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爬上这座城市额头的时候，我会醒来。
我总想和太阳同步，一起睁开眼睛浏览眼前的城市。可又总不能如愿，或者是它升起太早，或者是我醒来太迟。我拉开窗帘的时候，阳光一如既往地照射在对面一幢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朝我反射出炫目的光，以及幕墙映照出的一条梧桐树枝叶茂密的小巷。小巷是一面陡坡，坡的那端通向宽阔的城市街道。有时候，我就沿着坡路，踏着梧桐落叶散步。
散步，是一种优雅闲适的行为。大凡动物类似乎都有散步的癖好，譬如犬类。只不过犬类散步，不叫散步，已然附加上人类的意义，称之为“遛狗”。一个“遛”字，便用一条牵引绳取缔了犬类散步的独立意义。如果深入探究起来，似乎又凸显了犬的地位，就是说犬是散步的主体，人类只是辅助者。猫就不散步，即使主人领着也不散步，只会逃逸。它只是在自己的窝附近活动，这应该不是因为猫懒惰，而应该是它没有走向远处的习惯。所以，猫的一生就很悠闲，甚至不必忧虑。犬就不同了，辛苦一生，而这种辛苦的很大份额，是对人类的忠诚和牵挂。当一个生命把自己的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紧密连缀起来的时候，它会很累。
不远处，一条黑色的影子横穿小巷，走到道路中间，影子停住，扭过头奇怪地看着我。一条黑色的狗就那样歪着脖颈看我，仿佛我们之间有过某种生命的交集。良久，它才回过头去，继续穿越马路，我也看着它，奇怪地看，看那道黑色倏然消失在路边的灌木丛中。
我不清楚路中间那对眸子是什么意思，需要它如此郑重地停住脚步，给我一个凝固的注视。我只能理解为，它也老了，从我的身上也看到时间堆叠的灰尘。因为，那道注视的眸光带着哀伤中的沧桑和怀念中的善良，那是时间深潭里折射出来的光线，幽静而深邃，表述对这个世界疑惑和留恋的一瞥。
这与我疲惫的眸子相似，沿着岁月的海岸散步，踏着落叶的故事，身后是一串忧伤而悲悯的足迹。
二
回到寓所，坐在书桌前，那道狗的黑影摇晃几下，便消失在思想的灌木丛中。
高高的书架耸立在身旁，很多书皮已然泛黄，着上岁月的痕迹。这些书大都是我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购置的。那时文化复兴，再版了许多中国古代书籍，我又酷爱古文字学和古典文学，就陆续买了这些大部头的古代典籍，诸如《词源》《十三经注疏》《金石大字典》《经籍籑诂》等等，尽管未能尽读，但作为工具书使用起来颇为方便。
一生断断续续地沉浮于学海与宦海之间，虽然都未能达到一个登堂入室的境界，但也颇得其中意趣。犹如泛舟游弋于江湖海河之间，或领略江水浩荡，激流拍岸，体验生命跌宕起伏，中流击水的险厄和阽危；或沉浸于湖光山色，月影桨声，尽享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恬静与闲雅。有时静坐冥思，一生乖蹇坎坷，却也算是踏上了中国读书人传统的人生路径。古人文学与仕途是不分家的，文人入仕是最正常不过人生通达之路了。如此看来，可谓此生不虚。
此生不虚，不等于此生无憾。
偶尔蓦然回首，看着自己身后留下的足窝，深深浅浅，逶逶迤迤，又不免有些惘然，总觉得此生终究有些失败。把能记起的旧事一件件从记忆的海底捞出来，摆在面前的书桌上，翻弄湿漉漉的故事，情感随之起伏，有时觉得精彩便哑然失笑。但更多的是，举起懊丧的拳头，重重捶在桌面。震得与书桌连接的书架摇晃起来，那些厚厚的书脊在颤抖之后，蹙着眉头，面面相觑。
那条黑狗的眸子便浮上来，与我的眸子重合，在对视中也共同凝视外界，像来自不同生命世界的两个问号对接，形成一个困惑的圆。
由此，也常常困惑，人生究竟是什么？究竟追求什么？我们追求高尚，人生却常常鄙俗；我们追求荣耀，人生却常常落拓；我们追求完美，人生却遍布瑕疵。最终，只能叹息扼腕，遗恨不已。
或许，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从鄙俗、落拓、瑕疵走向高尚、荣耀和完美的过程，但却永远达不到高尚、荣耀和完美。犹如一个少年去追逐眼前不远处树梢上悬挂的月亮，我们前行，它就退后，我们追到树下，它退到山巅，我们攀上山巅，它就退到海边，我们追到海滩，它又退到海上……，这时，我们才在气喘吁吁中发现，我们永远无法追上它，触摸到它的脸庞。等少年老了，用皱褶中埋藏着疲惫的脸庞面对新如昨日的月亮时，才会省悟，它的意义只在于，引导我们不断前行、追逐。
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终日滚石上山，周而复始，却永远不能抵达山顶，因为那是一个神谕，不可破解。
