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宅座落在滇西一个小镇上的老胡同里。
说它老,是因为小时候曾经无数次和巷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偷吃过邻居家土墙上的枇杷和仙人掌果。邻居们也不生气,世代为邻,总有一拨一拨的孩子一起长大,互相伤害一笑了之罢了。
说起来我家的院子应该算是附近最周正的了,大而深就显得阔气。听说爷爷奶奶年轻时做糖卖,挣下不少家业,可惜中年病逝留下阿爸一个孤儿,寄养在后来的我们外公家里。其间为了维持生计,把右边一大圈房产用四担大米卖给了环姓人家,阿爸留了左边的一半,左为长,而且格局也够宽敞。
院子的布局是大理典型的民居结构~三房一照壁,正面是一个三主两耳的二层楼,左右各一个二层的厢房,主房对面是围墙,顺墙根砌了一个花坛,花坛边种花,花坛里种菜,芸荽薄荷小葱之类的。
主房是爷爷奶奶盖的,夯土,青瓦,屋檐带翘角,一楼有宽大的走廊,二楼有凹进墙里的神龛。大理人家既拜佛又信道还祭本祖,每逢初一十五,子孙们都要拿了水酒饭菜向神龛里的祖先灵牌祭拜,不知道是风俗还是孝文化的传承,反正男女老少都会很自觉遵守。不过我小时候却不喜欢上二楼,因为木制的楼板总是发出空空的响声,有点害怕。
等阿爸阿妈建好左边的厢房时,我和姐姐就迫不急待地搬到二楼住了。80年代末的钢筋水泥房,在本地也算是头一份。屋檐外是长长的阳台,采光极佳,冬天的早晨,我们就会跑到阳台上摘菜晒太阳,夏天则是傍晚好纳凉。
右边的厢房,阿爸将它的门窗冲向背面。因为现有的房间已经够用,冲向另一边还可以做成一个后院,要养鸡养猪的就会比较卫生,不会干扰人的正常生活。
无所事事的黄昏,我喜欢坐在走廊里的藤椅上,静静看着天际的云各种幻化。院子里的果木花草枝繁叶茂,此起彼伏地挂着柿子石榴桔子无花果和怎么也摘不尽的枣,我还喜欢悄悄把阿妈种的玉兰茉莉月季绣球花摘下来,玩一会儿就扔掉。因为手欠,挨了不少揍。
阿哥大我许多岁,我记事起他就在阿爸铺子里上班了,不常回家,回家我就躲,怕他,因为他脾气不好。其实他只是凶大姐,对我和二姐还可以,除了呵斥我要好好学习外,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给零花钱。(这个习惯好)
大姐老实,不善表达。她最大的乐趣的收拾卫生,成天不是扫扫扫,就是洗洗洗。阿爸疼她,让她洗衣服付费,上衣几角裤子几角,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勤劳的大姐手头就比较宽裕,然后小不点的我就麻溜帮她跑腿去饭店买卤牛肉卤猪膀。如果买了卤牛肉,怕讨厌膻味儿的阿妈发现,我们就偷偷躲在猪圈二楼的草垛里吃,吃完再回前院。
二姐基本上不和我们不掺和,她要钱有招儿。周六傍晚阿爸回家,她就早早在路边候着了,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周日走的时候又非得送了再送,拽着自行车后座不撒手,一直送到阿爸给她几张零票子。(忒狡猾)
初中我开始上学住校了,后来离家到昆明到北方,家变成故乡,成了一场场旅程中的暂居地,每次都是小憩几日便走。
一直到两年前,独居的阿妈突患重病,我回家照料她最后的八个月时间。彼时,我的心才真正安住下来,才能悠然地回到旧日的时光里。才发现老房子褐色的瓦片上弥漫着青色的苔痕,走廊地脚石缝里长出千娇百媚的长春花有多美。在斜风细雨的夏夜里,我在黑暗中拥被听着柿子树上青果落下的声音,恍惚中静静感受到祖先们的呼吸声。
这是与根的深度链接,于是在陪伴阿妈的时光里,我们朝夕相对,在把她宠成孩子的时候,我又重新经历了一次童年,在阿妈的身边感受到全然的放松,温暖,幸福与满足。
今天哥嫂打电话来,说是要拆了老房子和右厢房,在原来的地基上建新房。知道这是乡情是潮流,大家都盖你不盖就是过得不如人,没有办法。可心里还是诸多不舍,近百年的老房子,吸纳了多少时间的烟火味,铭记了多少这个老宅里长大的孩子们的点点滴滴。
再回去时,故人不在,痕迹亦不再了。
今夜落雪,假装回到两年前的夏夜。
斜风细雨,青果掉落,我在黑暗中拥被倾听,祖先们的呼吸依然轻缓又均匀,他们默默守护着我们,此时熟睡或醒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