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没有尽头的桥

        上高中那会,学校离家很远,从前不比现在,出门有专车接送,方便得很。那个年代家里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摩托车,父亲寄着摩托车早出晚归,根本不可能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送我上学,于是家里还是花了“重本”给我买了一辆变速自行车。骑上变速自行车确实比一般的自行车要省力不少,速度也快很多,同样的路程别人要花一个半小时,我可能花一个小时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当然,最重要的是当你飞快地超越前面的人,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时,那种威风,那种由心底散发出来的自豪感足以让你瞬间膨胀。即便到了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能感受到那种超越的畅快,以及迎风飞驰的自由。

高一那年在上学的路上认识了校友啊玲,我们是同级不同班,我在三班,她在七班;我们在同一个镇,她家离我家也很近,骑车大约十五分钟的路程;我们的性格也很相近,我们都喜欢笑,不过她心思更细腻,而我则更外向。在陌生的环境里,两个到外地求学的女孩子自然很快就熟络起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逢节假日,我们都会邀约一起骑车回家、返校,两个半小时的行程,在我们相互较劲中眨眼功夫就过去了。在回家的路上除了聊不完的话题,我们最喜欢的要数那个回家必经之路——渡口。渡口其实是一座隐身于丛林之中的小村庄的村口。小村子人口不多,也就二百人不到的样子,年轻人基本上都外出工作,剩下的多是上了五、六十岁的老年人,还有小孩。村子的四周满是苍翠的林木和竹林,一望无际的稻田,微风掠过,引起连绵起伏的稻浪,满眼的青山绿水,甚是赏心悦目。鸭子在河边、岸上自由穿梭,好不快活;放牛的小孩在田间嬉闹,无忧无虑。渡口两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商品,时不时有人吆喝两句,或是说着土味的笑话,引来众人哄堂大笑。一片祥和、充满生机勃勃的景象,虽无桃花源的惊艳,却胜似陶渊明的悠然自得。村民大多十分纯朴,对我们这些经常在渡口过河的人也很友善,我们时常能享受一些免费的水果和冰棍。而最吸引我们的是在渡口旁边保留下来的半截断桥。听村民讲,之前没有渡船的时候,村民都是用桥通行,桥在打仗的年代已经有了,上了年龄的村民经常满脸自豪地讲着红军曾在桥上行军的故事,久而久之,桥便有了色彩。但是由于年久失修,再加上河道逐渐变宽,有一天突然桥就断了,只剩下这个十来米长的断桥。断桥悬空在河面上,桥头长着两棵老榕树,每逢等渡船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坐在断桥上,一边享受着树荫底下的习习凉风,一边摘下几片翠绿的叶子卷成小烟卷,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自己喜欢的曲调,不时引来三两个想拜师学艺的小毛孩。

        高二下学期,我们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基本上两周才能回家一次,而且周五放学的时间也由原来的四点半延迟到五点半,就算是这样也阻挡不了我和玲相约回家的决心。那个周五的太阳很猛烈,路边两旁的大树纹丝不动,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极是耀眼,沥青路面连绵不断地冒着热气,偶尔还能听到自行车轮子与路面亲密接触时发出的“吱吱”声,就算是我们骑得飞快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的凉意。豆大的汗珠顺着我们的发根流到眼帘、脖子,很快衣服已前胸贴后背了。没一会,玲便喊道“受不了,我快呼吸不了啦,太热了,找个树阴的地方歇会吧。”然而,天公不作美,我们才刚停下来,突然响起了一声闷雷,天色骤然变得灰沉。我心中暗惊不由得想起母亲常说的话“闷热无风,闷雷引雨”,顾不上玲的不情不愿,拉起她,我们飞速狂奔。可是天气变化实在太快,刚才还没有一丝丝风,现在却狂风大作,狂风迎面吹打而来,就算我们用尽全身的力气,车轮像是灌满了铅,只能艰难地移动着。玲一个不小心轮子踩上了一块小石头,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立马下车,弯腰正要把她扶起来,谁料她用力一推,硬生生地把我推倒在地上。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我内心十分焦急,并没有在意玲刚才异常。我急忙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摔疼了吧,我扶你起来,看样子天要下大雨了,我们得赶紧走。”玲没有回应,直接站起来,骑车就走。这时,我才意识到不对劲,赶紧追了上去。也许是风刮得太猛,也许是太专心赶路,无论我喊破了嗓门,她也没有任何回应,终于我们来到了渡口。

