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谈及命运这个词，我不由自主地会想起我的表哥，他的前后差异之大让我感慨良多。
我妈说，要是有资本，尽情作也没关系，但你表哥，那是作死。搁在以前，我会反驳我妈，现在不会了，残酷的事实清楚地告诫我，总有一天，人要为年轻时候的轻狂买单。
最近一次见表哥，是他结婚的时候。
那是春节过后，返春第一天，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冷空气专往人的脖子里钻。两米宽的村路上站满了人，热闹得像是赶集。由一辆红色的花车打头，后面紧跟着七辆各不相同的车，车上一律系着粉色气球，时不时有几个调皮的小孩伸手去摘气球。
表哥光着脚底板，穿着红胸罩，红裤衩，脸上被墨水涂得黑黝黝的，被人赶着往田野里跑。隔年还留在土里的辣椒和玉米杆子在风中前摇后摆，嘶嘶作响。村里几个男的在他后面追着，不时拿一些泥巴向他砸去。他赤裸的身子上沾满了泥点。
这是老家千百年来的闹婚习俗，闹得越狠，宾客越欢，祝福越多。表哥要心甘情愿地笑着接受，人说，越狼狈越幸福。
无论如何，表哥总算结婚了，家族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妈站在堂屋前，对着舅舅的灵位说:“二哥，你在地下放心喽，小波成家了”舅妈站在一旁背过身去悄悄地拿起袖子抹眼泪。
2010年，中国光棍达到1000多万，我们村200多个男人中三十岁以上的光棍有四十多个。这一年，表哥正好三十岁。此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加入到光棍队伍中，且在随后近八年的时间里为了摆脱这个身份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
表哥是我外公所有孙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用外公的话说:要文得文，要武得武。不过就是脾气犟得像头牛。
在同辈中，表哥是附近几个村里唯一一个高中生。九几年的时候，高中生的含金量远非现在可比。就那时而言，表哥是真正的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可惜，舅舅家没钱没势，没能为他谋个公职。外公在世的时候，常常念叨这事，尤其是看见表哥写毛笔字时。
表哥的毛笔字写得十分好，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在村里，能和他媲美的只有我们的小学校长。我记得小时候，每逢除夕，他家里特别热闹，坐满了拿着红纸请他帮忙写春联的人。为此，他特意买了一本全是春联的小册子。
表哥是舅舅的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在尚武的农村，儿子越多越好，舅舅家算是弱势群体。跟人产生纠纷时，舅妈往往会选择忍气吞声，舅舅脾气倒是火爆一点，但最后也常常息事宁人。直到表哥十五岁那年，因为引水灌田的事，舅舅被人打伤，表哥拿着一把镰刀直冲对方家里。结果显而易见，对方家里有三个成年的儿子，表哥自然被揍了一顿狠的。
至于武，光是表哥的身高就已经很具有威慑力了。他一米八五左右的个子，在我们这种南方的小城那是顶头的人物，毫不夸张地说，在我没有外出上大学之前，他是我见过的最高的男的。从小到大，他总是发育得比别人快，力气也比别人大，打架从没有输过。在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的农村，他倍受尊重，村里的同辈隐隐约约中有一种奉他为大哥的感觉。
一阵风从河道那边吹过来，我们缩缩脖子的功夫，表哥被追到了，不过说是被追到毋宁说是他故意被追到的。这样的天气，几乎赤裸的身体，还光着个脚板，是个人都会受不了，他认命了。他们拿条麻绳，把表哥绑着押上来，表哥的发小小华哥出主意说把他绑在村里那棵两人手牵手才能围住的老槐树上，其他人都附和说好。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是借着闹婚报仇，在场的凡是结了婚的男的，哪个没被表哥整过！就拿小华哥来说，十几年前他结婚的时候，大冬天的，屋檐下吊着冰柱，表哥愣是把他扔到了池塘里，以至于婚后，他发烧了好几天。这次，逮着这个好机会，怎么可能轻易饶了表哥呢！
刚敲定主意，三外公来了。他是外公的三弟，自外公去世后，家族里就属他辈分最高。他对小华哥他们说，差不多得了，别耽误了时辰，都是一帮过几年就要抱孙子的人了，还玩得这么狠。小华哥他们兀自不甘心，但三外公当过多年村支书，威望高，脾气大，他们也只好作罢。表哥逃过一劫。
