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聊聊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筱竹丛中》,这篇小说虽然并不能算作是推理小说,但本身所采用的多重叙事手法所布置出的疑阵十分成功,也为之后的推理小说提供了许多的灵感。因此我将在此以推理小说的形式与大家一同探讨这部小说,以希望能够得出作者隐藏在其中的真相。(一下部分涉及剧透,建议在阅读小说原作后观看)
创作背景
《筱竹丛中》创作于1921年(大正十年12月),同年3月至7月作者曾以大阪每日新闻视察员的身份到中国上海、湖南、北京、天津等地旅行。在这之前,芥川从中国古典小说里所得到的中国印象应该是繁荣昌盛、洋溢着蓬勃向上气息的千年古国,中国人也应该像盛唐诗人一般浪漫、洒脱。在他写给薄田淳介的信中,他说道: “前天于‘静养轩’欢送会席间,里见弓享致词云:中国人在古代时期很是伟大。然而古代伟大的中国人现在突然不伟大了,令‘我’百思不解。到中国去后,切莫只看过去中国人的伟大,还要找到如今中国的伟大之处。‘我’亦如此打算。”
中国的20世纪20年代,正是战乱频仍、满目疮痍的时候,作者到达中国后所见到的景象尽是与他想象中的中国景象格格不入的贫穷、混乱与肮脏。加上作者身体疾患在身、工作任务繁重、旅途的不适等等原因,此次的中国之行可谓彻底改变了芥川对中国的想象。
更重要的是,自小受到中国古典文学熏陶的芥川失去了他在文艺上所设想的一个“天堂”和精神家园,从他赤裸裸的描绘中也可以看到他对中国当时纲纪动摇、文化失范、人文失序的痛心。这种美好想象的失落,使得他再一次看到了现实的丑恶与黑暗,同时也加重了芥川的“怀疑主义”, 《竹林中》正是这种种经历和体验的合成品。关于芥川龙之介的怀疑主义,我们结合相关作品可以有所了解:芥川龙之介在《小说做法十则》等作品中直接表明自己是个怀疑主义者:“我对任何事物都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即使在诗的面前,我也想努力做一个怀疑主义者。”
而《筱竹丛中》所描写的这个故事正是芥川龙之介怀疑主义的写照。在《竹林中》表现为各人的行为总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维护自身的形象和权益,因此在作者看来真相是歪曲而不可知的。
故事梗概
该故事讲述了一个武士带着妻子真砂在前往若狭的途中,遭遇大盗多襄丸后,武士被缚,武士之妻真砂被大盗凌辱。事件结果:武士死去,多襄丸被抓,真砂逃到清水寺。
该悬疑小说采用独特的叙事视角和形式,使整个案件形成一个叙事的迷宫。该小说共有七段文字,分别是案件的证人樵夫、行脚僧、捕快、老妪和案件的关键人物大盗多襄丸在公堂上的供词,加上真砂在清水寺忏悔时对案件的描述以及被杀的武士借巫女之口对案件的描述,共同组成了该小说。奇怪的是武士说自己是自杀,而多襄丸和真砂又各自承认自己杀了武士,单独来看,他们的话都可以自圆其说,然而又相互矛盾。
真相分析
在故事中曾出现了多组的矛盾,而这些矛盾叙述其实都是作者刻意为之,接着希望通过这些人的矛盾叙述来使读者了解到人性的自私,以及真相的难以捉摸。
虽然作者的意图是让人了解到人性复杂与不可测性,但单就文本而言,我们是能够从推理小说的角度为这桩悬案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故事的经过是这样的:武士带着骑马的真砂在赶往若狭的过程中遇到了大盗多襄丸,武士被多襄丸骗到竹林中绑了起来,真砂在反抗失败后被多襄丸强奸。在强奸完真砂后多襄丸并没有起杀心,打算直接离去。(前一部分是结合行脚僧、老妪、多襄丸的供述得出的,其中行脚僧与老妪的话可信度很高,而多襄丸的这一段供述与武士、真砂的供述也不存在矛盾。关于多襄丸最初没有起杀心这一部分在三人的叙述中都有提到,因此这一点也是可以确认的。因此这部分故事是可靠的。)
在多襄丸强奸完真砂之后并没有打算杀死武士,但武士最后却死了,三人叙述中的矛盾便在这里出现了。
多襄丸的叙述:真砂请求自己杀死武士,自己除去武士的绳子后与他大战二十回合杀死武士,之后发现真砂不见了。关键词:打斗,用大刀杀死,除去绳子后杀死。
真砂的叙述:自己失身之后多襄丸之后直接离去了,自己从丈夫的眼神看到了鄙夷,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用短刀将丈夫杀死,自己自杀失败后离去了。关键词:没有打斗,用短刀杀死,杀死后解绑。
武士的叙述:真砂在失身后被多襄丸说服,鼓动多襄丸杀死自己。多襄丸决定杀死真砂,多襄丸追杀真砂失败后给自己松绑,自己用短刀自尽而死。关键词:没有打斗,用短刀自杀,绳子被割开后杀死。
看完三个人的叙述之后,我们再来结合樵夫描述的案发现场的样子:尸体仰面躺着,周围的落叶都被血染成了紫红色,胸口只挨一刀,血早已不流了,伤口也好像干了。没有看见刀,旁边杉树下有一条绳子,边上一把木梳。草和竹子的落叶被踩得一塌糊涂,那个人被杀之前拼搏得很激烈(推测)。
