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就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X妈妈”。” 这部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象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吃饱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的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
这部小说叫《爸爸爸》,作者是韩少功。当我第一次读完这部小说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读的是《阿Q正传》和《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这一类的东西,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新华字典里查查课本中的“屌”是什么意思。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看到一本叫《象征主义小说》的书,里面就收录了《爸爸爸》,看完了以后心中波澜起伏,新世界的大门从此被打开了。
《爸爸爸》是一部乡土小说,也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情节奇幻而又神秘,荒诞而又写实。在一个叫鸡头寨的小山村里,主人公丙崽出生就是傻的,长相奇怪猥琐,他只会说表达爱憎的两句话“爸爸”和“x妈妈”。自他出生后他的父亲不满意生出这个孽障就离家出走了。丙崽由母亲带大,在村里受尽欺侮。丙崽和丙崽娘靠着养猫的口粮活了下来,却又因为祭谷神差点死去。其中石仁和仲满这两个人物的故事也非常精彩,充满了冲突。这个村子的人们信奉一些荒诞的东西,因为年成不好,在巫师的指点下和鸡尾寨打冤,最终战败,老弱病残喝药自杀,青壮男女悲壮迁徙,最终丙崽和丙崽娘的命运也充满了悲情。作者以一种不急不缓的而又饱含深情的笔触把一个小山村的生存状态徐徐展现在读者面前。
一、魔幻。小说在某些场景的设置上是魔幻诡谲的。丙崽娘为什么生下丙崽这样的孩子,“蜘蛛绿眼赤身,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臭满一山,三日不绝。”。 而取蛇胆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蛇抱缠游戏,再割其胸,取胆,蛇陶陶然竟毫无感觉。” 作者描写的这个“世外桃源”生存环境的恶劣不光是蛇,“还有一种挑生虫,人染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还有最终用来自杀的毒汁“鸟触即死,兽遇则僵”。生存环境除了野生动物的威胁,还有人的威胁,那用公鸡血引各种毒虫干制成粉,藏于指甲中弹到别人茶杯中致人死命的妇人,祭谷的、剪径的都能要了路人的命。
二、神秘。小说的风格又是神秘的。比如关于刑天的传说,“刑天刚生下来时天象白泥,地象黑泥,叠在一起,连老鼠也住不下,他举斧猛一砍,天地才分开。可是他用劲用得太猛了,把自己的头也砍掉了,于是以后以乳头为眼,以肚脐为嘴。” 。 关于五支奶和六支祖跟着凤凰西行的传说,“支奶和六支祖住在东海边上,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都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五家嫂共一个春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下去呢?于是在凤凰的提议下,大家带上犁耙,坐上枫木船和捕木船,向西山迁移。他们以凤凰为前导,找到了黄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贵也是淘得尽的;他们找到了白花花的银水河,银子再贵也是挖得完的;最后才找到了表幽幽的稻米江。”上述诸种手段造成的神秘色彩是这部中篇小说的基本美学风格。
三、荒诞。通篇读下来,整部小说的情节都是荒诞的。包括丙崽的出生,是因为“渠的妈妈是蜘蛛变的”。因为村里有了些不好的征兆,大家决定去祭谷神,“这可是个老规矩呐。要杀个男的,选头发最密的,分给狗吃。杀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年成”。” 仲满看见了老鼠,就说是“妖怪。”,最后他“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全都喝了下去。” 而丙崽含糊不清的两句话又被村民解读为“你看他只会说“爸爸”和“X吗吗”两句话,莫非就是阴阳二卦?”。打冤回来后,鸡头寨的人们吃人肉,“大人们都知道,那里煮了一头猪,还有冤家的一具尸体,都切成一块块,混成一锅。由一个汉子走上粗重的梯架,抄起长过扁担的大竹钎,往看不见的锅口里去戳,戳到什么就是什么,再分发给男女老幼。人人都无须知道吃的是什么,都得吃。” 最后小说主人公、永远长不大的小老头丙崽,他喝完毒汁而未死的结局也意味深长。
