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云,零零散散地挂在荒芜的天空中。远处山巅的一只鹰忽然飞起,将天空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
安陵山谷口,阵阵哀乐传来,白色的丧幡引领着送葬的队伍,跟着一口楠木棺材慢慢行进。队伍后边,是整装严肃的铁甲军队,行走之时,发出清脆的甲片敲击声。
队伍静静的,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一声啜泣也没有。
大安三十五年,翊武帝崩。
武帝继位之初,翊国小弱,外有强敌,内有动乱。十五岁的少帝,在国内各方势力之间斡旋,最终达成利益平衡。而后颁布一系列政令,劝课农桑,与几大政治氏族达成协议,助推商贸发展。历经十年,国库殷足。随后,厉兵秣马,开始对外扩张。
起初,各大氏族中有些并不同意对外挑起兵衅,不过迫于武帝经过一系列成功变革而膨胀起来的影响力只得低头。然而,十余年的对外征伐,逐渐耗尽了国家的储备,虽然小有功绩,却无关大局。
大安三十三年,在一次亲征薛国的战役中,武帝轻敌深入,被围困朱火谷三十余日,羞愤交加中害了一场大病。后幸得谢翼帅坤翎军长途奔袭薛国都城才得以解围。
那以后,武帝一病不起。两年之后,在各大氏族的声讨和国人的怨声中,这位年纪轻轻就一扫寰宇,令强敌胆寒的帝王最终凄凉闭目。
留下的,却又是一个沸乱的天下。
一 暗流汹涌
翊国都城,安陵。
一只灰白色的鸽子从皇宫上空划过,“扑楞楞”,落到了代王府的内院。一个身穿灰白布袍的老者,急匆匆走过来,取下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又急匆匆走回了书房。
“王爷,宫里来信了。”老者声音沉稳,中气十足,双手捧上小竹筒。
雕着四爪海龙的乌木书桌后,坐着的是年近四十的代王刘亘。双眉斜飞入鬓,面容雄俊,顾盼神飞,头戴紫金盘龙冠,身着金紫游龙袍,气度娴雅,隐然透出一股强横之气。
“嗯。”声音极富磁性,代王放下书,揉了揉太阳穴,接过了小竹筒。
老者随即侍立一旁,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点声音。
“信里说,太后决定立刘弼为皇帝了,”代王靠在椅背上,目光斜斜地望着窗外的流云,“刘弼可是个好孩子啊,太后果然还没老。”
代王缓缓站起身来,铺开锦帛,提起白玉螭纹笔,运笔写下一个大字——渊,一笔一划都透出金石之气。
老者看了一眼字后,默默走了出去。代王看着渐渐走远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
“梆——梆——”,入夜的都城一改白日的雄伟,笼上了一层温柔的纱。此起彼伏的捣衣声奏出一曲哀婉的吟唱,这些多半是夫君战死沙场的遗孀。
花落里。
夜市刚刚散去,人们或归家或随招徕客人的艳丽女子上了街边鳞次栉比的秀楼。里中矗立的一幢独立楼阁,装潢精致却不俗艳,楼层虽高却不突兀,匾额大书三字——吉士斋,行楷风流,当是一位不羁才子所书。
十来个衣着粗布短打,发髻松垮的汉子大踏步走来,其中当先一人眯眼看着楼上匾额,叉腰道:“哥几个,这楼上的匾额写的什么劳什子鸟字?是郭先生要咱们来的地儿吗?”声音粗犷雄浑,脸上络腮胡子一颤一颤的。
几人面面相觑,有的连连摇头,有的抓耳挠腮。这时楼前招引的青衣小生缓缓走过来,深鞠一躬,道:“几位贵客,此地是吉士斋。”
一个五短身材,眼泡突出的汉子道:“你怎么知道哥几个是你的贵客,要是我们不进你家场子呢?”
