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尚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二级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载于《学海》2017年第3期152-159,共8页
内容提要:在《声音与现象》中,德里达对胡塞尔关于“符号与独自关系”做了批判性解读。事实上,独自这种“活生生的在场”却是日常生活中的不在场。独自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传统形而上学思考的盲区,但是它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质量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独自实质上是心灵生活,与“无意识”话题有密切关系。独自介于语言与非语言之间,是一种“元语言”。分析独自与狭义上的语言的关系可以深化我们对语言本身的认识,即独白比语言更丰富、更混沌、更原始,而语言不过是独白的瞬间定格。独白的性质其实是与身体因素有关的心理行为,并因此与传统形而上学的观念论区别开来。
一
内心独白发生在怎样的瞬间?人的一生中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内心里自己与自己“说话”吗?这种既不出声也没有形状的语言还是“语言”吗?如果独自占用了我们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那么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在独白中度过了一生。
这里所谓“独”,就是纯粹私人、私下、独处、孤单的精神状态;所谓“白”,就是语言或话语。独自是纯粹的“私人语言”吗——至少在形式上我倾向于独白是“私人语言”,但是独自时所发生的“语言”是不纯粹的,因为独白的情形并没有发生交流。
如果说独自是自己与自己交流,这种说法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种说法破坏了我们关于什么是语言的定义。说到内心时,人们总是想到心灵状态,但只有将内心和独白联系起来思考时,才算触到了内心的真实情形,因为独白就像是理性被直观的情形一样,独自和直观都是作为内容显现出来的。不与独白建立起来的内心是空的,它相当于脑死亡,任何记忆的痕迹都不存在了,因此“内心”也不复存在,在这个意义上,独自是人之为人的一个本性。
当然,还有精神类疾病患者的独自,比如抑郁症、强迫式神经官能症、精神分裂者等等。这些患者的独白十分原始而狂野,根本不讲任何道理,如果使用某种定量测试仪器会发现其中神经路径的紊乱和能量之巨大。也就是说,在这些独自的瞬间神经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精神越是偏执,神经就越是兴奋。
在以上关于“独”与“白”的各自分析中,我们看到这两个字的连接即“独自”这个概念本身,是种自相矛盾的说法,这种说法既改变了内心的纯粹空无状态,也改变了语言的社会性或语言的交流状态。“独”必须被“白”所充满,以证明即使处于独处的状态人还活着。与此同时,独白时刻的“白”却不是完全的语言,因为这里的“白”不是符号,它破坏了关于什么是符号的基本定义。
所有的符号都是关于某事物的符号,即符号是被用来替换某个对象性事物的——独白中不发生类似这种“关于”的情形,因为符号中的“关于”是一种间接性,起着某种中介性质的作用,但独白却是纯粹的直接性,直接拥有内心本身。独自时刻的“白”不是完全的语言——这一判断具有重要的学理价值,这个价值就在于它是神秘的。这个不是完全的语言的“自”是神秘的,它拒绝被真正说出来或写出来,因为这样的曝光会从根本上改变独自之“白”的“颜色”或原貌。这种情形就像《德里达传》卷首引用的德里达在其思想传记式的《割礼忏悔录》中的箴言:“永远不会有人知晓我的写作源于怎样的秘密,即使我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1)作为独自在语言中最明显的符号痕迹、最能揭示独白时刻的“白”不是完全的“语言符号”。“我”这个字其实并没有任何真实的所指,“我”的价值就在于其神秘性,这个神秘性的含义是在独自中显露出来的,但“我”的真实含义从来不能被说出来或写出来,从来不能被真正传达或曝光。
