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夏天,十八岁的小宏第一次回杭州,这是他父亲的家乡,他的祖籍。堂哥去火车站接的他,姑姑一看见他便眼里噙着泪:“你爸爸还活着的话,你不就早回来了!”说这些也没有用,小宏的爸爸在他四岁那年就死了,他只隐隐约约记得父亲拿胡茬蹭他的脸那种又疼又痒的感觉,连父亲的脸都记不清了。
杭州真热,小宏晚上睡不着觉,一遍又一遍拿井水浇身体。姑姑买了豆浆和油条做早点,油条被撕成一半一半摞在盘子里,其他人还没落座,小宏已一个人把一盘子油条送肚子里了,姑姑愣了神,那可是全家的早餐啊,照着一人半根买的,北边的人可真能吃。姑姑、姑父和堂哥、堂姐们都要上班,小宏只能自己一个人到处溜达,他在西湖边上坐了一上午,望着一汪无际的碧波出神“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杭州真好,可惜他留不下来,“爸呀,你为啥死的那么早。”小宏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起父亲来。
下午小宏去了新华书店,东摸摸,西看看,书真好,他选定一个角落,缩在那里细细品读,无意间抬起头来,却发现正对面的半身镜里,透过镜子,营业员正一遍遍冲他翻着白眼,他慌忙低下头去,强忍着对方目光的鞭笞硬着头皮看字。在这里,他是个一眼就被看穿的一无所有的异乡人,而这刻薄的地方本可以成为他的家乡。“小宏!小宏!”他仿佛听见父亲在这片故土上呼唤着自己的儿子。
2017年秋天,一个步伐仓促的中年男人,左肩上背着公文包,右手上提着塑料袋,急急的往前赶,路过新华书店,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妻子说:“我想去书店看一眼。”妻子不耐烦的回他:“书店哪里没有?不是说好先去看西湖的吗?快走吧。”男人觉得妻子说的还有道理,不甘心的往前迈步,新华书店真大啊,走过了正门,又走了一百米经过了侧门,男人再次停下了脚,扭头埋怨妻子:“三十多年前,我就来过这个新华书店,你就不能再让我进去看看?”中年女人身后的两个女孩也帮腔:“对呀,妈妈,不着急,叫爸爸进去看看吧。”中年女人望着两个宝贝,皱着的眉头舒缓开来:“好吧,好吧,快进去吧,就你老是怀旧。”中年男人得了指令,背着公文包、提着塑料袋,大步流星的踏入店内。变了,全变了,也是,三十年了,能不变吗。
小宏循着呼唤他的声音抬起头,半身镜里荒唐的浮出半个中年男人的身子,厚厚的镜片底下透出两只耸拉的绿豆样的小眼睛和宽泛的大眼袋,这个人怎么连唇角都是往下撇的状态,像一轮倒置的月牙,唇边上还有泛白的吐沫星子,然而这个略显苍老的镜像竟未让他生出过多的狐疑和慌乱,科幻类的文章他确实不感兴趣,没读过几篇。
“爸爸?”小宏怀疑自己是书看多了睡着了做了一场梦境。
“我是你呀,三十年后的你。小宏。”
“老宏?你怎么在镜子里啊。”
“我们不在一个世界,我当然在镜子里了。小宏,你听我说,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见到你,我就是想告诉你,三十年后,你会过得很好,放心吧。”
“我实现理想了吗?”小宏握住镜框兴奋地问道。
“这个嘛,你娶了个漂亮的老婆,还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
“什么?我不要结婚!我要成为诗人!”小宏绝望地喊道。
“成为诗人?哈,那都是玩笑,有理想固然是好的,不过男人还是要先成家立业的嘛。”
“不!你绝不是我!我不可能是这个样子!我应该是风流倜傥的。我留在杭州了吗?”
“呃……我感觉我好像不该来找你了。”
“什么呀!这叫什么幸福!理想也没实现,心愿也没达成,难道我会一辈子呆在那个破县城?”
