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端正正的坐着,有一点拘束,为了准备这次约会还特意穿上了平时绝不会穿的正装。不过话说回来,相比一件新的平布衬衣,我还是觉得穿久一点的亚麻领更舒适一些。
美雅点了两杯拿铁,一杯端给我,自己的那杯特意放在桌子的远角,眼瞅着泛在表面的牛奶花被撕扯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可美雅一点也不在意,因为她手中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据她讲,这已经是近一个月来收到的第六封信了。
薄薄的一片信封被美雅拈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实际上它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美雅喜欢的不得了,也许是喜欢信封上面的字,也许是信封带着的淡淡香味,又也许是信封的一切。
信封封口的地方并没有用胶水粘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梅花贴纸,恰如其分的黏在正中央的位置。美雅的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用指甲尖轻轻地将贴纸挑了起来,手用力一抖,里边的信笺自己就滑了出来。
普普通通的一页信笺,没有装饰,应该是有情话吧,我猜。
“信是固定时间寄来的吗?”我问。
“不会,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寄来。”美雅微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她的鼻梁瘦而挺,饱满的苹果肌让她的微笑异常灿烂。
“是情书吗?”
“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哪里会有人送情书。”
“那也说不好,你既然能坐在这里与我约会,为什么不能收到情书呢?”我端起咖啡,象征性的抿了一小口。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大方的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我第一次见到就忘不掉的女人。
美雅和我不同,她的穿衣风格显然是多年的习惯,绝不是应和场面的。大方,得体,颜色搭配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格外富有韵味。衣服下遮蔽起的神秘领域是男人的梦想,也是触发我后背神经的开关,望着她的唇色,我差点忘记了咖啡喝得太久也会让人生疑。
“你看什么呢,一动不动。”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冲着她一笑。“看你。”
“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不会那样看中外貌了吧?”
“不会的,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忠诚和体贴上,倒不如给自己一个单纯点的理由不是吗?”
“切。”美雅被逗乐了,她把咖啡端到近前,小心翼翼的,生怕滴洒到信笺上。
“为什么不把信收起来?”
美雅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夹着信笺的一角,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难道不好奇这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好奇。”我直白的回答。
“那——要看吗?”
我没有答复,而是轻巧的把信笺从她指缝里抽了过来,和美雅相视一望。她扬着嘴角,开始仔细品尝咖啡。
“美雅,今天我在出差的时候看到了一辆雷克萨斯IS,还记得吗?宝蓝色的那辆,内饰也是你最喜欢的那种,极具金属质感的,驾驶起来很舒适,噪音也很小,对于它你可能再熟悉不过了。我记得这是你离开前的最后一单,买主应该是一位三十六七岁的大叔吧。哦对了,放在当年我肯定是这样称呼他的,可现在自己却慢慢活到这把年纪了,时间就是这样流逝的,哪怕只是低头看一看脚下的路,思考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次出差有十多天,我感觉自己真是有点老了呢,身体很疲惫,晚上睡眠质量也不是很好。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刚刚谈完一笔生意,到了临近夜幕的时候,城市在这个时候真的是很美,雨后的空气很好,沥青路被洗刷的像新的一样。我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却也承受不住世界太过美好的样子,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嘲弄你的孤单落魄。美雅,这是第六封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因为我填写的还是你曾经告诉我的地址。美雅,你过得怎么样呢?美雅,我很想你。”
我捧着信,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看完了?”美雅见我沉默着,身子向前一探,空气里立即弥漫着柑橘香的洗发露的味道。
“看完了。”
“你这个人真奇怪,表情明明都写在脸上,还故作镇定。”她的语调很欢快。
“你不是在大众工作,雷克萨斯又是怎么回事?”我想我的声音有些沉闷。
“五年前跳槽了,然后一直做到了现在。”
“因为这个人吗?”我晃了晃手中的信笺。
美雅没有说话。
“嗯,这倒也没什么。”我把信笺放在桌面上,轻轻推到美雅面前,“你说过这不是情书的,未免有些辜负这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了。”
“一句我很想你而已,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
“当然有,还很浓。”
美雅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她维持着托腮的样子,看上去很慵懒,几缕发滑到睫毛出,时间便停留在这一刻。
我知道,这是她打量人的独特方式。
“我只认真的交往过一个男人,就是写信的这位。”美雅像认输了一样,整个人变得异常放松。“中学时候就认识的吧,他是学长,后来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我大一的那年他告白了,可是拖到大二才正式拍拖,还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男人。再后来嘛——”美雅又喝了一口咖啡,像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喝的时候还刻意闭上了眼睛。“再后来我们成了同事,都在雷克萨斯工作,他是我的上司,工作一年之后平静分手了,我选择跳槽去了大众。”
“分开原因呢?相处这么久很难能可贵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那个时候他想结婚,我骨子里是好强的人,完全没有建立家庭的概念,所以分开了。我们都是理智的人,思想中的智性成分很重,也不会有纠葛。只不过在那种工作氛围下我很难集中,再三思索下选择离开了。”
“他呢?也一直是一个人吗?”
