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四季,荣枯有时(三)

刘焓

朱槿和老朱是一样的态度,女人离开的那天中午,朱槿和老朱灌下几杯白酒后对老朱说:“以后别给我找了,我们这样的,找到了也留不下来。过年后让老二跟我一起去广州吧!”

老朱沉默着又倒了一杯,桌上的红塔山还剩一支,朱槿把自己的烟递一支给老朱。

“抽不惯你这个。二娃,去,去小卖店给我买包烟。”说着老朱从包里抽出了十块钱丢在朱颐面前。

“那这样吧,明年你早些回来,我们把房子重新修一个。老这么住着,都几十年了,也不是办法,你弟弟也慢慢长大了。”

朱槿仰头闷下一口酒,用食指把烟灰弹到地上,“好吧,我过完年去把之前没发的工资要回来。”

新年的气氛洋溢在这个村子里,这里像是世外桃源,很早大家就开始购置年货了,贴春联的贴春联,杀猪的杀猪。老朱一家三个男人,没有什么细致的安排。老朱和朱槿每天都打牌,晚上让朱颐把饭做好。朱颐和小伙伴们到处串门,长辈们都很喜欢朱颐,他不像他的哥哥和爸爸那样不爱说话,只知道抽烟喝酒打牌。朱颐见到长辈往往会很大声地问候他们,这为他赢得了不少喜爱。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年味已经开始在村子里扩散开来了。老朱和朱槿走到院子门前,三姨和朱颐在给门上挂灯笼,贴春联。

“你看你们家没个女人,这么多年了,这年过得哪有个年的样子。”
“朱颐,待会儿要好好谢谢三姨,每年都来给你挂灯笼。”
“嗯,好的,谢谢三姨,有空了来家里吃饭,我给你做。”

槿,开花时间只有一个白天的木本植物。朱槿的妈妈那个时候似乎就知道有些事注定短暂而恍惚,也是那个时候,朱槿妈妈就知道了,她离开的那一天不会太久了,也许就在朱槿能够蹒跚学步的某个傍晚。

这是十多年来老朱家唯一的一个女人,真正属于过这个家的女人。然后这个女人在朱槿五岁半,朱颐刚刚三个月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和秀敏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家。

老朱的女人上到了高中毕业,这在八十年代是相当高的学历了。她的高中语文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讲到了一种植物,木槿。它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来开花,代表着短暂和轻微,也代表着坚定和瞬间迸发的锋芒。

当老朱女人从医院的床上醒过来第一眼看到朱槿时,她就告诉老朱,就叫他槿吧。老朱不知道她说的哪个字,但听了她的解释之后觉得可以。那时的老朱正年轻气盛,有了儿子,生活似乎有了更加远大的目标。

老朱没日没夜地跟着父亲下地种庄稼,女人在家带着朱槿,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老朱和父亲还在回家的路上就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夏天的时候,朱槿趴在院子里的竹篮里,肩上搭着一块碎花的小布片。女人拿了一个矮凳坐在院子西北角的枣树下,身子完全浸淫在暗灰色的阴影里,手里针线来回穿梭,为老朱一家人纳布鞋。

女人偶尔回娘家。抱着朱槿,从老朱家出发,穿过一条很窄很窄的小径,小径的两边都是老朱家的田。稻谷的穗抽得浓密,垂着头,风一吹来,产生大幅度的摇摆。小径过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地,也是一片墓地。竹叶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发出沙沙的声响,茎秆弯曲出好看的弧度。

朱槿趴在女人的背上,有时候竹叶从女人的肩头扫过,朱槿伸出手轻轻地抓住竹叶,然后再向竹叶扫过的反方向梳理竹叶。有时候明亮清澈的阳光光点落在他妈妈的肩上,朱槿就尝试着去抓住那一颗光点,那光点又落在朱槿圆嘟嘟的手背上,过了一会儿,光点又突然出现在妈妈细碎的头发里。朱槿连续几次捉不住那些光点,就拍打着妈妈的肩膀嚎啕大哭,哭着哭着,一大片阳光倾泻而下,朱槿就着这些光芒沉沉地睡去。

竹林不远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公路,风吹来尘土四起。朱槿舅舅的车在那里等他们。舅舅从驾驶室下来,拿着一颗棒棒糖,妈妈把朱槿从背上放下来,朱槿适时地醒了。舅舅的糖就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像睡了很久很久的觉,晒了一阵太阳之后就有糖吃。