“县城你出来了。”老宏急忙安慰道。“你看,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大多数人努力一生就是个平凡人,到头来你才会发现,家人才是一辈子最宝贵的财富。一定对咱妈好点啊,她不容易。”
“我和你不一样!我一定要实现理想!像徐志摩那样!”小宏决绝的回道。
“好吧,你也不一定非得活成我这个样子,管怎么的咱们都比咱爸强,不是吗?”小宏情绪激动起来,爸爸怎么了?他这一激动,从地上醒了,营业员正站在他脚边,故意来回倒腾着书本,一摞又一摞,发出振耳又沉闷的声响。
越过挡着他视线的营业员的屁股,小宏望着镜子愤愤的想“哼!老婆、女儿?我要那些干什么?我要成为诗人,我要留在杭州!”这样想的第二天,堂哥就把他送上了回程的火车。
回到他土生土长的小县城,母亲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他回来了,急忙冲掉手上的泡沫急急的给他热饭,小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打开心爱的塑胶皮本,一笔一划的重描了一遍自己的志愿。
诗一直在写,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就挑灯冥思苦想,但是寄到出版社的都如泥牛入海,小宏并不灰心,老宏那苍老的面容一直激励着他。到了渴望异性的年纪,骨子里的闷骚开始折腾,当妈的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托人介绍了好几个相亲对象,不是小宏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小宏。终于遇见一个大美女,小宏来了精神,诗也不写了,天天去美女学校门口等着给人家送苹果。
结婚了,小宏想起老宏的诅咒,心想“没什么,爱情是创作的源泉。”婚虽结了,妻子却进不了城,还在小县城上班,正是新婚燕尔,小宏顾不上创作,每周都往小县城跑,这样跑了不到一年,妻子怀孕了。怀孕了?小宏感到震惊,还没实现人生理想就当爹了?大夫说恭喜,怀的是双胞胎,小宏丧着个脸,妻子以为他是嫌压力大,也不高兴,妈说有可能是儿子,小宏的脸更阴沉了,妻子就差哭出来了,没见过要当爹的这么个表情,“是女儿。”小宏闷闷的回了一句,他觉得老宏说的一切都在应验,他这辈子可能真的当不了诗人了。
孩子生下来了,小宏还在不高兴,两个皱巴巴的小人儿日夜啼哭,他都要烦死了,屋子里弥漫着尿臊气,诗、诗、诗,这样的生活哪里写得出诗!他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搪瓷盆,里屋坐月子的妻子气的要命。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当爸爸,小宏的爸爸是怎样的爸爸?据妈说,他很爱老婆孩子,哼,爱老婆孩子还会去自杀?小宏跪在地上看着摇篮里两个睁眼望着他的小人儿,想起自己的父亲一定也曾如他这般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灼烧心脏的情感,滚烫滚烫犹如岩浆一般,“这是我的崽,我得护着她们。”他像母狗一样围着摇篮打转,嘴里一遍遍呼唤着:“我是爸爸,我是你们的爸爸。”妻子看他那傻样,忍不住揶揄道:“还没满岁的娃娃,怎么可能会说话,你鬼喊什么呢,狼叫一样。”
女儿们四岁了,彩笔总是很快没水了,她们会画什么?一个圆是人头,一个三角是身子,四根棍是胳膊和腿,就那么个小人。小宏总是借用女儿的彩笔,给他的塑胶皮本诗集画背景图,杨柳叶飘飘,湖水波荡,美女只留一个蓝裙子的背影,这些让他一生魂牵梦绕。
新华书店里,小宏变成了老宏,他盯着着原来放半身镜的地方,镜子早就没了,变成了新的书架,书店要什么镜子。大女儿突发奇想,缠着父亲问个没完:“爸爸你是哪年来的新华书店?爸爸你那时候多大?你能想到自己今天是这个样子吗?”小宏笑了:“十八岁,那年我十八岁,第一次来杭州,我觉得杭州真好啊,现在杭州也好。”女儿转身对妹妹和妈妈笑着编了个段子:“五十三岁的小宏带着妻子和女儿来见十八岁的小宏,跟他说‘小宏,这就是你三十五年的奋斗成果。’十八岁的小宏放下手里的书绝望地喊‘不!我要当个科学家!’。”“哈哈哈。”母女三人笑作一团,小宏在旁边讪笑着,“不对,爸爸,你应该不想当科学家,你那时候希望自己将来当什么?”大女儿开始修正自己的脚本,小宏默默地笑着,“你想当诗人,对吗?”大女儿追问道,小宏短暂的沉默了一会,略为遗憾却又笑容满面的点了点头“有点儿,有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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