美雅轻摇着头,“我们分开后的第二年他结婚了,妻子在银行工作,收入不错,婚礼还邀请了我。”
“你去了?”我吃惊地问。
“当然没有,亏你想得出。”美雅嗔怒道。
“那这封信算什么?他都是组建家庭的人了。”
“听朋友说,他一年以前就离婚了,没有孩子,应该是一直独自生活吧。”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肠胃在拼命地挤压搅动。犹豫着,思索着,面对美雅,面对一个喜欢的女人,实在想不出妥当的表达方式。
“你很珍惜这六封信吧?从动作看得出。”
“当然。”美雅努力点着头。
“所以这表示,你答应他的复合请求了?”我的语气有些急促、慌张。
美雅瞪大了眼睛,她的瞳孔里映射出一些复杂的情绪,微张着唇,竟是怔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完全读不懂你的逻辑,我珍惜的仅仅是几封信而已,哪怕你说我藕断丝连,惦记着那点旧情份,但我绝没有什么复合的倾向,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
“是这样——”我不自觉地拖长了声音。
美雅也不再说话,她从一旁拿过提包,浅灰色的GUCCI,上面印着整齐划一的玫瑰花纹,和极致风韵的美雅是一组再完美不过的搭配。美雅在里面翻找着,不一会儿拿出一封外观一模一样的信。
“今天是我们第三次约会了。”美雅自己拆开了信,将第二页信笺放在我面前。“无论你是否接受,这就是我的坦诚方式。”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在赌气,然而美雅轻松地神态告诉我,这是她主动要求我看的。
这封信的笔迹相比第一封稚嫩了些,褶皱泛黄的蓝道信纸清晰地留下了时间印记。
“美雅,还有一个月我就要高考了,就要离开你了。我现在快要疯掉了,家里对我的期望很大,他们希望我以后学法律,可是我不想,你知道吗?你说过你喜欢汽车,想制造汽车,想学工学,所以我也想学工学,我希望和你在一起。未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剩余的校园时光中珍惜每一分钟有你的日子。美雅,你是不会明白我的心思的,你应该只把我当做一个学长吧,对,也只能是这样,我有很多想对你倾诉的东西,却没办法当面对着你说,只能写下这封寄不出去的信笺,珍藏在自己的记忆里。”
信笺的内容很短,却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两张信笺营造出一种怪异的气氛,它们相隔十余年,除了时间还在匀速流逝之外,似乎没什么是不变的。
“我绝不是一个容易怀旧的人,”美雅缓缓地将信笺折起来,重新封好。“只不过年龄慢慢大了,反而习惯性的收藏旧的东西,珍惜旧的物什,哪怕是旧的爱情我也不介意,不过仅仅停留在这里。”美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只是我的生活方式。”
“抱歉,我的思维方向有问题。”
“也不怪你,如今人们把生活变成了舞台,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交往心态,我并不接受。”
“信笺就是信笺,不是爱情。”我笑着说。
“你可算开窍了。”美雅打趣道。
“那现在呢?想过结婚吗?”
“说不想你也不信吧。”美雅低着脑袋,悠闲地摆弄着咖啡杯,好像在回答它的问题。“女人谁不想有自己的家呢,我也不希望生病了连一个肩膀都找不到。”
“谁让你当年犯傻要当女强人呢,早嫁了不就——”看到美雅生猛地抬起头,我急忙把玩笑咽了下去。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瞎掺合什么。”
“真够敏感的。”
“那你呢?你怎么拖到这个时候还是一个人?”
我并没有料到美雅会反问,像一只匿名的手指轻轻触及在胸口,顺着皮肤一直滑到心脏的位置,不由分说的戳了下去。
“怎么讲呢?”我沉吟了片刻,“一开始的想法和你一样,可我不排斥结婚,只不过在自己还没弄明白婚姻是什么的时候不想轻易陷进去,万一是泥沼呢。”
“婚姻就是萍水相逢的男人和女人合法睡到同一张床上。”美雅咬着嘴唇,眼神中闪着狡黠,我头一回见识到她俏皮的一面。“那后来呢?”
“后来工作很辛苦,天南海北的出差,也就顾不上其他事情了。”
“现在呢?你知道什么是婚姻了吗?”美雅好奇地问。“或者说,理想的婚姻。”
“这就像让我回答哈姆雷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太复杂了。”
“没关系,说出你的理解就可以了。”美雅表现的很期待。
我抿着嘴,微微思索了片刻。“你还记着我的职业吧?”
