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
关于一条路,怎么把它写得惊心动魄?
写一个人,怎么令人印象深刻?
比如汾阳路,比如一名杀手。
雷蒙德·卡佛说:他喜欢带有暗示性、胁迫性的小说开头。
一名杀手站在繁忙的路口,他脑子里会想什么呢?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飞驰的汽车,脑子里想着,怎么突然驾车冲进繁华街市,杀死平民,制造血案。
怎样的一个恶念,回旋在他的脑袋里?为何他会行出这种恶事?一名写作者的工作之一,是揭示这深层的精神状态和行为动因。你不是单纯地讲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你要呈现一个可能的世界,必要时创造一个世界。
假设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一个被反复书写的年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永远不能还原真相。拍电影,追求感官刺激,可以是勾心斗角、杀手成堆,血肉横飞。
关注普通人呢?照样有每天的例行生活,市民买菜,商贩运输,学生上学,公务员上班。即便在沦陷区里,也是如此啊。
沦陷区也有生活,例如《色|戒》里那一场麻将牌,但那也不是真正的市民生活,电影人只是想得太好了,过头了。或者是,电影人只关心这个阶层的生活。或者,《功夫》里的一个小街区,那忙碌混乱闹哄哄的市民生活世界,人民也有梦想,也有憧憬,自然,也会发生突然的事件。
其实,我们不知道那一种是绝对真实的。一个场景而已,片段真实而已。
回忆过去,在时间的某一片段,吉光片羽,可曾有难忘的一瞬,被永久保持?
我常常站在汾阳路、东湖路、淮海路路口,在红灯背后,后退一米左右,眺望着东西方向汽车穿梭,南北方向的汽车斜插,突然会有一辆或几辆助动车从人行道冲出来,制造险象环生的气氛。
那只是我的观察,从一只鸟的角度,情况又大为不同。我们现在拥有无人机,完全可以找到特殊视角。
这么繁忙而普通,但没有任何人描写它——一个街角。写作者爱写林荫道,爱写咖啡馆,爱写花园,但不爱写街角。
捷克大作家赫拉巴尔写过一个街角:一个人用刀抢劫,把受害者逼到墙角,只是为了让对方听自己读一首诗。
你要设想,七十年前,这是一个水泼不进,插翅难飞的法租界的神奇街区。
你站的地方,是杜公馆门口,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真的站在这里,就是找死。不是印度阿三挥着警棒,就是青帮杀手擎着匣子炮,随时准备射击。门口堆着沙袋,两旁是两辆黑色福特轿车,随时准备填补空档。而主人公,你可能永远见不到。在那样一个险峻的时期,他的行踪非常诡秘,很不正常,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发现他的外出与回家的时间。除非,你是一直在观察。你把汾阳路街口那个小卖部弄下来了(顽强的小店主刚刚断气,就在杂货铺脚底下,有点妨碍你的观察,两脚不时被拌一下),你成了新店主,你要严格记录杜老板的行踪,他刚刚在席家花园那里宴请沪上名流,著名京剧大师悉数到场,杜老板低调地站在后排,不抢风头。他知道在不同场合,应该站在什么位置。
(我是从席家花园的墙上看来的)
时间切换一下:一个阴郁的春天夜晚,下着毛毛雨。李士群在新乐路路口等了两个小时,几乎一眼不眨地盯着东湖路路口。
凌晨两点,几乎一刻不差地,三辆雪佛兰轿车会驶入这个路口(资料极其可靠)。他们等待的是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炸。
路口警戒的两个阿三,已经躺在垃圾桶里了。
现在警戒的是南市阿三,黑夜吞没了路灯,也吞没了其他兄弟。有三个行动方案,每一个方案都足以把杜月笙炸成豆腐花。十二个精明强干的特动队队员,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汉,底层无产阶级,渴望挣钱,热烈复仇。
他们的对手,是原来的好友。
李士群制订了严格的行动方案,他从不失手。撤退时,会有几拨兄弟掩护,即便全部被抓,也不会出卖李士群的行踪。
你不是在写旧上海的军统、清帮和76号的火并吧?
哦,对了,你其实只是在写汾阳路,想制造点噱头,弄点悬念。
一篇散文获游记,可以这么写吗?不是应该有条不紊、头头是道地介绍这条街的建筑、历史和人物吗?
好吧,查一下资料,汾阳路北起淮海路,南至岳阳路,全场815米,1902年由法租界公董局修筑,以法国驻华公使名字命名为“毕勋路”,1943年汪精卫伪政府接管法租界,改名为汾阳路。
时间不对,地名人名都不对,需要一一对号。霞飞路、辣斐德路、台拉斯脱路、杜美路,这样一改,气息就回到四十年代了,就如同人们身上的衣服,带有浓重的时代色彩。
汾阳路极其幽静,沿路大单位主要是华东师范大学淮海路校区,现在看着只是高端宾馆;汾阳路20号上海音乐学院的礼堂办公楼原是犹太俱乐部,几年前进去过,也是年久了,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旁边拆废了很久的一块横跨淮海路和汾阳路的地址,正在大兴土木,据说要盖一座音乐厅。上海音乐学院占地面积很小,里面的花园面积很精致,记得有些雕像,其中有贺绿汀的吧?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原法租界中心地带,你还想要什么?
音乐学院人不多,不繁忙,但门口总有豪车停驻,也有长腿美女背着小提琴走过。
过了复兴路,两边楼房寂寞,小店不多,一些宅院有保安把门,从未进去过,但有几家花园里深藏功与名的意大利餐厅之类的,也没有进去过。再过太原路口,是汾阳路83号,上海眼耳鼻喉医院,原犹太医院非常有名,近悦远来,天天堵车。再过去汾阳路150号,我曾长期出没,只是为了到宝莱纳餐厅喝一杯昂贵的宝莱纳啤酒。也不见得有多好喝,主要是为了装情怀,或者吐露点“兄弟曾在德国呆过”的微妙信息。查资料知道,这原来是白崇禧故居,端的是豪华大气,不知道写《新版游园惊梦》的白崇禧公子、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是不是这里出生的?
我常常走过汾阳路,基本上闭着眼睛也知道是到了哪个街口,大概比76号杀手王李士群熟悉多了。但是我只是一个路人。我走过,从未深入过很多大宅,如同路上碰见的美人,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
百年前法国象征派大诗人波德莱尔写“擦肩而过的美人”,是这种情感的真正表达吧。
呃,你等待了很久的那一声巨响,那埋伏了很久的爆炸,还没有发生。我已经走到了汾阳路的尽头,来到普希金塑像前。
我虚构了一次李士群对杜月笙的暗杀,但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名字不对,全都是破绽。
你早就看出来了吧?
2017.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