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上流文艺男青年的女知音——李师师的个性、独立和自由

李师师在当时充当了很多人的梦中情人和红粉知己,但是这一干汴京城上流社会的知识分子里,她最中意的是周邦彦。周邦彦跟秦少游一样,也是在宋代影响力很大的文化人。题材也都写男女之间的感情、感时伤怀的羁旅,被看作诗宋代词人的代言人,词的风格典雅、细密、浑厚,“负一代词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筝。

低声问向谁边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少年游》是写给李师师的,它的出色之处,是对气氛的描写非常精妙。这首诗的背后,是一个三角恋的故事,故事的三位主角,除了李师师和周邦彦,还有一位是当时的皇帝,宋徽宗。

宋徽宗是宋代的第八任皇帝。说到宋徽宗,他最著名的应该算两件事了,一件是正事,一件是邪事。邪的当然是他作为一代皇帝,酷爱逛妓院,跟自己的臣子周邦彦同为李师师吃醋的风流韵事。正事就是,他是所有皇帝里书法和绘画成就最高的,不仅是在皇帝这个范围内,他独创的“瘦金体”绝对可以排进中国历届书法家前五名的位置。这种字体能最大程度的彰显中国汉字的精妙之处,有种惆怅旧欢如梦的感觉,这种字体至今无人超越。2012年1月,宋徽宗书写的《千字文》更是在一场艺术拍卖会上,创下了亿元的价格。也许诗词未必如其人,但书法是心迹在纸上的走向,最能体现一个人心灵活动的沟沟坎坎。瘦金体这种字体虽然并不大气磅礴,但是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清秀、风流,有浓厚的文人气息,散发着一种闲适、玩赏的气质,显示了书法的写作者生活富足、没有经受磨难。瘦金体如此富有个性,又如此漂亮,从古代流传到现在,更是现代艺术家们膜拜的对象,许多中国美术院校的必修课都是要临摹瘦金体。

宋徽宗的前半生是个没心没肺、衣食无忧,又有着极高艺术修养的富贵闲人,跟南唐后主李煜有得一拼。他当皇帝也不是他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他。宋徽宗之前的皇帝,他哥宋哲宗年仅二十五岁就驾崩了,而且很奇怪的是,堂堂一代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却没有留下任何子嗣,那么下一任皇位的继承者就只能从哲宗的兄弟中挑选。哲宗的父亲神宗一共育有十四个儿子,在为哲宗挑选继任者的时候,这十四个皇子也只剩下了五人,后来的宋徽宗赵佶就在其中。但是赵佶本没有资格继承皇位,按照皇家的宗法制度,他并非是正宫所生,所以没有参与被挑选当皇帝的资格。

哲宗死后,向太后垂帘听政,这位皇太后向各位执政大臣期期艾艾地诉苦:“哲宗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了,又没有儿子来继承皇位,这真是国家的不幸啊。选皇帝这等大事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安稳,必须要早做决定,诸位大臣费心了。”虽然向太后跟大臣说的时候好像很没主意的样子,其实她早已有了内定的人选,这个人就是赵佶。赵佶无论从血缘还是年纪,本来都不在被选中之列,但是向太后对他印象很好,觉得他彬彬有礼,有艺术修养,又够乖,每天都早晚请安的,因此她早已在哲宗病重期间就选好了赵佶,以至于其他大臣进谏和推荐人选的时候,都被她一一否决,语气坚决地说:“老身无子,所有的皇子都是神宗的庶子,不应再有区别,简王排行十三,不可排在诸兄之前,而申王眼有疾病,不便为君,所以还是立端王为好!”当时有影响力和洞察力的大臣纷纷劝阻,说赵佶是个轻佻的人,其气度和格局都不足以当君王,并且人品也不怎么样。人越老越固执,尤其是向皇太后这种权倾一时的人,又没什么特殊才能和智慧,怎么可能听得进去这逆耳的忠言呢。另一群大臣则明哲保身,附和着皇太后的言论,这群势力是如此强大,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直接把赵佶顺利地推上了前台,坐上了皇位。