四、写实。小说里荒诞的情节里反映的又是真实而残酷的现实世界。在书中,作者并未交待鸡头寨的具体位置、故事发生的时间。对读者来说鸡头寨是遥远的,但又是邻近的,当我们读到书中的某些情节,人物间的感情纠葛,仿佛鸡头寨就是我们熟悉的故乡,鸡头寨的人们和我们故乡里的父老乡亲没什么不同。
五、幽默。《爸爸爸》又带着一点喜剧色彩,书中写到石仁的父亲仲满裁缝,被儿子气的想去死,但是仲满“粗通文墨”,不甘心平平常常的去死,“君子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死也要有个死相,死得不能倒威。说死就死,准备什么?他捏着弯刀来的,要选一块好位置,砍出一个尖尖的树桩,坐桩而死,死得慷慨。他见过这样死去的人,前些年马子洞龙拐子就是一个,他咳痰,咳得不耐烦,就去死。死后人们发现树桩前的地皮都被十指抓得坑坑洼洼的,起了一层浮土,可见死得惨烈,死得好。载上了族谱。” 对仲满来说,显然是死的越惨才显得越壮烈,为了死的壮烈,自己亲自去山里削了个尖尖的树桩。最后去坐桩没死成,被人救了回来。想到仲满裁缝坐桩的场面真是令人捧腹,就像王小波的《夜行记》里写的那样,“杀人都杀出幽默感来了”,仲满则死都死出幽默感来了。
六、人物。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有温情的一面,也有残酷的一面。性格有冲突的一面,也有悲壮的一面。夜晚关起门来,丙崽娘和丙崽的对话就温情脉脉,搬弄起仁宝的是非和用祭谷神吓唬起别人来,丙崽娘又显得有些残酷。仲满裁缝虽然气丙崽娘,但是并没有拿丙崽出气,这就是他温情的一面,而最后熬毒汁给大家喝,又显得有些残酷。仁宝在外面的世界千家坪见识了一些新事物,而他爹仲满却又很保守,对皮鞋的评价是“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个畜牲?”。而打冤回来吃敌人的肉、落败后老弱病残集体服毒自杀、青壮男女逃离家乡,死的死、散的散,又给鸡头寨这个村子笼罩着一层悲壮的色彩。
另外一点值得称赞的地方就是作者是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地把情节推动的。死亡似乎一直笼罩着鸡头寨,鸡头寨陆续有人死去,连树都老死山中,树叶腐烂,冒出黑汁,把村村寨寨都浸黑了。仁宝和仲满的对话也充斥着“死”的话题。最开始死的是三阿公,被蜈蚣咬死了,脚被老鼠吃去了一半,三阿公的死似乎推倒了死亡的多米诺骨牌,后来打冤死了很多人,接着仲满去“坐桩死”没死成,然后丙崽娘死了,丙崽去找娘的时候发现戴耳环的女人也死了,最后包括元贵老倌、瞎眼奶崽、玉堂婆婆在内的老人孩子都死了。他们的死貌似疏离,但其实早就被注定,因为自然灾害收成不好,“一阵倒春寒,下了一阵冰雹,田里大部分秧苗都冻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象没有拔尽的鸡毛。几天后暴热,田里又多虫。”,因为有苦难,世间才有了“救世主”,因为吃不饱、活不好,才会去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他们想到了杀活人祭谷神,信了丙崽的“爸爸”和“x妈妈”能卜卦,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炸鸡头、打冤,才有了流血和死亡。鸡头寨的人们和我们的祖辈一样,遭受的一切苦难,都只是为了活下来。
作者韩少功生于195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被评论家称为寻根文化代言人,早在1985年他就发表文章称,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之中。他的寻根作品《爸爸爸》《女女女》等反映了乡村的生存状态和苦难。我们为什么要寻根?
有人说,不喜欢张艺谋,他的早期的作品《红高粱》《秋菊打官司》等,把中国最落后最丑陋的一面赤裸裸的展示出来,让不了解中国的人以为我们中国就是这个样子,这让我们中国人感觉很丢脸,难道我们不应该把中国最美的一面展示给外国人?
因为我们要认清自己的根源,我们要正视过去,才能迎接未来。我们感悟历史,才会审视自我。
当被置于历史长河中时,你又会发现自己是何其的渺小,在真实的历史面前,那种无力感始终压迫着内心,好像一切都变得真实可触但又遥远不可及。其实所谓寻根,就是一次寻找答案的过程,寻找“我从哪儿来”的答案,寻找“我的家族从哪儿来”的答案。当然,寻根也需要勇气,一方面需要承受因为得知祖辈们所经历的苦难之后而带来的悲痛,另一方面还要能够从容面对那段可能并不光彩的家族历史。
《爸爸爸》中描绘的历史、祖辈、逃亡、苦难……那些早已尘封的岁月印迹再次被后人重拾,以今日之视角再度审视过往,这样的过程,势必会让亲历者变得愈发的沉重与不安。
而今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自己家园,这样的文化记录,也因此显得尤为珍贵。当我们故去时,我们能留给后辈们的,也只有文字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