这种情形就像德里达说的,他写作的秘密——这当然也包括他的写作动机——永远不会被别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学理意义上的不可能知道,表明了智慧的界限,因此可以延伸式地套用康德的说法,“我”的本来面目是一个自在之物),所以他才说,“即使我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其实,这种情形不仅适用于德里达,也适用于任何人。德里达这个思想是一贯的,他在1967年出版的《声音与现象》一书开篇导语中引用了胡塞尔《逻辑研究》的一句话:
“当我们读到不知道是谁写的‘我’这个词时,虽然拥有了词,却被剥夺了意指关系,至少处于正常的意指关系之外。”(2)
因此,这个“我”字,处于语言与独自的分界线上,它既是符号又不是符号,既相当于独白又不是独自。我们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什么是“我”的含义,但真的知道吗?并不知道!“我”并不服从人们在语言形式上的约定俗成,“我”逃离这种约定,“我”处于正常的意指关系之外。
胡塞尔在其代表作《逻辑研究》中分析语言中的意向性概念就体现在语言符号中的意指关系——这种关系,是语言符号最核心的价值,也就是“表达”(Ausdruck,法文是expresion),它所组成的句子叫“表达式”。与此同时,在胡塞尔看来,符号还有另一种含义,他使用了Anzeichen,法文的对应词是indite,译成汉语意思是显示、迹象、征兆。在我看来,胡塞尔是想区别符号两种不同的使用价值:表达式中的“表达”具有更强烈的约定性、必然性、确定性,它指向表达式的意义;至于作为显示或迹象的符号,是某种暂时易变的“约定”,甚至可能会“处于正常的意指关系之外”,例如以上的“我”字。
现在,我们暂时放弃这两种区别,将一切符号置于纯粹现象学态度之下,那就是,放弃对语言的语言学分析态度,既不理睬语言的起源问题,也不理睬索绪尔式的关于能指与所指的区分问题,对一切关于语言的现成说法都置之不顾,无论这些说法是来自语言学、形而上学、心理学还是自然科学。在这种现象学括号的作用下,出场的或剩余的是纯粹的给予、或者叫“原始的直观”——这种哲学态度的纯粹性甚至是“天真朴素”的(更有甚者,胡塞尔说是“实证的态度”),现象学描述总是保持一种新鲜而尚未被使用过的状态、一种处女般的身心敏感状态,就像当我们置一切常识于不顾时,就会处于这样强烈的好奇心状态。
由于不是纯粹的语言符号状态,内心独白这种“活生生的在场”却是不在场的,而一切被语言所表达的却反倒被描述为“活生生的在场”。这种同一词语表达了“不同思想情景”的情形,会使哲学争论拘于事情的表面而没有接触到问题的实质。我大胆地将内心独白的情形与胡塞尔所谓“本质直观”联系起来,理由是它们都抗拒逻辑语言并因而难以显现,或者说显而不露。当然,这种联系是胡塞尔绝对不会同意的,他认为内心独白是纯粹个人化的私人经验,而本质直观对这些私人经验加上了现象学括号——我在此并不想否认胡塞尔这里所做的区别,这是一种极具智慧的区别,但是否可以说,就像以上有两种性质不同的“活生生的在场”一样,也可以有两种性质不同的“本质直观”呢?