平常热热闹闹的渡口空无一人,两边的小店大门紧闭,就连渡口售票的窗口也紧紧关闭着,在窗口的玻璃上贴着一张被大风吹皱了的旧报纸,“停运”两个斗大的黑字彻底把我们给吓呆了。我来不及思索平常老师的教导,更顾不上礼貌和礼节,焦急地用力捶打着售票的房门,一拳、两拳、三拳,可是无论我如何捶打、喊叫,除了狂风呼啸的声音,除了越来越密集的闪电,除了越来越近的雷声,我得不到半点回应。环视四周空无一人,远处是密密麻麻的树林,狂风刮过,掀起阵阵树浪,忽起忽伏;近处是本来就被黄澄澄、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的水稻,此刻已经完全倒伏在田地里奄奄一息;黑沉沉的乌云连成一片,从天上直压下来,气势汹汹,像是要把整片大地吃掉不可。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此刻不由得从心底发出浓烈的寒意,整个身体在狂风中不停地颤抖着。隐约中,我听到玲微弱的抽泣声,我用尽全身剩余的力气死死地抓紧车把,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不知所措和前所未有的恐惧,生怕被玲看出端倪。突然玲疯狂地大声叫喊着,指责我的自私,为了赶路全然不理会她的感受,自把自为,一意孤行,个人主义。倾盆的大雨,毫不留情迎面扑打而来,如同玲那突如其来的指责让我愣在原地,身上的温度随着滂沱大雨快速地流失。难过和心痛把刚刚的恐惧一扫而净。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借着雷声、雨声我偷偷地无声哭泣,那一刻心里不再有任何的恐惧,无助、失落、委屈充斥着内心。我看着瘫坐在地上大声哭泣的玲,雨水打湿了她那雪白的裤子,在膝盖的位置渗出刺眼的红色。我想走过去安慰她,可是脑海里一片空白,找不到只言片语。那座平日里我们最喜欢的断桥,也失去了的颜色,孤零零地任凭暴风雨万般的摧残和蹂躏,纵使老榕树强大的身躯也无法给它护佑,此刻它正用无助一笔一划地刻写着前所未有的悲凉。悲凉的深浅从来不在于困境有多么的艰难与险阻,而在乎是否有人愿意在你身旁停留,哪怕给予你片刻温柔的目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对从农田赶回家的老夫妻,拍了拍我的肩膀,顶着雨声大声道:“你们这两个孩子,这么大的雨干嘛不找地方躲雨啊!走,到我家去!”也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们拉着我就走,玲也被他们扶了起来,我麻木地跟着他们一直往村里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朦胧中经过一座小桥,桥下是汹涌的山水,两边是被暴风雨吹得东歪西倒的竹树。那一晚,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姜茶、鸡蛋汤、丰盛的饭菜,我能深深地感受到他们浓浓的情义,但是除了“谢谢”却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语。那一晚,是我人生中除了亲情之外最温暖的一个晚上,就连那颗冰冷了的心也渐渐有了温度,可是心里却是空荡荡的,尽管吃得很饱,但仍然想找点什么东西来填补。那一晚,是我第一次和玲共同渡过的唯一一个晚上,不再有说不完的话题,不再有相互的鼓励,不再有贴心的安慰,不再有灿烂的笑容、动听的笑声,但却异常地默契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听着窗外,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渐渐走远的雷声,山水撞击石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树叶和风摩擦的声音,我渐渐沉睡。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射进几缕温柔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很暖和。我偷偷看向玲睡的地方,猛然发现玲已不在。我急忙起来,刚好与那热心的老夫妻迎了个照面,婆婆看着我笑着说道:“别焦急,你的同学有事先走了。你昨晚有点发烧,先坐下来喝口粥。”她边说边拉我坐了下来。“你不用担心,她的腿昨晚用了我们的土方已经消炎消肿了,过个两三天就好。好朋友闹别扭,哪有隔夜仇,过段时间就好。”听着婆婆的话,我努力的地挤出了微笑。告别了婆婆,我心不在焉地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竹间小道慢慢走着,恍恍惚惚间已来到了渡口。尽管昨晚才刚刚经历了大自然狂暴的洗礼,但是渡口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和繁忙。路面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路的两边整齐有序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村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昨晚的那场暴雨;买卖的吆喝声依旧洪亮,讨价还价的依旧得寸进尺,一翻交易下来,那满意的笑容再也无法掩藏;小孩三五成群地在那大榕树下嬉戏,时不时传来清脆的笑声;一群顽皮的小鸡、小鸭结伴出逃,引起一阵阵轰动,一时间欢笑声在抓小鸡、抓小鸭的叫喊声中炸开。倘若不是四周的景象在明媚的阳光下仍残留着昨晚惨烈的痕迹,我宁愿相信昨晚只是一场梦,一场我急着想逃离的梦。站在渡船的船头,看着渡口那些朴素而真诚的村民,想起那对收留我们的老夫妻,我满怀的感激,心里满满的、暖暖的。原来满足可以让生活变得如此简单而快乐。断桥处传来几声响亮的口哨声,我徐徐看去,他们像极了往日的玲和我。断断续续的哨声,给了我一丝丝安慰,我心想等过些日子找玲好好谈谈就会没事,我们还可以像他们那样简单、开心、快乐,我们还是好朋友。