那么，我们似乎就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生就是一个始终追求，但永远追求不到的过程。
因此，人生的本质应该是，追求与遗憾。
三
不懈的追求与永恒的遗憾，构成人生的终极矛盾。
追求，给人们生命继续的勇气，遗憾让人们把视角从生命当下转向生命的终点，由此生发出延展生命的渴望，亦即追求生命的赓续。换而言之，人类渴望通过更新生命，走进来世，弥补遗憾。沿着这条线索，有些人走进宗教，寻求灵魂在来世的寓所；有些人走进梦幻，回到从前去弥补遗憾。
浮士德，这个从中世纪的书斋里走出来的人物垂垂老矣。在叹息中，面对即将朽坏的身躯和幻灭的世界，他心底泛起诸多的人生懊丧。在他看来，自己人生彷佛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和精力研究学问，但对人生体验却是浅尝辄止，这让他舍不得告辞生命世界，了结一生，期冀奇迹出现，赓续生命，从头再来。
奇迹总会出现的，是以文学的方式。
诗人歌德给了浮士德一个机会，用一部长篇诗剧《浮士德》让他实现了再生的理想。一个魔鬼适时出现，可以让浮士德的人生重新开始，去品尝所有过去为了知性而放弃的体验，但交换条件是，他必须出卖灵魂。浮士德与魔鬼签署了一份协议：魔鬼将满足浮士德生前的所有要求，同时，将在浮士德死后拿走他的灵魂。于是，浮士德如愿以偿，被魔鬼换了身躯，用灵魂从墨菲斯特那里换来青春、爱情、权利，走进现世的荣华享乐。
“我们现在去哪儿？”交易达成后，浮士德迷惑地问。墨菲斯特回答：“你的心想去哪，咱们就去哪。先去小世界转转，然后再去大世界。”于是，魔鬼黑色的外套变成一朵浮云，载着魔鬼和浮士德，开始了云游，降落在光怪陆离的物欲世界。
诗人，始终怀着一颗猛烈跳动的心，歌德也是如此。我总是从浮士德举手投足和音容笑貌中窥见歌德的影子。
浮士德庄严地说：“我要投入时间的急流里，我要投入事件的进展中……快乐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因此我若在某瞬间说：‘我满足了，请时间停下！我就输了。’……我要用我的精神抓住最高和最深的东西，我要遍尝全人类的悲哀与幸福。”如果认为，浮士德追求的是现世的享乐，那就错了。对他而言，肉身体验，是追求知识一生后，对生命重新燃起的理想与激情，在他心底深处，燃烧的是追索的火焰，不是为体验而体验、也不可能陷进享乐主义的泥淖。“超离凡尘”，“向那崇高的精神境界飞升”才是他延续生命的最高意义。
歌德用否定物欲的方式追逐物欲，这种西方哲学式的沉浸，让我灵光一现，仿佛在时间隧道的幽暗中疲惫地走着，倏然发现前面有一点光亮，它就悬浮在前方不远处。那个光晕犹如那条黑狗的一只眸子，忽明忽暗，神秘地眨着，递给我一个诡秘的眼色。
四
我独坐在书桌前，微闭着眼睛沉思。指尖的烟雾用一种蓝色鬼魅地缭绕，然后向留有一条缝隙的窗扇飘去。
我的思想如那缕柔然的烟雾，摇曳在歌德叙事的天空，久久不肯消散。归根结底，浮士德的老年焦虑，在于生命底处那团火苗还没有彻底熄灭，还渴望熊熊燃烧起来。用灵魂作为代价去交换再一次生命，也是为了弥补人生遗憾，更为全面完整地领略和体验这个世界的精彩，更深刻透彻地理解这个世界。这是一个不错的尝试，一个颇具有诱惑力的游戏，至少，这让我们对于生命的归宿，有了一个文学化的阐述，理想化的指向。
痛苦，是所有悲观主义哲学对生命的表述，它成为一个意象跳跃在叔本华、尼采等哲学家思想的空中，像一粒黑色的种子落进土壤里，开出令人心碎的花朵。而所有的痛苦，不外乎一种人生不如意，一种遗憾。人生是一条线段，而非一个面。如同时间河流中漂浮的一片落叶，顺流而下，只能有一条路径，一个选择，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做出两个选择。换而言之，人生实体只能在一个场景之中体现在场感，分身、穿越作为想象与幻觉，也只能存在于精神虚拟的领域。而人的世界又是那样缤纷多彩，我们却只能选择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向终点。在行走的同时，也就看到别人的路，别人在行走，看到别样人生。这就构成人生的缺憾，人生的痛苦，人生的必然，人生的宿命。
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考虑修改人生方向，改走另一条路。遗憾的是，这只针对年轻人。老，是时间对于生命走向的一种确证，无法删除，更无法修改。所以，歌德这位伟大的诗人，在万般无奈之中，用文学解决了浮士德的遗憾，实现了他的另一种生命期冀。