当我们把一个词语或概念“错用”在另一种精神情形的时候,就会看到貌似不一样的精神状态之间有相似关系。但这种相似中又包含了根本差异。只有内心独自才是真正活生生的、直接的、内心直觉到的、能激发我们各种思想情绪的,所有这些都是潜在的活生生,它们尚没有通过语言和身体行为显露出来,但由于它们和内心直接就是一回事,因此与其说它们是被接触到的,不如说在这里接触与被接触直接就是一回事儿。在这里,心之“眼”的看见与被看见、直觉与被直觉,直接就是一回事儿。内心独白的速度远比语言要快,因为独自根本不需要顾及语言(语法、逻辑、清晰、流畅等等),如果写作等同于内心独白的自动留言过程,由于不会刻意去选择词语(超现实主义就曾经尝试过这种下意识写作的情形),它的效果是晦涩的,这种隐晦会自动具有某种朦胧的诗意。换句话说,独白在天性上既晦涩又具有诗意,它在意思上是不透明的。这种不透明的独白是人的精神天性之一,与人的文明修养程度无关。独白所具有的这种不透明的“盲”是活生生而有充实内容的,它区别于形而上学的观念之“盲”。
所谓形而上学的观念之“盲”,就在于当这些观念或概念被一次次重复使用时(这已经暗中假定了观念还原的可能性,这种假定没有考虑时间因素),这些观念对我们来说是“失明的”,它们从来就没有真实存在过。有人会说,就不以物质形态存在而言,独白不也是不存在吗?是的,但我们似乎能凭借“本质直观”的能力直觉到这是两种不同的“盲”或不存在,而在这里被我们凭借的“本质直观”究竟是属于胡塞尔意义上的还是独自意义上的呢?它出现在这样一个的有厚度的瞬间:它在形式上是独白的,在内容上是本质的。我们可以凭借自由意志“有意识地”切断与纯粹私人经验的关系而留下胡塞尔所谓“本质直观”,但这种切断如同胡塞尔本人也承认的,它来自一种有意识的虚构,切断的情形并非可以实现(或者说,只是“好像”实现了),如果这种“切断”真的可以实现,人就仿佛真的可以两次迈人同一条河流了。
于是可以说,哲学家们一直在说着看不见、不存在、甚至自己也没有真正理解的东西,这东西就是概念,但他们还是一代接着一代无休无止地叙说。这观念,这永远在重复中返回自身的先验性,明明是盲的却在柏拉图那里被说成光明或者启蒙,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一样带给我们普世的永恒的价值,它的纯洁性就好像不沾生活世界的泥土似的。这个天上的世界当然与我们真实的内心独自有天壤之别,即使后者也不被看见、也没有物质形态的存在,但独白与观念比照,是多么不同的不存在啊!
探讨“重复”的话题必然涉及到符号。符号是语言的基础,而符号的抽象性或抽象的符号更是逻辑、数学、几何学乃至自然科学的基础。符号先于这些逻各斯的学科。各种各样的逻各斯式的反思必须借助于符号进行,符号的意思是“现成的”,否则就不可能重复。在古典哲学中,在康德与胡塞尔的先验哲学中,有先验、有主体、有自我意识,却没有人(或者说,人被这些概念代替了,福柯所谓“人死了”,针对的就是人被概念代替的情形,甚至也包括人被作为概念的“人”所代替的情形)。这是因为,如果我们把人的内心生活或者说独白视为人唯一独属于自身的最真实的精神生活,那么在哲学史上“先验”一词与心灵无关。“先验”归属于认识论,而既然是能被认识的真判断,那么它与不能被认识的神秘现象无关,而心灵活动就属于这样的神秘现象。在我看来,独白只是心灵现象的一种内容,心灵现象的神秘性还应该包括沉醉、陶醉、沉迷、以游戏或不着边际的想象为特征的纯粹精神消遣。这些消遣性的痴迷既可以像独白那样是纯粹精神现象,也可以像纯粹嗜好那样拥抱某种性质的感官享受。
总之在这里,纯粹精神的或精神一物质性的消遣远远超越了“认识论”的界限,它甚至连价值论也不是,因为在精神消遣过程中没有必要同时表达对这种游戏态度的看法或立场。不必对这种纯粹精神消遣活动做任何评论,但是在没有评论的情形下这种活动的参与者已经享有了美。在这里,要把美与评论加以区别。评论或者说作为所谓美学是在主体间性进行的,在性质上属于古典哲学,尽管美学在表面上讨论美感,但由于这种讨论偏重于理解(康德的美学虽然强调审美可以是“非功利的”、“无概念的”,但审美活动还是被他称为“判断”),因而它自身往往是不美的,或者说,远离了具有纯粹情趣的精神消遣活动。在这个意义上说,“美”不是一个概念。“美”像“我”一样归属于各种各样的亲自出场状态,它们都是不能被替换的独一无二的亲自性。这种无法被替换的情形恰恰远离了符号的本质特征,因为符号的本质在于,符号是关于某某的或代替某某的,而且这种替换活动在符号系统内部可以反复进行。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独白本身就是美的,这里我们绝不考虑独白的正确与错误、道德与不道德因素,因为这些因素属于来自外部的评论,这些有符号参与其中的评论在性质上是间接的。