      奶奶常说“世事无常,今天不知明日事,今日事今日了,莫留遗憾在明天”,我总会说“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奶奶始终摸摸我的头,笑而不语。直到一个月后,我仍旧没有再遇见到玲,终于按捺不住去七班找她,在被告知玲已转学后的那一刻,我也终于懂得了世事无常。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年轻就是廉价的资本,年轻就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等待,日复一日总有明天;往往我们总是在时光交错中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懂得痛彻心扉,追悔莫及。

        阳光总会踏着彩云如期而至再次回到那条小村庄已是三年后,那一年我已经是读大二的学生,那份埋藏在心中隐隐作痛的友谊,总会在听到熟悉的旋律时刺痛着我。也正因为那一段让我满心遗憾的友情,让我选择了逃避,逃避曾和她共同的经历,逃避她的无情和绝情,甚至为了逃避成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怀着深深的歉意,我鼓足了勇气,敲开了恩人的家门。打开门的那一刻,婆婆一眼就认出了我,她高兴得像个小孩,一把把我拉进屋,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看到婆婆这般的热情,我脸上热热的,心里埋怨自己的无情无义。闲话家常间,一只精致的帆船吸引了我的注意,帆船是用很多精细的竹片拼接,做工精美,栩栩如生,桅杆上刻着“一帆风顺”,帆船闪着薄薄的光亮,应该是有人经常拿起来把玩,看起来也有些时日。帆船用一个极不协调的透明盒子盖着,这应该是为了防尘后期加上去的,不难看出主人对它的喜爱,主人应该是婆婆其中的一个儿女吧。就在我思索的片刻功夫,婆婆已经把帆船拿了过来,并且递给我一封发黄的信。我一下就愣住了,婆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略带严厉地说道“拿着呀,三年了,足足三年了。我还以为要失信于啊玲呢!幸好你还是来了。”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听到玲的信息,不由得心头一震:她怎么了?是病了、遭遇不测了……一连串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我双手颤抖,忐忑不安地接过信。打开泛黄的信纸,玲那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在和我分别后的那一周,玲因父亲工作的调动全家搬到了青岛。她诚恳地为那天所说的话道歉,在那天其实她已经知道将要转学,原本打算在路上和我说,但是却不知如何开口,而我的粗心、不近人情让她深受打击。在转学前的那一天,她曾回学校到宿舍找我,可是我去了图书馆复习。同时,她担心那天说话的语气太重,怕我还在生气,又怕告别会影响我的期未分科考试,最终还是没有等我回来。那艘船是她亲手给我做的礼物。我们曾经在断桥上许诺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考上同一所大学,一起扬帆远航。字里行间,我感受到玲真诚的歉意、不舍及满心的期待。在那一刻,我又觉得那份消失的友谊又回来了,我又对它有了期盼。眼底的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就像那场暴雨,倾盆而出,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慢慢化开,变成了一朵朵浅黄色的小花,栩栩如生。我轻柔地拿起帆船仔细地看着,在它的底下刻着玲的名字,我爱惜地把它捧在手心,就像守护那曾经易碎的友情。良久,为了掩盖刚才的失态,我急忙向婆婆问道:“这几年玲都来看你吗?过得好吗?在哪读大学?有她电话吗?”我高兴得语无伦次,满心期待婆婆的回应。可是婆婆脸色骤变,眼神闪躲却带着些许的哀伤。经不起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她深深的叹了口气,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看着我手上的帆船,淡淡说道:“她不在了,前两三个月走的,在青岛出了车祸。”犹如五雷轰顶,我眼前一阵头晕目眩,手中的帆船差点掉落地上。我抱着帆船放声大哭,那种失而复得又再失去的悲痛,那种阴阳相隔无法相见的不甘,除了哭,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似乎一开始所做的都是一错再错,错过了相见,错过了道歉,错过了余生的相伴,醒悟才发现在生命中并非所有的交错相逢都会有延续,错过了已是后会无期。为玲年轻有美好的生命而痛哭,为迟来的歉意痛苦,为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对不起”痛苦,为我们短暂而难忘的友情痛哭,直到无法呼吸,直到眼泪流干,我才慢慢地冷静下来。临走,我把我的名字也刻在了帆船下,把帆船留给了婆婆。

