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爸爸爸》，韩少功著，收录于《鞋癖》，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8月）
坐落在大山深处的鸡头寨，就像一个小小孤岛。对它的形容，在韩少功笔下，是其浸染在年年厚积的腐烂枝叶所散发的阴湿浓烈的腐臭里，以浓重的黑表现出阴郁障目的颓气。这股颓气在小说《爸爸爸》里主导了一个小圈子经年不变的生活，以至于给一个具有高度象征性的故事设置了历史轮回无限循环的节点。
这个节点在小说里的实例着眼在鸡头寨平淡无奇的乡居生活里。山外发生的事与己无干，“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总结出山里人家自古沿袭至今的思维习惯。打破鸡头寨平静生活的是丙崽的出生。这个只会说两句话的傻子在同外界隔绝的闭塞的村寨里，被寨子里的后生们逗耍着、欺侮着，成了平日里惯常的消遣。这种消遣折射出颓气的一个表现方式，若是丙崽娘生得俊俏，丙崽见人就喊“爸爸”不会引来对方的气恼。反之，丙崽因此挨了不少耳光也就得以窥见人心深处的某种灰暗。挨了耳光的丙崽，却也懂得愤怒地回敬一句“X吗吗”，虽然它只是一个粗野的符号，可那挨骂之人并不会因为丙崽是一个儿童就将这句骂人的话视作无意义的声音而放过眼前这个傻子。丙崽的耳光挨得更重，后生们对丙崽的逗耍和欺侮也更为寻常。
这种寻常让颓气有着传承延续的表征。后生们老了，“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后生了”。丙崽还是一个傻子。还是只会说“爸爸”、“X吗吗”这两句话。“爸爸”是丙崽对人友好招呼的方式，“X吗吗”是丙崽挨耳光后的愤怒，两者构成了丙崽简单看人世的心性。这个心性删除了对人友好和表示愤怒之间那些囿于伪善的礼数客套、真假莫辨的脸谱心计，回复上古先民般的质朴和纯粹。而这，也是丙崽继续被新后生逗耍欺侮的根源。根源并不在于丙崽是个傻子，在于先民之风于历史的演变传承中以逐渐消逝的态势最终被小说里经由故事所引证的颓气彻底取代。
故事里引证的颓气来自于山外的危险，它们是取人项上人头的祭谷者，抄人腰包的剪径的强人，会“放蛊”的妇人，这些绿林传奇构成了山外一片纷争的世界。那个世界让山里的后生们裹足不前，用退缩选择了在村寨里安身立命，过着终老家园的日子。这种日子里的消遣被后生们以逗耍丙崽来打发一个百无聊赖的生命。尽管那个生命也有着对远古先祖辉煌的追溯，却无法唤醒后世子孙骨相里关于远古的记忆密码。
鸡头寨的人相信一个远古的传说。这个传说里，姜凉是鸡头寨人的祖先，而姜凉的先祖可以追溯到“猛志固常在”的刑天。韩少功用刑天的神话喻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精神，这一精神在记载神话的古歌里却丝毫不见一点儿可资寻觅的影子。古歌没有对远古战争的记叙，只有对祖先的溯源和族群迁移的回顾。这让古歌在传唱中抒发着一片无尽的喜悦，成了一首明亮灿烂的歌。
这首歌选择了遗忘，战争亦或精神。先祖让后世相信什么，后世就在对历史宿命的沿袭下忘却了骨相般的存在着。丙崽的出生打破了这一存在着的平衡。这个有着一个铜钱般大肚脐眼的傻子，用自己只会说两句话来应付一个蒙昧的人世。它在丙崽一出生就以恶浊的环境同其保持了对立的距离，这使得丙崽跟先祖刑天似的对待人世的态度不是友好，就是愤怒。
神话被韩少功巧妙地用来象征对一个消逝之精神的提点。黄帝与炎帝大战的上古时期，作为炎帝臣子的刑天，在炎帝被黄帝战败之际，只身一人去找黄帝决战。战斗中，被黄帝斩下首级的刑天，以双乳为目，以肚脐为口，犹自高举巨斧盾牌顽强地抗争着。这个抗争者的形象是刑天对人世简单的认识，用毫不妥协的斗争对抗那个践踏自己友好姿态的世界。
傻子丙崽倒不一定传承了先祖刑天的抗争者形象，可他被寨子里一代代后生们逗耍欺侮却昭示出一个族群难以掩饰的劣根性。被明亮灿烂的古歌浸泡的失了骨相的后生，不敢直面危险的外界，用欺侮丙崽宣告了横行窝里的事迹。这样的事迹在代际延续的交接里使得一个族群的精神气质愈加颓丧，竟至于陷入暮气深重的境地。
