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过  年

        走过了山山水水,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了耕耘收获,走过了四季轮回。日头从西墙升起东墙落下,日子在风里生雨里长。当一场雪卧上青灰色的屋脊,年,便悄然而至。

        十二三岁之前,我的故乡藏在山的夹缝里。门前一条瘦瘦的小溪,孱弱的水流时断时续,就是在盛夏也不曾没过脚面。溪水旁生着一颗柏树。柏树清香,柏油却很黏人。听说二胡上是要用松香的,想着柏油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有一日便在窑洞的二层翻出了一把二胡。涂了柏油、抹了松香,二胡却依然发着吱吱喳喳的声响——直至后来,那两根丝弦也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声音,终究是躺在了灰尘里。

        三两步宽的小溪对面是一面黄沙坡,黄沙坡再上,便有一溜细细的土地。日常里种着些土豆萝卜红薯。春日暖阳里,地楞边常开着紫色的炮仗花。摘一朵含在嘴里,便有丝丝的甜。鼓口气吹涨了,猛按在手上——“叭”的一声脆响——像极了年节时的爆竹。再过几日,花落了又生出如绒绒的茎秆,柔柔软软,含着润湿了,便仿若毛笔——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文章锦绣。这记忆里的植物充满了温暖,现在却想不起到底是一种植物的两种形态,还是本身就是两种植物——以至于后来我知道了炮仗花其实就是地黄的时候,心中竟有了几分失落。就如同幼年时透过玻璃看到的那些绚烂光线,在一个下午随着玻璃碎裂全都消失了。

        走过这一溜窄窄的地块,沿着杂草中细细的小径继续向前,就到了坡顶。回望散在一段土崖上的几孔窑洞,便是最初的故乡了。

        窑洞前的一片平地形成了天然的院子。再往前,是一道两三米深的河沟,平日里有几丝水流。河沟的岸边生着一株杏树、几十棵槐树、以及一些灌木。杏树最先喧闹起来,一树花开,淡然如云。杏树旁散着几只鸡,领头的有着火红艳丽的冠子。一阵风拂过,杏花从枝头散落,悠悠地落下,碎成一地缤纷。

        到了五月,槐花又纷乱起来。白色的花絮藏着一缕清香,笼在整个村庄。蜂儿蝶儿涌过来,绕着满树的花香起舞。拿出镰刀折下几支槐花,拌着粗玉米面上锅蒸了,仿佛品尝着春天。

        月亮挂在中天,宁静如水,几只萤火穿行。地里摘下嫩绿的秋瓜,再拔上几棵毛豆用清水煮熟,滑嫩甜脆。微微的风在浅唱,田里的庄稼熟了。玉米地头长者一棵桃树,挑水路边也有一棵桃树。在一小窝地头,又散出了数十株桃树。桃三杏四,桃儿是需要等待的。玉米地的桃子大约在九月成熟。桃子红过了几圈,正是脆甜,桃皮上的绒毛却甚是扎人。

        风干的豆角挂着墙上,三五条皂角刺上点着削了皮的柿子。阳光晒熟的墙头岁月斑驳。铃声响起,一队牛儿拉着细长的影子出现在院里;散在杏树下的鸡群踱着碎步回到鸡舍,太阳落在窑洞的墙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一年也这样过去了。

        日子走到腊月,年便一日日地近了。腊月二十三从山上挑回白土,将窑里细细地刷过一遍,室内便亮堂起来。三十日上午贴了对联,窑门口红的耀眼;在院里将煤和好再端会窑内——初五之前,是不能动铁器家伙的;清水洒过院子,细细地用扫帚清净,便要压旺火了。

        冬日闲暇里,大人们在山上砍了许多的灌木,一捆捆地堆在地里,用土压实,只留下几个出气孔后点燃,柴火燃尽后的草木灰就成了肥料。挑两捆撂在院子里,过年的时候就派上了用场。一层豆杆、一层柴火、再压上几截硬木(往往一般是枯死的桑树干)、最后在堆上柏树枝,旺火便算压好了。黑漆的五更里,白净的麻杆引出红红的火苗,再引着旺火,一簇簇地窜上夜空,窑洞映在一片温暖里。柏树枝燃着白色的烟,发着清新的香气,在夜空里弥漫开来。火越燃越旺,惊扰了树上的鸟儿。

        拿出藏在炕洞的烟花点燃,夜空一片绚烂。几朵降落伞(烟花的一个品种)在黑暗中划着曲线缓缓降落,像极了春日的蝴蝶;窜天猴带着哨声划出一道星光,转瞬即逝。也许,世间美好的事务大抵如此吧!就如同那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旺火的红光中晨曦微露。柏枝的清香绕在山沟里经久不散,旺火灰烬里泛着暗红的光。寻出未炸响的鞭炮扔进去,一声脆响惊醒了新年。中堂上烟气缭绕,门楣上立着顶门叉、灶神前祭这枣山、炕墙上绕着面鱼。炉火边温着一只砂锅,砂锅里泛着肉香。掀起门帘,太阳就落在了窑内。

        旧的一年就这样过了。

        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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