        离开小村庄的时候,我再次站在断桥上。落日的余辉洒在河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上,船只不知不觉地穿起了金黄色的外衣,嬉闹、拥挤的渡口慢慢地安静下来,微风吹过,榕树弹奏着“沙沙沙”听动的乐章,这里的一切恬静而美好。在这里,有着我和玲美好的少年回忆:那个青春飞扬的梦想,那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那一场场激烈的辩论,那一次次你追我赶的竞逐。然而,这一切,在我的无知、自负、骄傲和愚蠢中终究还是一步步地走向了终点。在这里,永远留下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还有那份无法双向延续的友情。我默默地把小心翼翼夹在日记本里的信拿了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片翠绿的树叶飘落在我手上,滑落在信纸上,又顺着风轻轻地飞向河面。我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既然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玲的歉意,那就让我把这份短暂且美好的友情深埋心底,继续带着我们曾经的梦想努力生活。我拿出了笔认认真真地一笔一划在信的背面用力地写下“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努力地照着玲之前教我的方法把信折成飞机的模样,顺着风的方向,把飞机投向空中。飞机载着我的依恋、遗憾,还有那句迟来的“对不起,请原谅我!”坚定不移地迎着余辉,飞向河面。

        站在渡船的船尾,我静静地看着小村庄,我要用我的双眼代替手中的画笔把这里的一切绘入脑海。我要把这里的一切牢牢刻入心底:质朴的人们、欢乐的笑声、美丽的影色,还有那座残缺却又挺拔的断桥,我会永远记得我们曾经来过。纵然此去一别,已无重见之日,此刻的心却是如此平静,没有了忧伤,没有了不甘,也没有了遗憾,原来长大就是内心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平静,多了几分内敛,少了几分冲动。

        此去经年,我每每经过桥梁总会想起那座断桥。也许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座桥,桥上人来人往,桥下五彩斑斓,每一种颜色都有着它独一无二的故事,每一个故事从来不只是单纯的终结,它将是另一个的故事起点。好好地努力生活,真诚地活着,才不会辜负他人的成全,我愿意相信桥的另一头始终是阳光的方向,我愿意相信深埋在心底的那座桥总有一天通向你期待的那个港湾续写着美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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