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粉厂开业的第二天,刘玉龙领着一帮人声势浩大地走进了面粉厂的办公室,他对发懵着的嘲锁依次介绍道:“这是杨会计!这是黄主任!……”
刘玉龙在沙发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一个正规的厂子,没有专业的会计、专业的管理人员,是干不长久的。安全方面,例如面粉的粉尘可是重大的危险源,还有环保方面……”他后面说的什么,嘲锁一句都听不进去,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在试图说服自己:刘玉龙找人进来只是协助自己,而不是架空自己。
嘲锁爹却没有崩住,他黑着脸问刘玉龙:“刘厂长,你这是唱的哪出啊?你是不是想把我们爷几个挤兑走!你别忘了,这是俺们的厂子!”
刘玉龙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是玉锁面粉厂最大的股东,自然对人员安置有决策权。这点,我们的《股权协议》上写的明明白白……”此时嘲锁才回过神来,当初他们只顾着对刘玉龙投资建厂感恩戴德,那几张合同内容,全家人加起来顶多初中毕业的水平,根本就没仔细研读过甚至没有读懂上面的文字,还以为刘玉龙是大股东,顶多分红时按比例多给他分钱就是了。没想到,知识的匮乏让他们苦心经营的磨坊变相地鸠占鹊巢。
“我跟你拼了!”嘲锁爹气不过,冲过来想打刘玉龙,被他旁边的黄主任拉住了。一番撕扯之后,刘玉龙打着官腔:“你们爷四个还在这继续干,年底按股份所持比例给你们分红,但是工作分配,得听我的……”
此后,嘲锁就像一个被掏空了面粉的口袋,完全干瘪起来。面粉厂里的生产情况也不再上心,他一看到黄主任对着工人指手画脚就来气。于是每天例行公事地在车间里转上两圈,就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大觉。他爹心里愤愤不平,与两个哥哥拉拢着原先的几个老工人消极怠工,刘玉龙派过来的人员都是花拳绣腿,对面粉机械一窍不通,哪怕工人佯说“设备坏了,需要维修”,他们也毫不知情。在两股势力的掣肘下,加上当年粮价大跌,村民们以为能蒸蒸日上的面粉厂,令人意想不到地入不敷出了。这年年终,杨楼村的村民没有得到他们渴望翻涨的福利,接连分发了八年的年底福利在这一年戛然而止。针对面粉厂的亏损,刘玉龙开始还往里垫钱,后来看看没有好转的希望,就不再管了,他早打定了主意:倒闭之后买下这块地皮,然后建成超市。要是在村头建起,这还是第一家,准有赚头……
听到面粉厂要倒闭的消息,附近的乡亲们奔走相告,他们发疯般涌进了面粉厂,争抢着搬着仓库中的面粉,有的直接用口袋装起了麦子。李寡妇披散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跑得都快喘过气来,看着进进出出搬运面粉与麦子的人群,她急得脚底下没根,“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须臾,努力支撑起身子,向前匍匐着爬行,她翕动着嘴唇,满眼泪水,“麦子!我的麦子!我攒了三年的麦子啊!”
二姥爷已经老成了一枚秋叶,他须发皆白,牙齿都掉光了,说起话来有些撒风。他不干村长已经好多年了,听说面粉厂被抢了,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往村头赶。正好碰到吉林推着四袋面粉歪歪斜斜地往家赶。二姥爷往地上狠狠地顿着拐杖:“吉林,你不能没有良心。你生病的时候,是锁儿一家给你送菜送饭的啊!你不能跟着他们犯抢!”
吉林猛地一下放下车子,“二哥,锁儿是个好孩儿!可我在面粉厂里还有两千斤麦子呢。俺得吃饭啊,能抢出一点是一点。”说完,推起车子,踉踉跄跄地朝家里走去。
嘲锁爷四个呆呆地看着疯抢着的人群,不拦也不声,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嘲锁的心里像装上了铅块,迅速往下沉去。“完了,全完了。八年的心血啊!”想到乡亲们出于信任把麦子投到面粉厂而如今欠下的亏空,他心里是苦的,他觉得无脸去面对这些被焦灼、悲愤、心疼折磨着的乡亲。嘲锁走出了面粉厂,他脚下软绵绵的,每一脚都踩得极不踏实。他失去了方向感,像一头被蒙着眼睛的毛驴,只能沿着磨道机械地走着,一圈又一圈。
兰草是在面粉厂的沟沿上发现的嘲锁,见他呆呆坐着,就把他搀了回来。第二天上午,嘲锁还在昏昏沉沉地睡觉。栓儿忽地一下推开门,“锁儿,你二嫂看到兰草带着虎子坐上了去县城的客车,她喊兰草,兰草却不应。你知道她去哪里吗?”
嘲锁像被当头浇下一桶凉水,忽然打了个冷战。他骨碌一下爬起来环顾屋内,窗明几净,所有的摆设都那么整洁得体,而兰草结婚时带来的那只行李箱却不见了。
栓儿见他愣着,马上提醒道:“快,去车站!”随即又打电话叫来门儿,分别骑着两辆摩托车朝车站追去。他们在车站找了一天,也没寻着兰草母子的踪迹。
嘲锁一回到家就直奔客房里一个上锁的抽屉,当他发现钥匙正插在上面时,心里就凉了半截。拉开抽屉,里面放着的存折已不翼而飞。嘲锁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嘲锁接连三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两个嫂子轮番过来送饭他也不开门。俩哥哥连夜赶去贵州寻兰草,到了她说的娘家那个镇上,到处打听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兰草说的那个村子。回想起兰草结婚五年来他们竟一次也没见过她娘家人,嘲锁曾想陪她带孩子回娘家看看,兰草却以先顾磨坊为由婉言拒绝,哥俩越想越不对劲,在贵州寻找未果,失望而归。第四天早晨,红彤彤的朝霞笼罩着杨楼这个祥和的小村,也把坐在嘲锁家门口闷头抽烟的嘲锁嗲照得周身红彤彤的。忽然,嘲锁爹听到屋内有了响动,连忙扑到门边。门终于被推开了,他看到嘲锁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尿布,贪婪地嗅着。那显然是虎子尚在襁褓时用过的尿布。“锁儿!”嘲锁爹扑过去抱住他,老泪横流。
面粉厂倒闭后,被刘玉龙建成了超市。那些被欠麦子的村民们曾结伙到嘲锁家理论,他们认准当初把麦子投给了磨坊,而磨坊是嘲锁开的,当然要跟嘲锁讨要。但他们看到嘲锁妻离子散的惨状后,便纷纷散去了。
“人,不能把人逼上绝路啊!”二姥爷顿着拐杖叹道。八月的秋阳依然温暖,锁儿坐在玉龙超市旁边的沟沿上,手里依然把玩着那块尿布。米白色的棉布已经被他肮脏的手抚弄得看不出本色,他嘴里喃喃自语,不时把尿布盖在鼻子上,盖在嘴上,那上面有虎子残留的味道,有兰草搓洗时残留的皂香。“嘿嘿,真香!”他傻傻地笑着。
二姥爷在一旁看得心酸,不无惋惜地自语:“唉!锁儿这回是真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