这是朱槿多年之后回忆起来关于妈妈最美好的一切。

“朱槿他爸爸现在怎么样?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不了,自从朱槿出生以来,好多了,跟着他爸爸每天早出晚归,好像朱槿让他有了前进的动力。”
“妹妹,不是我说,当初你嫁过来就是个错误,他们那种家庭环境,能怎么样呢,过不上好日子。”
“哥哥,别说了,都已经这样了,朱槿来了,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到了一个很陡的上坡,朱槿舅舅踩了离合换了一档。车身稍稍抖动了一下,朱槿捏在手里的棒棒糖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妈妈和舅舅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随即都哈哈大笑起来。朱槿深黑色的瞳孔盯着妈妈和舅舅,突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几年老朱喝酒的频次少了,和父亲一起下地的时间多了,偶尔镇上有什么需要人力的活儿也抢着去做。村里就属老朱家的庄稼长得最喜人,很多大伯大姨都夸老朱能干,说老朱爸爸养了一个好儿子。

朱颐出生的那天下着暴雨,像是要在不平凡的日子迎来一个不平凡的人。这次老朱一家决定在家顺产。

接生的那天,镇上的医生垮了一个褐色的皮箱匆匆忙忙地冲进老朱家的院子,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被丢在客厅的门口。泛着白光的浅蓝色灯绒外套被雨水打湿,变成了深色。朱槿坐在隔壁房间的床上算算数。

女人让老朱给朱颐取名字,说一人取一个。老朱顺着客厅去朱槿的房间里扒出一本很旧的字典。这是隔壁老张的儿子送给朱槿的,说是以后会用得上。老朱在心里想了一个页码,然后把字典放在妻子的面前,郑重其事地打开。

“来,你来看看,就这一页,选一个字吧!”
“就这个吧。”
“我也觉得这个字好看,方方正正的,就是可能以后对老二来说有点难学。”
“没事,慢慢就学会了。快去,让槿儿看看他弟弟。”

“槿儿,来,看看你弟弟。以后你就有弟弟了。”
“哎,别进去,就在这儿看,妈妈现在身体还很虚弱,过段时间才可以走近了看。”
“弟弟的手和脚怎么那么小啊,他会长得和我一样大吗?”
“当然会了,有可能会长得比你还高哦!”
“妈妈,那我可不可以不要弟弟啊,他长得比我还高,以后我就是弟弟了。”
“不会,不会,你永远都是哥哥,他永远都是弟弟。”
“好了好了,弟弟也看了,快去看看爷爷回来没有。”

朱槿站在院子门口的枣树下,有一处地方刚好淋不到雨。他把着门框探着头往围墙的尽头看,爷爷一直都没有出现。雨水顺着墙壁往下流,墙根处留下了一条凹下去的小槽,院墙外的梨树摇摇晃晃,像是在跑来跑去接雨水一样。

正是农忙季节,娘家的人让朱槿,朱颐和他们的妈妈一起去娘家,一是老朱忙起来照顾不了他们;二是让刚刚生产过的朱槿妈妈坐月子。娘家没有庄稼,不忙,大家都可以照顾她。

“你都给老朱家生了两个儿子了,还要怎么样,你这么几年一直待在他们家,过得好吗?你现在虽然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但还年轻,我可不想我的女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妈,你不能这么说,他们家虽然穷一些,但还是能过得上日子,现在又有儿子了,我怎么能离开呢?”
“那你是真的离不开老朱家那个儿子?还是离不开你那两个儿子?就算你们分开了,儿子还是你的儿子。那老朱家的儿子天天打牌喝酒抽烟,能有什么出息啊!”

女人再没有说话,朱槿的外婆静坐在那里眼睛斜斜地顶着她女儿,叹了口气离开了她房间。

两个月之后,朱槿上学前班的前一周。朱槿三人回到了老朱家,朱槿的爷爷坐在院子枣树下抽水烟,院子里全是难闻的烟味。老朱不在家,他们不知道她们娘仨今天回来,没有任何的准备,家里完全乱作一团。就是只有男人的家的样子。

朱槿妈妈看了眼前的这个家,想起了她妈妈和哥哥苦口婆心地说给她的那些话。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了,一时郁结难消。

傍晚时分,朱槿爷爷在厨房里面忙晚饭,妈妈在房间里给朱颐喂奶。远山的人家燃起了炊烟,树木阴影贴地而行,继而消失在降下的夜幕中。厨房的灯被点亮,客厅的灯也被点亮,院子角落的枣树兀自熄灭在夜色中。

隔着窗户,朱槿妈妈就看到院门口的灯亮了。朱槿同时也注意到了,他丢下客厅里的黑白电视机走向院门口。

老朱扶着院墙进了门,右手第一时间没有抓得住院门,一个趔趄倒向了枣树那边,左手连忙伸出去撑住枣树还不算粗壮的茎秆。枣树在门口羸弱的灯光中剧烈地摇晃起来。

“爸爸,你……”

朱槿的话还没能说完,满身酒气的老朱就一下子翻到在了枣树底下,沉闷的声音砸破了院子的宁静。朱颐妈妈站起来往窗外望,凭着微弱的光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朱颐突然大哭起来,短小又圆润的手脚在空中乱舞。老朱的父亲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捏着勺子,嘴里叼着五牛烟,眼睛眯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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