表哥今年40，新娘43。小华的儿子快要娶媳妇了，你表哥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家做老祖宗，我妈说，都是他那牛脾气害的。
表哥的牛脾气也是众所周知的。他从县城里读书回来后养成了许多坏毛病。喜欢穿白衬衫白球鞋，喜欢用摩丝把头发梳得高高的，喜欢上厕所的时候带一本书或是一份报纸。每天晚上睡觉前要用肥皂水把袜子洗干净，把鞋面擦干净，早上出工前，得洗个头弄个造型。村里人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也就不怎么讲究，灰头土脸是常事，衣服裤子不沾个泥巴的话叫什么农村人。表哥不一样，即使做挑着粪这样的农活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异于常人是需要莫大勇气的，表哥不怕，他年轻，浑身是胆，最不缺的就是勇气。但舅舅不行，他无法接受一个放浪不羁的儿子。时间久了，村里的闲言碎语就出来了，做农活时，串门时或是闲聊时，村里人会以一种半是揶揄半是玩笑的口吻对舅舅说“你家了不得啊，出了个城里人”或是“你家老三倒不是来做活路，是领导下乡来巡查工作吧”，也有背着舅舅说的“装哪样装，头发再高，还不是一样要去挑大粪”……
这些话如一根根刺扎到舅舅那好强的心上，他回家后勒令表哥把摩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丢掉，做回正常人。表哥不丢，他骂舅舅愚昧、无知、乡巴佬。舅舅一听，棍子就招呼到表哥身上去了。可十六七岁的年龄，哪能一打即服呢？表哥跪在堂屋前，挺直身子，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舅舅越看越气，越打越狠，棍子打断了，就找来牛绳，两三股扭一块儿使劲抽。舅妈怕舅舅真把表哥打出个好坏，赶忙去找外公。外公跑过来时，表哥后背的白衬衣已经红成一片。
第二天早上，表哥不见了。他留下一封信，说是去广州闯荡，混不出人样就不回来。舅妈哭着让舅舅赔她儿子，舅舅说让他去，我看这个混小子能混成哪样！
三年后，表哥回来了。他拎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满了给大家的礼物，我记得我妈的是一盒鹿茸，我的是一个棕色的小熊。那段时间大人都说表哥有出息了，混出人样了，我们几个小孩也爱围着他转，问他这问他那，我最早的关于城市的记忆除了电视外就是表哥的讲述。
一切让人始料不及，就如刚中五百万就猝死一样。一位姑娘上了表哥家的门，姑娘皮肤白皙，个子高挑，是四川人。她说她是表哥女朋友，表哥否认。她边哭边对舅舅舅妈说，她喜欢表哥，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那敢情好，大表哥二表哥结婚时已经把舅舅家底掏空了，他们正愁着表哥的彩礼钱，现在有一个大姑娘啥也不要就送上了门，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舅舅舅妈欢喜得不得了。表哥臭着脸让姑娘赶快回去。姑娘不走，说我作为女生，千里迢迢追着你过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想怎样！表哥说，我早跟你讲过了，我不喜欢你，你别赖着我，我把话给你挑明了吧，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娶你的，你要是赖在我家，那我就走。舅舅说，你这厮儿，你再浑我不打死你。表哥说，你打死我我也要说，我是不会娶她的。说完，表哥打开门，拉着姑娘，让她滚。任是再如何喜欢，哪怕有一点自尊心，也受不了这种侮辱。姑娘甩了表哥一耳光，提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舅妈去拉，拉不住。
舅舅举起烟杆指着表哥大骂:你这个厮儿，杂种，孽障啊孽障。表哥说，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打的是哪样主意，我倒不孽障，孽障的是你们。舅舅举起烟杆，没打着表哥，自己倒了下去。
脑溢血。送到医院时，已经没用了。舅舅死了，舅妈病倒了，表哥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所有人都说他骂他，大表哥二表哥甚至揍了他一顿，他不反驳不反抗。料理完舅舅后事后，表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照顾舅妈，独来独往，也不像过去那样有事没事想往外跑。他话变少了，背不那么挺了，走路低着头，微微向前倾，个子似乎一下子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