“吉士门前过,来者皆是客。天地尚是逆旅,你我俱都为客了。”小生神色自若,面带微笑。
众人大为惊诧,闻道京城郭先生是位人杰,不想就连手下小厮说话也这般玄妙难懂。络腮大汉不由恭声道:“我等乃是受郭先生之召,来此吉士斋相见,还请小哥带路。”
小生将手一引,道:“不敢当,各位贵客,请随我来。”
进得门来,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池碧水,水中荷花摇曳,送来荷香阵阵。两道长梯左右横亘池上,盘旋上楼。原来这栋建筑的一层便是一个大荷塘,众汉倍感奇怪,怎地这大水塘里不听蛙鸣,准是来人甚多,惊得青蛙不敢大叫,若是青蛙大叫,便可循声捕上几只剥了下酒,不由大感可惜。
顺着实木楼梯而上,进入二层阁楼,飘来缕缕幽香,阁楼中间是个宽敞的堂子,堂子里陈设着数百张圆桌,此时已然坐满了衣着华贵的人物,身旁各有艳丽女子作陪。堂子向内延伸处却又是一道幽长回廊。众汉子咽口唾沫,这才明白这所吉士斋是家窑子,可是这里的窑姐都像是富人家的千金,莫非这郭先生发的是不义之才?专抢人家千金做窑姐?
座中人等看到众汉衣着俱都微微皱眉,不禁掩住口鼻。
“诸位贵客莫要误会,家翁所做之事绝不伤天害理,楼上请。”小生看众人面色,解释道。
上得三楼,众人不觉心神一清。月华溶溶,将空旷的房间映得甚是明亮。迎光望去,只见一个身影团坐在落地窗外悬空的回廊上,清风徐来,窗边帷幔一翕一张。
“父亲,贵客到了。”小生躬身道。
那人闻声立起,向着众汉深施一礼,“各位英雄,郭诩有礼了。”声音温和,面容清瘦。
众汉赶忙回礼,虬髯汉道:“我等草莽汉子得蒙郭先生召唤,当不得如此大礼!”
“哪里哪里,诸位英雄俱是帝都一等一的豪杰,受得。”
众汉听闻此言,不禁飘飘然,面露得色。虬髯客道:“江湖都道,不识郭诩,不知真义。我等俱曾受过郭先生恩惠,今日总算得蒙先生召唤,可以报答先生了。”
“正是正是,郭先生是当世豪杰,江湖中讲道义的汉子哪个不曾受过先生恩德,郭先生吩咐,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等也绝不皱眉头!”一马脸汉子嚷道。
听众人如此说,郭诩整理衣衫,正色深鞠三躬,颤声道:“今日之事,关乎国家百姓。也关乎郭某人一生信义!或许,还可使诸位名留青史。望诸位豪杰鼎力相助!”
“哈哈哈,”虬髯客仰天笑道:“孙霆亡命江湖二十多年,不求青史留名,但求快意恩仇。郭先生请吩咐吧!”众汉俱都表态称是。
侍立一旁的小生出言道:“诸位,家父备了薄酒,请入席再叙。”将手一引。
虬髯客抱拳道:“原来小哥是郭先生儿……嗯……虎子,失敬失敬!”本想用一个比较文雅的词,可是搜肠刮肚之后空空如也。
小生微微一笑,道:“请。”
众人进入一边厢房内,明烛之下,亮如白昼。桌上却并无多少华丽菜肴,全都是些大鱼大肉。虬髯客哈哈一笑,道:“郭先生果然是豪杰,吃食胃口倒是与我等相似。但不知,嘿嘿,有无好酒?”
郭诩一捋颔下短须,叫声:“亮儿。”
小生从角落里取来一坛酒,晃一晃,“啵儿”,拔开了坛盖。霎时香气四溢,满屋氤氲,众汉未饮便已微醺,心都化了。
“这是在下二十年前,闲暇之余酿的百十坛酒。一飨众英雄。”
众汉此时眼中只剩下了酒,哪听得到他说了什么,只知道今日是要与这百十坛酒拼个你死我活了。正待上前大战一场,却听虬髯客道:“哥几个且慢!郭先生义气深重,看得起咱们几个。咱们得先把正事给弄清楚了!”