两个精神的世界同时都是真的,都存在,但它们是以平行的方式存在,互不干扰:一个是纯粹观念的世界,一个是以独自为标志的心灵世界。前者的性质是主体间可交流的,后者是纯粹私人的;前者以在场的方式呈现于意识,后者以不在场的方式呈现于无意识。两者之间会有交叉,但我们不会混淆它们的界限,我们清醒地知道它们在性质上是不同的。观念的世界在胡塞尔看来是意义表达的世界、一个清晰确定的世界;独白则属于迹象、征兆的世界,充满着捉摸不定的偶然性、神秘性。这两个平行的精神世界都有自己的精神生命,很难用“内在性”区别这两个精神世界,因为它们都是内在的。
那么,可以用“客观”与“主观”加以区别吗?观念世界是客观的,独白是纯粹主观的——但是,古典哲学早就做出了这种区别,现代哲学家们不再用“主观”与“客观”的字眼说话,他们试图探讨这种区别的其他可能性——例如胡塞尔就觉察到先验的经验与心理经验难分难解地混杂在一起。康德曾经用极大的精力去给哲学的各种关键含义划定界限,而到了胡塞尔这里,却有了以“本质直观”为典型例子的“木制的铁”,也就是“不相干”的哲学要素之间的混淆。这种不清晰性、这种重新组合给精神世界以新的机遇。这种混淆、以互为前提的方式敞开对方并丰富对方。我们可以对两者加以区分,但其中任何一方的成分都不是纯粹的。
于是,就有了类似“本质直观”的表达:先验的经验——先验是经验中的先验,经验是具有先验性质的经验。同样道理,心灵独白既是神秘的又是真实的。神秘性是真实的,它不是在天上写好了掉到心灵里,而是随时随地不知会有怎样的内容,它同时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同样道理,幽灵效应也是真实而神秘的,即一切你看不见(不能领悟等)它(他、她),它能看见(能领悟等)你的情形。我们当然可以像笛卡尔那样设想没有身体的纯粹意识,或者像胡塞尔那样设想没有心灵的纯粹意识,但20世纪的欧洲哲学家又纷纷把身体和心灵都视为意识不可缺少的维度,即使英美分析哲学也是如此,但我们不可以因此就说古典哲学为假而现代哲学为真。不是这样的,现代哲学只是揭示出古典哲学对意识本身的分析中所隐藏的其他可能性,也就是消解界限,原来被认为界限分明的其实是混杂一起的。“先验”这个概念可以继续保留,但被增加了新的含义,同时删减了原来的含义,这是学究式的翻译与注释无力做到的,因为在这里,在关于“先验”含义的增减过程中有自由想象力参与其中。
以上情形,其理论纠结点可以说是差别最微/J,的两个元素之间却有着本质的差别。微小到看不出差别,哲学家的本事则是用各种方式凸显这些差别。看似在无限接近对方,这就是所谓“微小”,但是,却永远不是对方,这就是所谓“本质差别”。例如,心灵独白过程中的“语言”与通常人们所理解的语言之间有着微妙而本质的差别。看出这种差别就会创造出一种新的哲学意义,也可以说是语言哲学新的可能性。
必须注意语言符号的非表达情形,这时符号只是在显示,其中所谓“意指关系”具有不确定的迹象或征兆,这是索绪尔很少谈论的情形,因为它似乎在朝向消解词语的所指而只残留下“能指”的情形。而丧失了所指的能指,似乎也就不再是纯粹的能指,从而这种情形也是符号本身的危机,它使符号不“符”。
所谓符号不“符”就是符号返回自身,再不能说符号是“关于”某某的。如果在这种情形下一定要使用“关于”,那只能说“符号”是关于自身的、符号自我指涉,从而全部的精神能量都集中在这种自身亲自出场的情形,这就使得符号在非表达的情形下具有非符号化的危险,独自就属于其中的一种情形。不能把独白这种“心理语言”翻译为语言,因为独白并不像语言表达那样已经事先隐含了“想要说”(vouloir—dire)的先验目的性,后者已经预设了有表达式的意义,即那个被说到的某某。独白属于比语言表达式更早发生的“语言”、比语言更早的“语言”。作为语言的胚胎,独白尚处于语言与非语言之间。独白能被翻译成语言,例如小说中的心理描写,但是这种翻译或者描写已经使独白曝光因而就不再是独自了。作为语言的胚胎,独自尚不是被用于与别人交往的语言,独白自己独自过着“孤独的心灵生活”。独自是处于雏形中的“符号”,在符号的这个初始阶段还根本谈不上符号的表达。独白是偶然的内心经历,连经验都谈不上。虽然没有经验作为基础,独自却是真实的,独白是不曾有经验证实过的真实内心感受。
