的玉米面馍从灶膛烤热后发出浓郁的香味,也有家将玉米饼贴在熬着稀饭的锅边上散发出的香味,使人食欲大增。再喝上一大碗用麦秸杆烧出的稠稠苞谷糁饭,就上一碟咸萝卜丝或是用酸浆水泡制的的萝卜樱子、野山菜等,别提多好吃了,那种愉悦,那种满足感溢于言表。
在这里还发生了趣事。一天,我到一农家吃饭,他家有六口人,一个老大妈,夫妇两口加三个孩子。看到婆婆用食指挖了一块玉米糁糊糊,往八个月大的小孙子嘴里填,那个小嘴竟咕嘟着吃了下去。我惊奇地问:他有牙没有?大妈连忙说有,就让媳妇去给我拿。我知道她误会了,忙解释说是问小孩长牙了没有?媳妇拿来了一碟盐,看来是说不清楚了,我只好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小孩的嘴,还是那个上小学的大孙女进门当了翻译,才解了围。原来,他们当地把牙不叫牙,发“你阿”的音,难怪把牙听成盐了。辨清了事由,我和一家人哈哈大笑起来。
另外,农村吃饭的时间也不同,说是不浪费时间,能多干活。早晨起来不吃饭,先去干一阵子活,九点半左右吃早饭,两三点左右吃晌午饭,晚上回来不叫吃饭,叫喝汤。害怕我们不吃早饭不习惯,村里做了规定,交代我们头天晚上在谁家吃饭,临走时带个馍,第二天早晨垫垫饥。说是喝汤,只是吃馍喝水,总不明白,怎么把水叫汤?还是工作多年到了华清池后,才明白了农村延续了古老的叫法。古时对热水叫汤,温泉水也叫汤,不过就是喝水和沐浴不同作用罢了,唐华清宫里不是还有什么“尚食汤”、“海棠汤”、“星辰汤吗”?
那个冬季,原来瘦弱的我,体重增加了近十斤,身体明显强壮了。虽然皮肤变黑了,是那种黑里透红的健康色。唯一不足的事,是落下了一双有冻疮的手,每年交冬时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冻伤。
劳动结束后,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北下庄。至今,我仍怀念着那诱人喷香的饭肴,那纯朴的民风民俗,那实实在在的山村人家,怀念那清晨被雾笼罩着像披着一层青纱的山山峁峁,怀念那遥远的小山村,那给了我们艰苦磨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