据说赵佶的母亲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超级粉丝,所以在怀赵佶的时候,屋里挂上了李煜的画像,在生赵佶的前一夜还梦到过李后主,据说因此赵佶相貌气质上与李煜非常相似。由于生在皇家,并且受着良好的教育,赵佶的天赋得到了良好的发掘,宋徽宗从小就喜欢写大字、画画、射箭、骑马、踢足球等,简直是受着现代贵族教育,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选手。后来的谄媚宰相高俅当年就是足球运动员出身。高俅一开始是某位皇亲的家丁,这位皇亲派高俅去给当时仅是位王爷的宋徽宗送礼物,高俅去的时候,宋徽宗正在踢足球玩得不亦乐乎,但是自己一个人玩未免有些寂寞,踢足球正好是高俅的强项,早年他是汴京街头著名的业余足球运动员,踢球对他来说,相当于重操旧业,这是他的绝活。高俅便加入了陪玩的阵营,踢的时候一边为宋徽宗喝彩,一边故意输给他。高俅的本事之一,除了把国家搞乱,另一个就是讨好权贵的欢心。他的人生经历再一次验证,搞国家建设可不是搞权谋术那么简单,玩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或许是把好手,但是真的建设国家,让一个国家富强,跟这种权谋术不成正比。总之,当下的高俅是讨了宋徽宗的开心,他直接把高俅留下当自己的侍从。

宋徽宗身上纨绔子弟的气息极为明显,说他轻佻丝毫不为过。这个人除了在艺术方面有极高的天赋,在其他各方面都很不入流。行为不检,私生活放荡不说,对自己个人的德行、人格没有一点要求。他爱好美女也就罢了,但因后宫佳丽已经远远无法满足他的好奇心,于是他将目光投到了皇宫外的青楼妓院中。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以前的皇帝没有几个有勇气这么做的。当时他身边围绕了一群跟他臭味相投的朋友,很像今天出现在各种负面新闻里的富二代群体。其中一位便是赵佶的妹夫王侁,王侁也是个浪荡子,自己的妻子,贵为天子之女的魏国大长公主生病之时,王侁竟然在她面前跟小妾卿卿我我。品行如此恶劣,却因与赵佶共同的爱好走到了一起——逛妓院。他们经常结伴微服私访,将汴京城所有的青楼妓院都考察了一遍。至于治理皇朝,这不在宋徽宗的脑容量范围内。他一方面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一方面是个荒唐的、分不清是非的皇帝。有大臣斗胆向他进谏,说这种花柳巷的女子都没有做过体检,而且皇帝这么频繁的出入这种地方,对身体很不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名声啊。宋徽宗勃然大怒,让高俅处理此事,高俅立刻会意,将这位官员发配到边穷地区。从此以后,大臣们再不敢提这种反对意见,并且乖乖地学会了为皇帝遮丑。要是当天没有上朝,就说徽宗有社交应酬,会见使节;次日未归,就说他身染疾病,无力主持朝政。宋徽宗当时还为了方便,专门在距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座行宫,专门用来接待宫外让他心动的女子。

这其中最让他动心的,当然要数汴京第一名妓李师师了。李师师的名声,赵佶早有耳闻,因此,他外出考察青楼女子生活的重点内容,当然是放在李师师的身上。李师师当时在汴京城的名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徽宗身边的宦官张迪就专门为他介绍和搜罗各样美女。张迪在没有进宫当宦官之前,是京城第一大嫖客,对汴京城脂粉巷的各种情况都了如指掌,跟各个妓院的青楼女子和妈妈桑关系都混得很熟,跟李师师的妈妈桑李姥关系尤其好。他给两方面都通了气,互相撮合。先是把李师师介绍给皇帝,说李师师是古今第一美女加才女,并且性情豪爽,有“飞将军”之称。这对皇帝来说太好奇了,一个女人,如果相貌出众、国色天香就很了不起了,如果再有才华,懂得琴棋书画,那就更上一层楼了。李师师不仅仅兼具这两点,而且在性情上也大开大合,并非一般的小女人,这就格外难得了,皇帝非得亲自会会李师师不可。一方面,张迪跟李师师的妈妈桑说,有一个家世显赫、非常有钱的大商人对李师师久仰大名,想一睹芳容,妈妈桑很高兴,便答应了。于是这件好事就促成了。宋徽宗当即命令从皇宫中拿出上等的“紫茸两匹(八丈),霞毵两端(十二丈),瑟瑟珠两颗,白银二十镒(四百八十两)”,作为见面礼送给李姥。光是见面礼就这么隆重,妈妈桑当然欢迎这样的金主儿光临自己的妓院。