独白过程并不发生有意的意向,因为这个过程没有“想要说”,这个过程中所抓住的思想是无意中的。这个过程既不发生解释、也无所谓理解、更不需要倾听,因为根本就没有声音。独白与阅读时的情形不同,在阅读过程中虽然不出声,但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词语或字母的“声音”,一种含有意义的声音,这里有“去理解”与“被理解”之间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在独自过程中是不存在的。
从这里我们所获得的启示是,有各种各样的看不见的关系,阅读时的“去理解”与“被理解”之间的关系只是其中的一种,这也是一种隐秘的关系,我们不可能事先知道会发生怎样的阅读理解。还有心灵感应关系,除了对称的读解对方心思的心灵感应,其实更大量存在着的是不称的“心灵感应”,比如你想到某人并不意味着你此刻也被这个人想到。这种想与被想的关系当然也是极其隐秘的、转瞬即逝的,因而永远无法显露出来。这种情形可能与独自之间有所交叉,它是独白的一种下意识方向,但独白中还发生着很多其他方向的“看不见的关系”,这些关系在独白过程中永远是混杂着的、没有获得清理,处于迅速转移被替换之中。
独自很少想到自身是晦涩不明的,这就像一个正在走路的人极少注意到自己正在迈左脚还是右脚。这当然并非意味着独自没有这样的反思能力。但是,即使独自能达到反思自身的程度,能实现这种抽象思维,甚至能实现类似数学那样的高度抽象符号化思维,这种思维活动还是附在独自之中,它是一种朝向抽象方向的独白。肯定这种独白并不等同于赞成心理主义的立场,因为独白中的“心里活动”并不受制于被心理学理论所解释的“心理活动”。换句话说,独白中有幽灵般的心灵活动,而心理学中所谓“心理活动”并没有作为幽灵的心灵活动。对此,我们可以做进一步哲学化的理解,例如胡塞尔所谓“本质直观”就是“幽灵般的心灵活动”之一——当然,胡塞尔不会同意这样的理解,他总想把心灵从现象学意识中清除出去。但是,他在实施这种清除活动过程中给心灵加上的现象学括号只是来自他的自由想象(或者说虚构),而他在这种虚构过程中必须故意对下面的事实视而不见,那就是自由想象本身已经是心灵活动的一种主要功能。
如果不说胡塞尔在这里是有意视而不见,那也可以说是他忽略了或没有注意到,这就像一个正在讨论时间的人会暂时忘记他的这种讨论正在时间中发生,这就像一个正在清点现场人数的人会下意识地忘记清点他自己,忘了他自己也应该被统计在现场人数之中。观察者本人同时也是被观察的,但我们往往会忽视来自他者的目光(当一个清点现场人数的人意识到也应该把自己也列入其中时,这种朝向自身的意识或自我意识在性质上仿佛是来自“他者的目光”。列维纳斯关于“他者”的描述赋予费希特“自我来自非我”的命题以现代哲学的含义)。当然,这些忽视可以随时被纠正,我们既有能力在独自中“自我指涉”(尽管这种亲自性不是有意的),也有能力洞察他者的目光。这种洞察并非意味着“知道”。我不知道来自他者的目光之具体含义,但我知道有众多他者的目光正在给予我众多褒贬不一的评价,这种洞见式的“知道”并非具体知道,但这种洞见本身已经赋予我意义,它在效果上也相当于一种本质直观。
独白属于比语言表达式更早发生的“语言”、比语言更早的“语言”,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元语言”,它可以与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讨论字母之前的文字或“原初文字”的情形相互参照理解。根据我有限的阅读经历,德里达从来没有在他的著作中讨论过这种参照,也没有分析“独白”属于一种极其特殊的“元语言”。
