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成了过去，只是时常又梦起，梦里，水波涟漪，似乎还能闻到府里淡淡的鸦片香，表哥家里还是日夜笙歌，纸醉金迷，依稀恍惚中，还听到玉莺的歌声…

我也姓白，但不住在表哥的白府。那个年头，家道中落是很平常的事，父母留给我的东西不多，但是，留给我一个进步的思想。母亲曾说，要想一生过得无忧，就得走出闺房。

那一年，我留洋归来。在表哥的祝寿宴上，前来贺礼的人来来往往，喧闹极了。我避开人群想寻一处清静。曲曲折折地穿过回廊，沿着一处小径慢慢走着。却在小径的尽头，见到她。

她牵着一个小女孩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那棵树下，时而弯下腰对小女孩轻声说着什么。不知为何，那一瞬的时光好似静止一般，她的容颜竟让我惊艳得一时语噎。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看见了我，对我点头一笑，我回了一个微笑，目送着她们从我视线中缓缓离去。

晚宴上我又见到了她，吴侬软语，妙喉婉转，一折《皂罗袍》艳惊四座。

宴会散去后，我私下向下人打听她。听闻她原是得月楼的唱曲头牌，曾让不少人为之迷醉，却被高价买入白府，做了表哥第五房姨太太。

自那以后，我时而得空便会入府去，一来是担任一众子侄们的家庭老师，教他们读书识字，偶尔时时讲给他们听在这诺大的白府外发生的有趣的见闻。二来，我盼望与她再见一次。

那日如往常一般，我在教着他们学习洋文，很浅显的一些单词。余光所及，竟看到了她的一阙衣袖。

课程结束后，我收好书本，原意想去寻她，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太过于唐突。

我自嘲般笑了笑，索性走出门，随意地在府里逛了起来。诺大的府邸一圈走下来，我心情舒畅很多。只是不知不觉间又走入了那处小径，还是在那棵树下，但这次只有她一人孤单的身影。她背对着我，一身剪裁合身的深色旗袍，勾勒出她姣好身线的同时也衬得她愈发清冷。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好似人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又好似下一瞬间，她就会消失在这世上一般。

我终于没忍住迈开脚步，以一种极轻的步调向她走去，怕自己无意扰乱了这片刻只属于她自己的宁静。

“你来了。”

她背对着我，说完转身。

那一刹，我生生刹住了脚步呆愣在原地。

她见状竟轻轻地笑了起来，眼睑下那颗淡淡的泪痣，灵动十分。

“你……竟是在此地等我？”

“不曾有意为之，不过…只想一试罢了。”

我和她并肩而行，聊着些可有可无的闲事，只记得最后，她想拜托我一件事。我说无妨，你说便是。她想让我得空能去教导一下蓉儿，她的小女儿。她愿她能够读更多书识更多字，能够有朝一日如我一般，走出这府邸，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不愿蓉儿以后似她一般，一辈子只能把命交予别人手里。我应承了她，说以后来教导子侄们，便也会知会下人去告知她。她笑着对我真挚地道谢后，然后就离去了。

而后的很多年里，每当我回忆起这次初见，都以为这不过是我在那树下熟睡后的一场梦。她好像梦里的一只蝴蝶，翩翩地来了，又翩翩地飞走。

蓉儿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识起字来很快，后来掌握的字多了，渐渐能读一些书，时时还会就着课本向我提些问题。每当此时，我总是会一把把她抱在腿上，哈哈大笑，然后夸赞蓉儿的机灵可爱，奖励她一些小点心后再耐心地给她解答。而她，总是静静坐在一旁，微微笑着，但她眼底的笑却有我能读出和读不出的情愫。

那日如往常一般，在我考校蓉儿功课时，二管家领着一群下人来了，说是来给五姨太送本月的月例。她轻轻地说了声请进，管家问过安后，递给她一本簿子。

“请夫人过目后，签字按手印”

管家走后，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连蓉儿都安静了下来。

“碧粳粥和如意糕的话，两位意下如何呢？”

她突然笑着问，打破了这沉寂。

蓉儿开心得拍手，我也笑着点点头。

蓉儿吃饱后便沉沉地睡着了，她将蓉儿抱上床放好，掖好被子。

然后似是自言自语，又好似一点不在意一般，她轻声又缓慢地说着，“老爷还是成日里抽着鸦片，不理家事。据管家说，府里能变卖的已不足二三。这般下去，终有一日，蓉儿和我总归还是得重回得月楼了。”

我蹙着眉，听完她这一番话，只是不懂为何从她嘴中说出，轻飘飘的好似飞絮一般。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白府的衰落来得比我意料中还要快，表哥的身体日益愈下，府里的人见状更加不安分，到了后来甚至有人明目张胆地将府里的财物盗取变卖。有些姨太太们甚至直接裹挟了财物却扔下子女离府而去。下人们也走的走，散的散。直到一日表哥依旧在鸦片烟里吞云吐雾时一口气呛下去，竟然再也没喘过来。

表哥的后事被交付给我，但若仅凭白府剩下的钱财，他连一个稍显体面的后事都显局促。幸而有她拿出了这些年里她自己攒下的一些钱贴补上去。我问她为何那些跟过表哥的女人都走了，她却不走，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这些年的好日子都是他给的，这些，是我要还他的。”

“还是…回得月楼吗？”

“我也别无选择，对吗？”

“不如…我带你出去走走，看看这府邸外的世界如何？”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中带着泪。

【则为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