香烟已然燃尽，最后一缕飘出的时候，我把烟蒂按在烟缸里。
五
我发觉，我有些羡慕浮士德，不不，确切说是嫉妒他。
当然，这不是他的运气好，而是他沾了诗人歌德的光。于是，我就对着窗扇闭上眼睛，苦思冥想。我可以去海德堡，去寻觅那片绿色的草地，寻觅一片幽静的墓地，寻觅一块简洁而粗糙的石头，寻觅青铜雕像上诗人辽阔的额头，我会站在那尊雕像前喃喃自语，祈求诗人再创作一部诗剧，把我写进去，使我如浮士德一样有一次生命重来的幸运。
当然，治愈痛苦，还也可以直接去寻找那个能带来重生契机的魔鬼。歌德说，他叫墨菲斯特。
墨菲斯特在引诱浮士德的时候，据说是化妆成一个书生。于我来说，这个情境很不错，富于情调。我喜欢与一个有文化的人交流，哪怕他是魔鬼的化身。因为文化让我快乐，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渴望。中国古代流传的人与人之间故事，大都隐匿着若隐若现的文化线索。伯牙与钟子期知声、知音、知乐，一曲高山流水涓涓流淌的是古代文艺审美情趣。中国四大古典戏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花前月下无不摇曳着文人书生的折扇，至于《聊斋志异》的鬼魅情节中，也都穿梭着白袍考生的身影。中国古人用这种文学方式来表述对爱情、美好、自由的向往和追求，这与歌德用一部魔幻诗剧来探索生命终极意义一样，都透露出强烈的文化情结。
由此，墨菲斯特是什么就无关紧要了，它似乎只是一个媒介。于是，我就期冀在某一个夜里，某一个梦里，有一个黑衣书生悄悄走近我与我交谈，譬如建议用我的身体、精神，乃至灵魂去交换一个重生的机会。我自然会愉悦地应允，与墨菲斯特击掌成交。不过，我不会像浮士德那样去追逐新鲜而奢靡的感官享乐生活。我想沿着我来时走过的路再走一次，浏览生命一路的阳光与晦暗。所有的往事，所有的人，所有的背景，一切都和原来一样，甚至当时的一片雨，一阵风，一缕晨曦，一个黄昏。我要做的，就是修补曾经的遗憾。譬如，对一个姑娘没有说出口的爱，我要说出来，哪怕她并不爱我；譬如，一次只差两分没被录取的考试，我要达到录取线，哪怕它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譬如，亲人临终时没能最后抚摸一下他（她）的脸庞，我要让他们睁大眼睛再坚持一下，等候我从远方归来，哪怕他们仅仅看我一眼；譬如，被我锐利的人生不经意刮伤的一个个生命（包括小时候笑着捕杀的几只蜻蜓等等），我要收起锋利，让人生柔软而亲切，哪怕被人嘲笑懦弱和畏葸，至于那几只蜻蜓，把卸掉的翅膀重新安上，放它们飞入天空。
我的人生如同我的文字，无法做到尽善尽美，那么，只能靠这种方式来修补了。就这样，每到夜里，我都在昏暗中静静坐一会儿，为一个梦境酝酿情绪和心境。我祈祷今夜做梦，祈祷在接下来的梦中遇见一个黑色的影子，祈祷飞回到人生的起点。
六
歌德的心很善良，也很美好。他不仅没有让浮士德堕落沉沦，还把浮士德赌掉了的灵魂夺了回来。《浮士德》最后说，天上的光明圣母派来一群天使，魔鬼被天使们的美貌迷住，忘离守护的职责。于是，天使们趁机抢走浮士德的灵魂，飞上天去。
关于浮士德的故事结束了，可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太多的人生遗憾，让我愈加想念一个黑色的影子。有时，街上遇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陌生男人，我会默默注视他许久，甚至会怀着忐忑的心情停下脚步等待着。当然，没有任何一个黑衣男人走近和我搭讪，我只能沮丧地继续散步。有时，灌木丛中突然窜出的一只黑猫，也会让我倏然惊喜起来。天知道，那个墨菲斯特会不会伪装成一只猫来和我接头呢？还有街上那条狗，那个凝固的注视，似乎都包含了一种注定的寓意。
黑色，成为我心底一道绚烂的光影，点亮了思想。然而，至今我依旧没有见到墨菲斯特，无论在昏暗的梦中，还是在明媚的街上。或许，是因为我还不够老，还没有达到浮士德耄耋的年岁，还没有资格谈及重来一回的话题，所以，那黑色的影子总是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匆匆而去。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的这个心境，就当做一个预约。我可以和魔鬼打一次交道，等我真正老态龙钟，不仅身体萎缩，思想也坍缩成一个致密的内核的时候，让那道黑影如约而至吧。
墨菲斯特，在路尽头的夕阳里，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