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哪怕是很多年以后,我想我都会怀念,与莫妮卡在一起的时光。
那个时候我刚到珠海,留齐耳短发,戴厚厚的大框眼镜,还有满脸此伏彼起的青春痘,遇见莫妮卡的那天,我正站在假山湖的中央,看水里成群的红白色锦鲤,穿长到脚踝的亚麻裙子,米白色帆布鞋,脚下是落了一地的木棉花,阳光穿过高大树木的枝桠,湖面水光粼粼,我的脸上,有淡定的笑。
然后我看见那个迎面走来的女生。
短发,齐肩,刘海落下来,遮住一半的额头。
现在想起来,那天,是一个挺不错的天气。有明媚灿烂的阳光,以及大朵大朵洁白的云,莫妮卡映着日光向我走来,在她身后,木棉花正如火如荼的盛开,有白色的鸟儿扑拉着翅膀飞过晴朗的天空,不远处的操场上,踢球的少年正挥汗如雨。
她走过来,站在阳光下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她说,我叫莫妮卡。
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露出一整片光洁的额头,她的眼睛无疑是漂亮的,漂亮到让我瞬间艳羡。
她说,我知道你。你是个半仙。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在所有剧情狗血的电视剧里,半仙就是所谓的骗吃骗喝顺便骗钱骗色的神棍。
而我除了偶尔蹭吃蹭喝蹭玩,却从不骗财骗色。
莫妮卡却显出很大的兴致,她说,这个称呼多好,不食人间烟火,好歹是个仙。
可我对她的过往却一概不知。只是听到她说,她的家乡在湖南,每年春天的时候会盛开漫山遍野的桃花。
我便笑,心里却想,有一天,我要去到那里。
后来我真的去了湖南,从张家界到衡阳再一路走到岳阳,只是没有见到桃花满山,那个时候莫妮卡已经离开很久,而我也已经留长了头发,带博士伦的美瞳眼镜,穿水洗磨白的牛仔裤,背厚重结实的背包,南来北往无休止的穿行。
23岁以后,在周围大多数朋友的眼中,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我的工作,时间,地点,甚至内容从不固定,她们时常羡慕,说这是一种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我的话说得很少,白天黑夜不分,每段旅程结束下个旅程开始之间经常整夜整夜的失眠,即使偶尔睡着,也总是梦境连环,半夜惊醒,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背包客的生活从来都是黑白颠倒居无定所,那段时间,我的身边是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群,我曾用很长一段时间去观察路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的表情,或喜或悲或愁或癫,但更多的是没有表情,就像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平静到察觉不出一丝波澜,而在这些人里面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而那时,经常能收到莫妮卡的讯息,照片里她烫大波浪的卷发,穿波希米亚风的飘逸长裙,精致的妆容下是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
她说,半仙,我在杭州等你。
彼时我刚翻越海拔五千多米的那根拉雪山,蓝色的纳木错在高原日光下展现无与伦比的阳刚之美,千万里之外,莫妮卡坐在地产公司的样板房内喝茶,悠闲的样子如沐春风。
我来杭州,是八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西湖里荷花开遍,曲院风荷游人如织。
莫妮卡所在的地产公司在十月有盛大的开盘,整个公司忙的人仰马翻,莫妮卡也不例外,那段时间,几乎看不到她,我一个人沿着西湖边静静的走,穿白底素花的刺绣旗袍,缎面绣花千层底鞋,一走就是一整天,从晨曦雾霭走到华灯初上,累了就在湖边找家小店,一碗藕粉,一屉小笼包,坐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穿行不息。
一个星期后,我躺在西塘独家小院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打电话给莫妮卡,说,亲爱的我想你了。
那边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断断续续的吸气声,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我笑的几乎整个人陷进椅子里,说,我在西塘,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用了肯定而不是疑问的语气,因为在问出口的时候答案就已经不言而喻了,莫妮卡不会来西塘,至少当时不会,工作中的莫妮卡有着任何人都不堪比拟的严肃认真,半途丢下工作沉迷享乐这种事情,莫妮卡永远不屑做,也不会做。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无可奈何的区别,她对所有人宽容以待,对自己来狠的,而我,始终不够狠,所以她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那段时间我总是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便能看到温暖的日光穿过菱形的雕花小轩窗,斜斜的打在对面的镂空的古木门上,落满一地的柔软旖旎。
三个月后,在我几乎走遍江浙所有古香古色的估计名胜,正要向黄山踏步的时候,莫妮卡所在的地产公司终于华丽丽的开盘了,首战告捷,来势迅猛,前景好的不得了。莫妮卡提着一大袋水果来看我,依旧是大波浪的卷发,精致到无懈可击的美好妆容,穿小香风的纯色露肩裙,迷离水钻的手拿包,她永远都是那么明艳动人。
死半仙,玩疯了没有?
没有。
我晒的像块黑炭,站在白富美一般的莫妮卡面前,活像是个菲佣,或者用莫妮卡的话来说,像个越南佬。
数天后,我踏上去往昆山的高铁,一路向北,透过车窗的最后一眼,是远处天边渐渐席卷而来的火烧云,瞬间彤红了半边天。
十月份的杭州,热情依旧不减,就像莫妮卡于我,永远都是。
我没有告诉莫妮卡,杭州,其实是我喜欢的城市。
可最后,我到底是选择了离开。
因为一座城,爱上一个人。
而事实上,更多的,是因为一个人,才爱上一座城。
我因为莫妮卡来杭州,在离开的时候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喜欢杭州,还是喜欢独自行走的过程。
人的记忆有时候总是容易模糊或者混淆一些事情,我也是,可这其中一定不包括莫妮卡。珠海木棉花盛开的季节,暖阳微醺,天空飞过白色的鸟,假山湖里红白锦鲤成群结队,那个迎着阳光走向我的女生,她叫莫妮卡,她有迷人的眼,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微颦,暖如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