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我7岁,该上学了。
正好,村里新建了小学,我们不用到邻村井龙村上学了,路近了不少。
村小学建在对门垄里的小山坡下,属大队10队的地,与井龙村挨着。我一直想不通,村小学为什么不建在村中间的四队或者五队,那样全村的小孩上学都近得多。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建在那,我们就只能跨过一条垄,到那去上学。
第一天报到,我叔爷爷的女儿意来和我一起去报名,那时要问家庭成份,老师问她家里是什么阶级,别人或答是贫农、中农、富农,她说家里是“山砂阶级”,意思是家里的台阶是用山砂(石灰和土的混合)砌的,惹得哄堂大笑,也成为家族的笑谈,此后多年,大家还时不时拿来笑话她。
意来小时候得过羊癫疯,智力有点毛病,所以学习一塌糊涂。她读完一年级读二年级,几乎全是零分,家里想可能底子没打好,让她又从一年级读起,于是得了个外号“一二一”,只是并没有因此有所改观,各门功课不要说及格,30分都难,在学校混了几年后回家了。长大后,她嫁到了隔壁市,很少回来,而这些年我也很少回老家,多久没有音讯了。
那时都讲家庭成份,村里大多数人家是贫农,我家是中农。说来我家这中农的划分还凑巧。本来我姥爷家里有一百多亩田,不是地主至少也是个富农,但二伯爷好赌,解放前输掉几十亩,加上爷爷辈兄弟多,解放后划成分,只划了个中农,也算是因祸得福。
而那些被打成地富反右四类份子的家庭,就要受罪了。每当开学典礼或国家有什么重大活动(现在也记不起有过些什么活动,反正一年总有几次),就会把这些四类份子叫来,一排站在操场主席台上,低头接受教育。操场是一个土坪,主席台是用山砂筑的。一个会开两三小时,要一直低头站着不准动,更别提上厕所。有时候,尿都尿在裤子里了,在台下都能闻到一股臊臭味。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批斗四类份子也就是做做样子,倒没什么过激行为,大家对这些家里的同学也决无鄙视。班上就有一个同学,站在台上的是他爷爷,批斗完,他可能还稍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我们却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全不在意。
只是这个同学的学习,也只比意来强一点,每个学期期末考试下来,总是排名倒数。不知他家里迷信什么,每个学期都给他改名字,似乎改个新名字,学习也能焕然一新,然而,却还是老模样。记得他前后改过四五个名字,改得多了,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叫,开始还随着他的新名字叫,后来有叫新名字的有叫老名字的,仿佛孙悟空分身术一样多了个人,不知现在他到底在叫哪个名字?只是我再遇到他也不认识了。
农村里的小孩,上学前都没受过任何教育,更不要说上幼儿园。父母白天出工,下了工还要操持家里的地,小孩子完全是放任自流。我印象中上学之前,是从没看过书(那会儿一般人家里也没书可看),甚至基本的加减法,也没有人教过。而老师自己也没读过几年书,高中毕业的就是高学历了,象我开始几年的班主任李老师教语文,只读了七年书。老师学识有限,学生懵懵懂懂,成绩自然好不到哪去。而如果老师脾气再差一点碰到这帮冥顽不化的学生,那体罚是少不了的。
三四年级有一个女数学老师姓黄,个子比较高,眼角有点斜,模样极凶悍,学生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吊眼皮”。黄老师脾气极暴躁,最爱体罚学生。学生没做家庭作业,就用带刺的杉树条抽,在课堂上叫学生到黑板前做题,如果做不出来,就罚学生自己用头撞黑板,而且要撞得响才行。班上的女生还好一点,男生似乎没几个没被罚过,有的更是天天要挨抽。幸运的是我学习还比较自觉,从来没被抽过。前两天看有学生二十年后报复当年体罚他的老师,但愿黄老师没有这么不幸的遭遇。
那时主要就是语文、数学两门课,其它象音乐、美术、体育都是主课老师兼,也可以说都是对付。学校有架管风琴,但大约老师自己也弹不好,美术课更不记得正儿八经画过什么。体育课是在山上的一块土坪上,学校没什么体育器材,上体育课就是做做操,在土坪上跑跑步。唯一一次参加学校的运动会,是大约三年级在室内拍皮球,我那时体育完全是白痴,皮球都只能拍三五个。
四年级,班上有长得比较高大的同学参加乡里运动会,平素毫无训练的他们自是惨败而归,讲起乡里那些大的学校的学生,说他们如何如何厉害,说他们跑800米,前面都是走,等别人跑没力气了才开始追,最后反超对手。我以仰视的目光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好牛气啊。没想到,后来我成了一个体育行业的从业人员,现在成了一个跑步达人。
学校没有体育设施,也没有人教我们运动技能,玩的就靠自己找乐子。下雨天,土坪上到处会有积水,于是用一根树枝或者粗铁丝,在水中钻一个洞,水就形成一个小的漩涡流到土里去了。而晴天,则将各种烟盒或者旧书折成纸板,拍纸片玩。再就是弹玻璃球,用姆指将球弹出去,撞中了算赢。琉璃球多是白色的,如果谁有几粒彩色的玻璃球,那不啻是同学中的土豪。
我从小手笨,到上学时连系鞋带都不会,还是我妹帮我系,所以这些项目我都玩不过同学。只有一项滚铁环,我还比较擅长,父亲用铁丝弯的铁环,我在土路上可以连着滚上几百米不停。这项运动只能一个人玩,又缺乏对抗性,所以在小孩子玩的游戏中不大有市场。后来听说湘潭一个11岁考上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神童谢彥波(这个名字年龄大一些的人可能还有印象)也喜欢滚铁环,顿时觉得这玩艺儿高大上起来。儿时所有的游戏,滚铁环我印象最深,几次出去旅游看到有这个东西还忍不住玩一把,也仍得心应手。
直到五年级,学校才第一次分来一个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叶老师,她当了我们的班主任。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教学水平果然不一般,加上叶老师年轻漂亮,说话温柔,同学们尤其是男同学学习热情顿时高涨起来,成绩普遍有了长足的进步。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记得一次叶老师布置写作文,和我同一个生产队,住我家门前水塘下的郭同学(我只记得他的外号,却不记得他的大名)是留了一级下来的,文章开头写了一句“八十一代第一春,在华主席的英明领导下”,被老师当成范文来读。于是,此后全班同学写作文,不管什么题目,开头都是“八十年代第一春,在华主席的英明领导下”,似乎一直持续了一个学期。
小学毕业时,作为班上成绩优秀的学生,我和郭同学都去参加了区一中(区唯一的重点中学)的招生考试,没想到郭同学被录取了,我却名落孙山。叶老师颇觉意外,去区一中打听,阅卷老师说我的作文字写得太潦草,老师看着费力随便打了个60分了事。就因为这个随手打的60分,导致我以几分之差落榜。
郭同学在区一中读了大半学期后,传来一个惊天消息:他逃学,流窜到了外地。听说到了广州,直到几个月后才回家。之后,他离开了学校,一直在家务农,再没出过远门,似乎那流浪的几个月,走完了人生所有的路。
后来,我去了外地读书,再后来,去了更远的地方工作、生活,这些年很少回老家了,当年上学的地方更是再没去看过。随着城市化的发展,村里小孩越来越少,村小学只存在了二十多年,就又并到了邻村的小学,那几栋平房校舍也成了一片荒废之地。即便是小学的同学,仍记得名字、认识的也是寥寥无几。
想想,那是一段野蛮生长的岁月,自己能在野蛮成顺利长大,也殊为不易,也愿当年的同学,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