在四个人叙述的基础上我们再结合每个人的意图进行分析。多襄丸的叙述中有一点与其它两人不同,只有在多襄丸的叙述里他与武士是进行过打斗的,而另外两人的供述皆没有出现这一点。这并不能断定多襄丸在说谎,因为另外两人可能也有所隐瞒。在多襄丸的叙述中他与武士十分英勇地大战了二十回合,出于抬高自己的目的多襄丸也将武士夸了一通。假如多襄丸的叙述是真的,从武士的立场出发,自己在与大盗英勇地大战了二十回合之后光荣地战死了。这一结果虽然也并不这么好,但在这个故事中自己英勇战死还是保有武士的尊严与面子的。如果真相果真如此,武士在还魂之时大可自豪地讲出来。武士所给出的另一种说辞恰巧证明了多襄丸的叙述是虚假的,两人根本没有进行过打斗,至少没有进行过多襄丸叙述那样值得夸耀的打斗。除此之外多襄丸的供述中武士是被自己用长刀杀死的,这点也与后面的叙述冲突。
在真砂的叙述中有一点与另外两人不同,在真砂的叙述中自己是在武士被绑起来时将其杀死,之后再将死去的武士松绑的。这点虽然与其它两人的叙述不同,但对真砂而言这却是唯一合理解释的。两人之间的体力差距悬殊导致了只有在武士被绑起来的情况下才可能被真砂杀死,因此真砂必须这样叙述,不管她所说的是不是事实都只有这一种可能。我们假设真砂的叙述是真的,这样一来新的结论就出现了。通过樵夫的叙述我们可以知道,武士的胸口处留了许多血。我们试想一下:武士在被绑起来的情况下流了许多血,在被绑住的情况下留了这么多血,血势必要溅到绳子上。而在樵夫的叙述中,案发现场旁边就有一条绳子,这条应该是三人提到的捆绑武士的绳子。脱离文本而言,调查这条绳子上有没有血迹就好,有血迹不能说明真砂说的是真的,没有血迹就足以证明真砂一定是在撒谎。在仅仅依靠文本的情况下,真砂叙述的真假无法判断。
在武士的叙述中,真砂在失身之后背叛了自己,强盗将自己松绑后离去。自己最后选择用真砂的短刀自尽,在隐约感觉到胸口的刀被人拔去后就再也没有意识了。武士的说法其实是存在两个疑点的。一是结合故事的时代背景,在日本的武士道中,武士若是要通过自杀来洗去自己的屈辱会选择切腹的方式。虽然我们现在并没有一个直观的印象,但日本旧时的武士是属于世袭的贵族,对他们而言武士道是十分重要且必须要遵守的。而在武士的叙述中他却是选择了将刀捅进自己胸口的自杀方式,这是十分奇怪的。武士会采取这种不符合武士道的自杀方法是很不合理的,因此只有一种解释,武士知道自己是被捅入胸口而死,自己在这上面是无法撒谎的。因此在被招魂的时候便只能一口咬定自己是用刀捅进自己的胸膛来自杀。除此之外,武士的叙述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一点:在多襄丸与真砂的叙述中,捆绑武士的绳子都是被解开的,而在武士的叙述中绳子却是被多襄丸用刀割开的。众所周知,一条绳子被刀割开之后会变成两条,而根据樵夫的叙述现场的旁边只有一条绳子,因此武士关于多襄丸将帮自己的绳子割开的叙述是假的。这两处的疑点可以证明武士关于多襄丸割开自己绳子及自己是自杀的叙述是假的。
综上所述武士不是被多襄丸在英勇的打斗中杀死的,也不是用真砂的短刀自尽的。福尔摩斯曾说过:当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之后,那剩下的必然是真相,无论它多么匪夷所思。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武士是被真砂刺死的,一种是与多襄丸在十分低劣不光彩的打斗被杀。前一种说法乍一看似乎很有道理,真砂在用刀杀死武士后离开,而后来樵夫在见到尸体后贪财把短刀偷走了,这也与武士的叙述中感觉有人将短刀从胸口抽走相照应。但这样一来就有了新的矛盾:樵夫在发现尸体后将短刀偷走,说明在此之前短刀是一直在尸体上面的,然而真砂却声称自己在杀死丈夫后曾尝试使用短刀自杀,可见她是将短刀拔出来了。如此一来就与樵夫偷刀,及武士最后的感觉相矛盾了,因此这割结论也是错误的。
因此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多襄丸的确与武士进行了一场搏斗,但这搏斗的场面一点也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菜鸡互啄,最后用真砂先前所使用的短刀将武士刺死后离开。而多襄丸与武士搏斗的起因则是真砂的挑拨,真砂遭受侮辱后发现丈夫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因此既痛恨多襄丸又痛恨丈夫的真砂决定挑拨二人让他们厮杀,自己则趁机逃走。而多襄丸在杀死武士后发现真砂已经逃走,担心她是去报官来抓自己,因此刀也来不及处理就逃走了。第二天樵夫发现尸体时出于贪念将刀子拔出来偷走,而武士也就此死亡。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刀子被插入人体后虽然会造成伤害,当插入的刀子同时也充当一个止血的作用。这个时候如果贸然将刀子拔出,会流出比刺入时更多的血,进而造成二次创伤。结合武士最后的感受也可以发现,武士却是在刀子被拔出造成二次伤害后死去的。因此可以说是樵夫的贪念加速了武士的死亡,至于杀人者究竟是多襄丸还是樵夫就见仁见智了。
结语
值得一提的是,导演黑泽明曾将这部小说改编为电影,并命名为《罗生门》。他在电影的最后安排了樵夫收养弃婴自我救赎这样一个情节,此时天空放晴,暗示了虽然人们尔虞我诈、自私自利,却依旧存有对未来的希望。这又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