字母文字最典型地代表了文字的神奇之处:文字没有具体针对某个个人说话,却同时针对所有人说话。在这个过程中,文字之物质的感性的身体(字形、语音等等)对文字含义的传达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在这个意义上,字母文字是在最大限度上去除感性因素的文字。这种字母文字非常有利于构造抽象的数学与逻辑符号。无论字母文字还是数学或逻辑符号(几何学图形、数学公式、笛卡尔坐标系之类,也是广义上的抽象符号),都是抽象符号(这是与象形文字以及表意文字相比较而言)。这些抽象符号的核心价值在于它只是在表达或代表有关事物的意义,至于在现实世界上这些事物是否真的有物质形态的存在,可以完全不在考虑之内,因为这种“不考虑”丝毫不会影响作为数学或作为哲学的科学之发展。一切精神术语都可以在完全不改变“文字本身”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完成两种不同性质的使用。
也就是说,感觉、记忆、想象、情绪、感情、美、真、善或伦理、法或法律等等都可以被纳入两种精神性质不同的世界——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世界,它是精神世界自身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精神上的“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虽然术语是一样的(例如上述的“感觉”),但意向的方向不同(例如容貌上的美与心灵上的美是性质不同的美,尽管“美”这个字没有变)。这种划分是深刻的,但这样的深刻性并不表明它没有弱点。这种弱点一言以蔽之,在于感性的因素永远无法被彻底去除干净,即使是最抽象的感性仍旧是感性。换句话说,离开感性的纯粹理性是不可能存在的。纯粹性不可能存在——如果我们忽视了这一点,就会导致把自身封闭起来的谬误,例如19世纪数学家黎曼发现,平面几何学假定了平面的纯粹性,但事实上,即使一张最最光滑的纸在显微镜下也是凹凸不平的,认识到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否则,就无法发现非欧几何或多维几何学。如果没有这种“抽象的感性想象力”,作为数学或作为哲学的科学之发展是不可能实现的。
精神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精神上的“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并没有隔着铜墙铁壁、万里长城,其各自的真理反而可能就在对方之中。我的意思是说,纯粹性并不存在,不纯粹或不由自主地渗入别的——这是精神世界中更真实的情形,也是独白中的真实情形。所谓独白,就是内心语言诸要素之间不由自主地连接在一起,这种连接毫无规律可循。活跃着的、刺激我们的是一些或明或暗的迹象。这些迹象从来不对我说话,是我在自言自语地对着迹象说话,但是我这时说的“话”是以独自的形式流淌在心扉的,它只相当于语言的迹象,是一切语言之前的“语言”。
意向一意志(德里达说这两个概念在胡塞尔眼里意思一样)在独自这里丧失了使用价值,它们不由自主地被消解为别的东西。换句话说,意识在独白这里被解构了,意识或意向结构分析在“独自”这种极其特殊而又普遍的心理现象中失效了。独自并非在表达什么,独自没有先验的意向一意志,独白没有任何意思,但独白活动中却蕴藏着精神成就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宝贝都能从中挖掘出来,独白中有精神世界最大的秘密。
独白活动,是在心灵这个大舞台上做不由自主的精神表演,这个表演有心理迹象却没有被符号加以保留。同样性质的表演也通过具有物质性质的媒介展示出来,比如相貌、眼神等等肢体语言。当一个人想抬起自己的胳膊,胳膊就抬起来了,这是内心独自与肢体活动的协调一致,类似的心一身行为几乎构成了人的全部日常活动,但它在传统上只获得了非常不充分的哲学解释。在这个最简单的协调一致的活动中,也许隐藏着解开身心活动秘密的钥匙。在上例中,胳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意志的控制?我的意思是说,事实上肢体的行为更像是独白一样乃是不由自主的、自然而然的,就像眨眼睛一样,没有人去努力刻意眨,更没有人刻意计算自己在一天之内眨了多少次眼睛,如果真有人这样做,那么这种类似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行为将违背精神的本性(如此的意志坚强是违背意志自由精神的),我的意思是说这将使精神困苦不堪甚至会使人发疯。但是,当我说不由自主的肢体活动时,并非是想把身体等同于一台精密机器。