到了晚上,皇帝便开始偷偷行动,更换衣服,带着几个随从便来到李师师的青楼所在处,让随从在不远不近处候命,没有皇命不许过来。然后只跟张迪二人悄悄走进去。进门之后,妈妈桑端出几样新鲜的水果招待,虽说不是山珍海味,但是这些水果的成色非常好,不仅非常新鲜,而且品相出众,连鲜枣都有鸡蛋那么大,这是衡量一个家庭或者一个人的物质生活的指标,这种水平,估摸东京城一半的官员都做不到。妈妈桑在一边陪坐,聊天,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李师师出来见客。但是赵佶也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张迪以为,这下李师师肯定要出来了,便知趣地告退,但是李师师还没有出现。就好像游戏里的通关那样,妈妈桑又带着赵佶换了一个地方,算是晋级了。这个地方虽然不奢华,但是却有一股清平雅致之趣。家具的选取既名贵但又低调,不奢华,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名贵玩意儿。窗边有书桌,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些诗词古书,窗外种着几棵竹子,风吹过的时候,竹叶婆娑作响。夜已经深了,于是妈妈桑又给皇帝准备好了晚餐,这晚餐也很别致,并非常见的饕餮大餐,鸡鸭鱼肉之类的,而是一些清淡的小菜,每个菜都有一个别致的菜名,相当于现在的私房素食菜,这种菜一般是有点贵族追求的人的心头之好。皇帝每样吃了几口,李师师还是没有来。


这时妈妈桑又出动了,请赵佶先沐浴更衣。赵佶推辞不掉,但是又心怀疑惑:这都是玩儿的哪一出啊?但是因为初次来拜访,对这里的路子还不熟,便还是顺从的把澡洗了,妈妈桑说,这都是师师的意思,她爱干净。洗完澡过了很久,又等了很久,妈妈桑终于把赵佶又领到了一个卧室里,卧室里灯光很暗,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床,墙上挂着一把琴,赵佶便在床边坐下了。这算是皇帝第三次通关晋级了。这次赵佶真的有点急了,就说酒好不怕巷子深,但李师师让自己等的时间也太长了。正在有点恼怒的时候,妈妈桑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来了。女子很娇艳,像一朵水莲花,但并不娇羞,脸上有淡漠倨傲的神色,但是气场很足,给人光芒万丈之感,毫不夸张地说,她的到来让整个屋子都顿时生辉。她对赵佶并没有格外的亲热或者取悦讨好。妈妈桑退下,屋里只留下李师师和赵佶。李师师也不多做寒暄和客套,脱下外套,取下墙上的琴,仪态万方地坐下,弹奏起《平沙落雁》的曲子来,曲子弹得无限落寞而悠远,将赵佶深深吸引,别忘了,皇帝也是个大艺术家,对音乐的鉴赏力也很高,他能听出来,李师师这琴弹得绝不是玩票性质的。李师师也没话,连续把这曲子弹了三遍,赵佶完全被她的美艳和气场震住,也不敢多话,只是乖顺地跟着听了三遍。这一晚上为了一睹美女芳容,赵佶经历了再三的通关晋级,终于得以近距离地欣赏李师师的美丽容颜和她的琴声心曲,一晚上的时间很短,现在已经天亮了,外面还有一堆人马在等着皇帝,宫里还有一堆大臣等着他去开会。曲终人散,皇帝也悄悄地离去,李师师也并未做过多地挽留。这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从这次会面可以看出赵佶的性格,确实有那种不急不慢,懂得鉴赏的贵族风范。这一年皇帝二十七岁,李师师二十岁。皇帝回去后便写了一首诗词,来抒发二人初次见面的感怀。