“在铁路做事,第一次约会你就说过了。” “准确的说是列车员。”我端起杯子,却发现咖啡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见底,美雅望着我尴尬的样子欢快的笑出了声。
“爱情也好,亲情也好,婚姻也好,我都狭隘的把它们等同于月台了。”
“月台?”美雅把身子向后一倾,若有所思的讲着。
“见识过太多离别和重逢,对我而言每一次都会产生新的感悟。老人又或青年,在我看来也无非是男人和女人间的故事。在月台上,车里车外,就是隔着那么小的一扇窗,把人彻底分开了,人的情感啊,往往在列车开动前的一刹那才释放的出。”看到美雅听得很认真,我将声音微微提高了些。
“每一年的春运都能看得到,有人把手贴在窗上,一直望着窗外,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送行的亲人早在检票处就止步了,可他们为什么仍旧这样做呢?这里面的情感想必比单调的婚姻两字更值得回味。有的时候你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哭的人心疼,又不是诀别,也只有他们才明白吧。”
“分别也预示着新的相逢,我是乐天派。”美雅伸出手臂把我的咖啡杯拿了过去,两个杯子贴在一起,空气里的隔阂似是被这一阵脆响击碎了。
“对了美雅,”我话锋一转,她配合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你从小喜欢汽车?很让人意外啊。”
“是呀。”美雅嘴唇一撇,“爸爸以前做过机械修理,常带着我去。” “带着你?”
“看不出来对吧,女人可是神秘的物种呢。”美雅微笑的看着我,“男人就是因为看不透我们身上的秘密才到处碰壁,还别说,论碰壁你们真的很有一套。”
“论调侃你也很有一套。”我翻着白眼说道。
“不过呢,小时候的梦想是设计和制造汽车,现在却变成了销售,这才是现实啊。”
“从某种程度讲,能和喜欢的东西待在一起也算实现了一小部分理想,该知足啦。”
“也对,这么说我还是幸福的。” 。。。。。。
我没有接下去,潜意识阻隔了讲话的欲望,没有对话的约会会不会变得尴尬?特别是和美雅在一起的时候。沉默是验证两人默契的良方,似乎从第一次约会时我就盼望着有这样的时刻,无声却充满情调,由憧憬升级为渴求。
美雅看着我,分明想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我不清楚她是否已经睿智到可以读懂我的心思。美雅扬着嘴角,托着腮,若有所思。她会偶尔望向窗外,偶尔和我对视,然后微笑。印象里我们的每一次约会她都保持着这样的神情,独立,魅惑,我猜不透这是美雅欣赏人的方式,还是仅仅出于基本的礼数。应了她的话,女人从来是神秘的物种,越是神秘,越值得探索。
欣慰的是,无论是我还是美雅,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的动作和神情,在这无言的五分钟。
“咱们走吧。”我率先打破了沉寂。
“嗯?”美雅愣了片刻,“去哪里?”
“找个地方,喝点啤酒。”
“好啊,不会耽误你工作吗?”
“不会,最近几天休息,偶尔放松一下,也能多聊一会儿。”
“这么说你更重要的目的是和我聊天,而不是喝酒喽。”
“都重要,实在要说的话,是和你喝酒最重要。”
“狡猾的回答。”美雅笑出了声。
我记得那一刻,咖啡馆的柚木大门变得很沉,美雅推得尤为费力。
“男人在这个时候不应该绅士一点吗?”她冲我发着牢骚。
“等一会儿你要是喝醉了,我会绅士的背着你。”我笑道。
“要让你失望了,我的酒品可是好到不行呢。”美雅冲着我一吐舌头,手腕轻轻缠在我的手臂上,指尖还拈着那两个信封。
天色有些暗了,步行街道的两侧已经零星起了灯,撑起了城市的黄昏。美雅高跟鞋的踩踏声和纷扰的城市相得益彰,我们走的不快,行人也不是很多,便让这声音尽情的铺叙延展开来,时刻提醒我身边有一位成熟的丽人相随。
我爱这声音。
“这样好吗?把信封放到包里吧。”
“没关系,诶?!起风了,正好。”
“你要干嘛?”
“你稍等一下。”美雅匆匆离开我,快步走到一处僻静的台阶前,将两封信叠在了上面,又从身边拾起一块小石子,压在了信封上。
“好啦,我们走吧。”美雅快活地说着,挽起我的手臂,督促我快些走。
风又大了,只一下就吹走了石子,吹起了两封信,任它们天涯海角。
“冷吗?”我轻声问美雅。
她缓缓点着头,“有一点,咱们走快些。”
我紧紧挽着美雅,依着她的步子,两个人的身影快速隐匿在暮色中。身后,一片枫叶随着风落到了刚刚信封的位子上,据说,枫叶象征着最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