身体与机器的区别是微妙而本质的,因为人的身体是有精神的身体,使人的身体与机器区分开的恰恰又在于人的身体活动取决于人的自由意志甚至灵魂,而机器无法自我意识,更不要说有灵魂了。这种极其复杂的身一心情形使人类身体与最原始的人类祖先相比,在失去野性天赋能力的同时,现代人类的身体却能完成原始人做梦也想不到的高难动作,高台跳水、特级跳伞、冲浪、背越式跳高、器械体操等等,这些身体上的高难几乎完全是精神上的,因为它其实首先取决于精神上想到的能力,即精神上的勇气、智慧、冒险(当然,是建立在科学精神基础上的勇气与冒险)。正是这些精神因素使身体发挥出原来不知道的身体潜能,至于医学对人类身体的贡献就更不必细说了。
于是,这里敞开了两个空间,一个是可见的身体活动,另一个是不可见的独自活动(或者说,不由自主的非意向活动),哲学很少探讨这两者之间的隐秘关系。也许这种被遮掩了的关系发生在两者都处于沉浸状态的时候,在这个被延长了的瞬间状态下,身一心活动之间高度协调一致。在这里,一个典型例子:男女由强烈的爱慕而导致的性行为过程,它同时导致精神与身体上的“高难动作”,也就是康德所谓“不讲逻辑的动作”。在这个过程中的“非意向”是指发生了没有遵守逻辑规则的思想,想与做之间根本不分彼此亦无时间空间上的间隔,在这里独白直接就是行为,独白甚至在性行为中消失了,但也可以说此刻独白并没有完全消失,性行为中的独自符合独白的最本质特征,也就是说,全部感受始终沉浸于自身活动之中,而没有自主的欲望想去说出来,语言在这个过程中是受阻的。在这种既消失又没有消失的独白中、在精神这种疾风暴雨式划过的迹象中、在身体这些不由自主的非逻辑行为中,精神与物质的能量浓缩在一个点上,它是人类身一心行为的顶峰。在这个被延长了的瞬间,身体活动的空间与独白活动的“空间”直接4-1=为同一个空间,它是精神空间的身体化与身体空间的精神化,这里敞露了身心最原始的秘密。
在这里,身-心不再对立,身心之间没有距离。当然,这种情形只发生在瞬间,即使是被暂时延长了的瞬间;这种情形是隐蔽的、不可见的——是说在公共空间的不见性——或者在这里我可以模仿德里达的句式:
即使你看见了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你不可能知道正在发生性行为的“行为人”真实的感受。
其实,性爱只是我说到的类似情形中的一个例子,它应该包括人与人之间全身心投入相互交往的一切活动,这种相互感染不应该只包括快乐,它应该含有一切感受,只要是人有能力产生的感受。由于这些感染的性质是不由自主的,因此逻辑在这里不发生作用(因为逻辑是一种强迫性的先验思维习惯,这种习惯在真实的思维活动发生之前,就说思维应该朝着哪个方向思考)。这里所发生的是不受逻辑约束的自由感染,这种自由感染既可以是相互的也可以是单方面的,在这个过程中并不需要发生语言但是却显露或传达出了信息。例如人在脸上透露出的信息是真实的,因为面部表情比语言表达更加纯粹。一方面,面部表情表达出比语言更加纯粹的“东西”;但是,另一方面,甚至不能说面部表情在“表达”,因为虽然纯粹,我们却难以描述被表达了什么。
在这个意义上,对于面部表情而言逻辑分析失去了作用。面部表情什么都没有说,却似乎已经说了一切,这情形又类似没有以符号形式被保留下来的内心独白——它们都是被直觉到的,却似乎脱离了语言。于是,“语言哲学”失效了,因为在这里“有意义”脱离了语言中含有的意义。由于这里没有发生语言,也就谈不上“解释”,因为“解释”总是与语言在一起的。这种没有发生语言而显露自身的情形很像非语言符号意义上的图像,也就是迹象。要把迹象与表达了意义的符号区别开来。迹象没有什么要说的,却像纯粹的面部表情那样显露了一切,这是纯粹的显露,没有隐藏任何东西的显露。这很像是面部表情在嘟嘟囔囔,嘟嘟嚷囔相当于谁也听不懂的私人语言或只属于某人某瞬间的心理密码或独白,但所有这些都不是语言,它们与可以清晰交流含义的语言表达式无关。