众汉虽然心痒难耐,但觉得虬髯客说得甚有道理,只得耐着性子道:“正是正是,请郭先生吩咐正事!”
郭诩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要委屈各位了。我素知各位英雄不拘小节,但此次恐怕得各位英雄收敛收敛英雄之气。”
众人面面相觑,似懂非懂,问道:“郭先生,此话怎讲?”
“恐怕要委屈各位去梁王府当些时日的差,要不动声色地护梁王周全。”
虬髯客一皱眉,道:“这……郭先生怎么和朝廷有了瓜葛?”
“说来话长,只因郭某年轻时曾蒙梁王救命之恩。”郭诩见众汉面有难色,知是怕帮了恶人坏了江湖名誉,解释道:“各位英雄放心,梁王为人正直任侠,绝无残害百姓之举。郭某人能有今日,全赖仰慕梁王风骨。”
虬髯客听罢眉间一展,道:“既是郭先生如此说,想必这梁王也是个讲义气的人物。我等必竭力而为!”
郭诩肃然道:“事关重大,还请诸位英雄小心!”
众人同声道:“郭先生放心,我等懂得规矩,绝不透露有关先生任何消息。”
斜月西垂,一干人直喝得天昏地暗方才罢手。
翌日清晨,曦光穿透林梢,搅碎了飘飘晨雾。一个黑衣劲装,面容冷峻的青年随着灰衣老者穿林过桥。二人走得极快,毫不留意周围景色,真乃辜负了如画风景。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来到代王府会客厅前。
“禀王爷,人带到了。”老者在院中躬身道。
“嗯,带他进来吧。”声音富有磁性,如同军鼓在心中敲响,青年冷峻的面容露出一抹崇敬。
会客厅极为宽阔,采光良好,一派通明。墙角数丛瘦竹挺拔秀丽,屏风四列,其上之画俱是当时名作。正对大门的壁上雕着描金海龙,张牙舞爪,目露凶光,栩栩如生。此时代王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目光炯炯,看着青年。
青年下跪参拜,道:“草民叩见王爷!”
代王笑呵呵道:“快免礼。你叫薛涛对吧?听说你轻功不错。”
薛涛起身,躬身道:“是。”
代王点点头,微笑道:“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娶亲了吗?”
“有一老母,尚未娶亲。”
“哦——,我派人将你母亲接来京城,让老人家看看京城的风光,享享清福。本王已在京城为你购下一座府宅,事成之后,便为你娶妻。你,意下如何?”代王笑容满面。
薛涛心中一跳,急忙下跪道:“王爷待草民恩同再造,草民必竭力办事!”
代王靠着椅背,眯眼望着远处天光,寒芒一闪,道:“唔,下去吧。”
京郊草庐。
郭诩手执黑子,盯着榻上棋枰,凝眉深思。旁侧一人洗壶抹盏,架火泡茶,动作如行云流水,眉目若雪,正是郭亮。
“此局恐非平日手法可解。”郭亮看着手中茶壶道。
“是啊。为父思来想去,终找不到万全之策。”郭诩将手中子虚摆至一方,随即又摇摇头。
郭亮展颜一笑,道:“父亲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郭诩故作怒色,道:“孺子戏耍为父吗?”
郭亮正色道:“父亲不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郭诩忽地叹道:“多年来,为父深居简出,生意全部交由别人打理,便是不愿卷入帝都纷争。无奈恩人有难,天下纷乱。唉!”
“父亲的苦衷,孩儿明白。然而,当仁不让,也是我辈所当凛遵之旨。”
郭诩放下手中棋子,走下榻来,负手立于窗边,喃喃道:“如此看来,你我父子二人是不得不卷入这场风波了。明日将你母亲送回卫国长平吧。”
郭亮躬身道:“孩儿遵命。”