念奴娇

雅怀素态,向闲中、天与风流标格。绿锁窗前湘簟展,终日风清人寂。玉子声干,纹楸色净,星点连还直。跳丸日月,算应局上销得。

全似落浦斜晖,寒鸦游鹭,乱点沙汀碛。妙算神机,须信道,国手都无勍敌。玳席欢余,芸堂香暖,赢取专良夕。桃源归路,烂柯应笑凡客。


妈妈桑见这位姓赵的客人品貌不俗,而且出手阔绰,为人彬彬有礼,即使让他等一夜,他也不骄不躁,便问李师师,为何这样怠慢他?李师师对赵佶倒并不感冒,说只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商人罢了,干吗要巴结他呢?但是这一晚上,皇帝御驾光临李师师的处所,这一消息不知道被谁走漏了风声,全城的人都知道当今皇帝光临李师师的处所了。妈妈桑感到很后怕,觉得怠慢了皇帝,不知道皇帝当晚是否生气,也不知道后果到底有多严重。李师师则表现出超出年纪的成熟和冷静,反过来安慰惊弓之鸟般的妈妈桑说,皇上既然来看我,并且当晚并没有表现出不悦的神色,说明他并非残暴之人,而且肯定对我还心怀倾慕之情,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舍得杀我呢?并且皇帝当晚只是听我弹琴,并没有越轨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自己心里也一定很坦荡磊落,也不至于恼羞成怒把咱们杀掉,所以这件事应该不会那么严重。

后来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李师师所说,皇帝并没有恼怒,不仅如此,还派随身的宦官张迪送给李师师一张蛇腹琴,这是一种非常名贵的琴,当初由国外使节请制琴大师制作,作为送给大宋皇帝的礼物,这把琴一直被当成宝物珍藏在宫内,可以说是一件镇宫之宝。这把琴的奇妙之处是,随着年代的久远,琴音会越发深邃清凉。琴身上的漆会越发变得油亮,并且出现蛇身上的那种花纹,非常罕见。不仅如此,还赐给李师师白银五十两。

皇帝并没有因此就马上去找李师师,在送完礼物的三个月后,皇帝又微服私访,来到了李师师的住所。这次李师师依然是淡妆素裹,但是态度跟上次截然不同了,皇帝还没到,她便跪在门口迎接圣驾。皇帝跟李师师久别重逢,这第二次见面,李师师对自己的态度热络了很多,赵佶自然很高兴,连忙拉起她的手,跟她一起进屋。赵佶进屋之后才发现,上次雅致的小房间,一改过去的古朴气质,变得奢华宽敞了。所有的屋檐廊柱,都雕刻着繁复的花朵,优雅的趣味消失了,变得彷佛一个小皇宫,这是妈妈桑的杰作,觉得皇帝要来光临寒舍,不能把李师师的住处搞得太简朴了,要有个富丽堂皇的样子,才配得上皇帝的身份。殊不知,皇帝正是厌倦了宫里那种雕梁画栋的无聊,特意来寻找这份古朴的清雅。他把妈妈桑召唤来,妈妈桑的态度不像上次那么亲切,变得拘谨和惊慌,赵佶很亲民,对妈妈桑和颜悦色,也很会说话,说咱们都是自家人,以后我来呢,您就不用这么拘束了。妈妈桑听后,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落地了。师师带领皇帝来到刚建成的大楼,跪请皇帝给赐几个字,皇帝见庭前杏花开得正旺,便用他漂亮的瘦金体写了“醉杏楼”三个字。


接下来是一场隆重的盛宴,满汉全席般的美味佳肴应有尽有,连菜上雕刻的都是龙和凤凰的图案,跟上次的素雅完全不一样了,自己本来是想到宫外寻找另一种情调,结果所见所闻跟宫里的并没有区别。皇帝顿时兴味索然,竟然产生了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慨,他跟妈妈桑说,以后不要这样铺张,一切规格就跟自己上次来一样。他匆匆喝了几口酒,听李师师演奏完她的蛇腹琴,便回宫了。这个故事很像是有个淳朴的庄稼人在自己园地里挖出了一个宝贝,懂行的人对他说,这其实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庄稼人看这宝物很破旧的样子,便想让它脱胎换骨,变得更值钱。于是他不仅把这宝物清洗干净,还把斑斑驳驳的地方都擦拭干净,然后满怀欣喜地跟那个懂行的人说,这下是不是可以卖更多的钱,懂行的人一看,这件宝物的价值本来就在破损和斑驳里,所投射出的历史的印记,和时间旅行的痕迹,被这庄稼人一翻改头换面,原本古朴厚重的气息全部消失殆尽。妈妈桑将李师师的住所翻修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以及李师师对赵佶的态度由原来的倨傲冷艳变成现在的毕恭毕敬,都让赵佶觉得丧失了原来的趣味。但是赵佶对李师师仍然是宠爱有加,这宠爱甚至包含了一点点敬畏:我不图你什么,就是跟你说说话,听你弹弹琴就满足了。他把李师师基本上是当成一个艺术品来供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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