我们宁可说它们像或兴奋或痛苦时的喊叫,在这时没有发生语言但自由感染的双方之间立刻就发生了理解,是发生了理解而非发生了解释,这种理解甚至可以发生在两个语言不通的人(即两人彼此完全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之间。于是可以画一幅人的脸部肖像,然后起个名字“呐喊”。这呐喊是由脸上的姿态透露的。这时发生了感官错位的情形,即我们用眼睛甚至用灵魂去“倾听”,而不是用耳朵。在语言不再起作用的地方,心灵的直觉开始发生作用,直觉取代了语言。这里发生了“本质直觉”,它不能被还原为语言,却发生了发生在灵魂之中的直接倾听与理解。这里所谓“直接”,意味着没有借助于“语言”作为理解的中介。
以上是说,类似眼神、肢体动作的因素自身已经在“表达”,但它们是作为显露的“表达”而不是作为语言的表达。这种非语言的“表达”是身临其境的、此时此刻的、此情此景的——它离不开感性的“身体”(即物质因素)作为媒介,这种媒介自身并非像语言那样只是表达信息的工具,而要说这些媒介自身就是美的、趣味的、意味深长的。信息不再是一个供人解释的“意思”,而是使人沉浸其中的趣味,例如使用手机玩游戏、电影和电视屏幕上的节目——都不同于读书,或不同于去理解语言中的意思。如果我们在消遣眼神,这样的感受既不是政治的、道德的,也不是逻辑的或认识论的,但在这样的消遣之中,同样有真善美,这当然是不同的真善美,它们存在于作为观念的真善美之外,是观念性表达之外的剩余物。这眼神,这观念的剩余物,其目光中所凝聚的力量是观念的解释能力无法穿透的。在这里,精神的交换并不在于理解语言表面所传达出来的意思,因为眼神里有理解力无法穿透的东西。眼神中什么都没有隐瞒,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理解你所看见的东西(眼神)。在这里,不透明的鲜活(眼神)与清晰的死板(语言表达的观念)之间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们可以继续说,本质直观和独白一样都是内感觉。这种独白式的直观完全返回自身,如果你在倾听别人说话,你不可能猜透此刻此人的心理状态,你所获得的全部反应还是返回你自身。我们盯着一个人的脸,听这个人在说话,与其说我们获得了这个人在场的信息,不如说只是收获了很多通过内感觉过滤的迹象,我们得凭借直觉去猜测这些迹象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些意味并不是直接在场的。这些迹象是永远的他者或永远的秘密,即使我们自以为揭开了或说出来了这些秘密,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事实上它并没有被你真正说出来,它永远还是别的什么——这也是独白、孤独的心灵生活的实际内容,或者说是迹象。
我们既有与人交往的精神生活,也有孤独的心灵生活,这两种精神生活是平行的,彼此之间可以互不干扰。我这里完全不是在做假设,而是在描述心理事实。与人交往的精神生活是外在的精神生活;孤独的心灵生活是纯粹内在的精神生活。两种精神生活是并行的却又经常相悖。但是,这种相悖与虚假无关、与伪善无关、与道德无关。我们既可以活在与人交往过程中的“清晰想法”之中,也可以活在永远以心理迹象存在着的孤独的心灵生活之中,而且后者实际上占据了我们短暂而漫长人生过程中的大部分时间——后者是自己和自己“说话”,前者是与别人说话,这两种说话活在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虽然这两个世界之间也有往来,但彼此之间是平行的,不能被对方所同化。
(1)[法]伯努瓦·皮特斯:《德里达传》,魏珂玲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
(2)JacquesDerrida,Lavoixetlephénomène,PUF,1967,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