鸡头寨的暮气以小说里另一个主要人物仁宝的视角反衬出被颓气笼罩着的族群最终走向寂灭的必然过程。仁宝，这个同鲁迅笔下的阿Q有几分相类的人物，在丧失了骨相的族群没落、衰亡的历史节点，用自己插科打诨又无所作为的混世态度见证了鸡头寨人于固步自封中难以消解的颓气。
鸡头寨人眼里的外界，主要是指山下的千家坪。那是有别于鸡头寨的一个汇聚了文明的世界。仁宝时常下山，到千家坪见识了一番“世界”之后，带回寨子里的新鲜见闻总会增加自己在村人面前的神秘性。这样的神秘性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提。小说里，仁宝的故事被韩少功叙述成一种经验的汇集。他喜欢接近诸如窑匠、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一些不凡的人物，如此，“自己也就有些地位了”。他又爱给寨子里的后生们说道一些自己听来的新名词，后生们不明白的同时，“于是新名词更有价值，他也更有价值”。更有甚者，有些地位又有了价值的仁宝，一旦表现出沉思的表情，就会引来后生们对此人“想必有些名堂”的崇敬。
细品韩少功对仁宝这个人物的设置，可以读解出作者于经验上的某种认识。同阿Q有几分相类的仁宝，并没有阿Q的那种完全的精神胜利法，被别人欺侮了之后用腹诽的方式寻回自己的尊严。若是这样，仁宝在族群里的危害也不算什么。仁宝将自己在外界的见识作为一种巧饰，回到鸡头寨得到了村人对自己的礼遇和尊崇，并且，这样的地位随着仁宝不断演绎出来的神秘性而得到进一步加强，这就比阿Q机灵了许多。
比阿Q机灵的仁宝成了寨子里举重若轻的人物，而他的见识不过来自山下的千家坪。这是寨子里的后生们只要肯迈一迈腿就能到达的一个去处，然而，囿于一个遍布颓气的小圈子里的后生们，因为视野的狭窄和骨相的丧失，早已失去了探察世界的斗志和豪情，这让传闻和出自他人的识见成为主导鸡头寨人日常生活的重要依据。因此，仁宝这个人物在族群里的出现，其危害性是不言自明的。他用自己的巧饰引导了族群对生活中大事小事的日常判断，使颓气成为无法跳脱的怪圈伴同族群的衰亡、生息这一轮回的历程而彰显在历史的纵深。
轮回的颓气在小说《爸爸爸》里的高度象征性并不仅仅着眼于个人对族群的引导以及所施加的影响重要与否，还源自于集体无意识是一个族群产生颓气的重要因素。鸡头寨里，有一个很含糊的概念，“话份”。对它的理解可以上升到尊严和身份的层面。到了这个层面，“意味着有人来听你说话”。为了这个目标，寨子里的后生们都以毕生精力来争取之。争取一个狭小圈子里对尊严和身份的认同，具体到以有钱、有技术活、有出息的儿子或女婿来实现对话份的宣扬，一个族群精神的矮化由此得以定型。
因为矮化了精神，凉薄的人性趁便生发。收成不好的年份，借谷成了印证世风的标志性事件。家里有谷没谷的，都纷纷告借，“以示自己也会盘算村邻”。在这席卷人心的颓气里，卜卦、问占等巫术的盛行预示了族群终末期的开启。
用傻子丙崽的头祭谷神，是鸡头寨人做出的决定。这也是族群将集体命运寄赖于个人身上的不人道的做法。从中可透视出历史上那些隐于黑暗中的事例，在以集体为重的幌子下，用个人的牺牲扭转集体面临的困窘境地。这个情节的象征性在于它引入了“天意难测“的说辞。在集体对牺牲个人无法给出一个具体交待的前情下，用天意这个借以遮脸的说辞掩盖那些黑暗事例难以剖析的真相。
鸡头寨最终在荒年之际以全寨迁往他处暂别了自身所在的时代。之所以是“暂别”，皆因为韩少功笔下的这个故事原本就模糊了时空背景和年代设置。这使得鸡头寨浓缩了民族的限定，用跳脱历史框架的故事象征文明进程中无法摆脱的阻滞。这个阻滞就是无限循环的颓气，它是精神的矮化甚或遗忘，自我的吹嘘加之私欲的膨胀，集体无意识对凉薄人性的催生……它隐身于小说结尾丙崽“用树枝揽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揽起了一道道旋转的太阳光流”里。这个瓦坛子被鸡尾寨的妇女拿走，连同坛子里旋转的太阳光流。毫无疑问，颓气得到了延续，它将在没有新鲜事的太阳底下无限次的轮回着。
（全文完。作于2022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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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